田地还在青黄不接时,福州刀兵起。
临水宫山下畲人啸聚,乱乱纷纷。只见平地上竖起两根六丈多高的树杆,两杆间用老藤捆绑了三十六把钢刀,搭成一架刀梯。梯子外一丈处,地上油翻纸滚,一名法师举一缸清水倒下,油中升腾起三丈高火龙窜上天去,畲人见状一片欢呼雀跃。
火光间,一个法师从火中出现。此人身矮体胖,头大臂短,头扎红巾上戴神额披头散发,肩系大红披风身穿红衣,红裙黑裤下打着黑呼呼一双赤脚,正是黄连洞大法师谷盘王驾到,他的打扮在万人中分外的醒目。
谷盘王掐起手诀,迈开禹步,踩罡踏斗,绕刀梯转了三周。他又拿起神鞭、龙角,在地上转圈,只转得红裙飞舞。
谷盘王口念“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他念罢身后一个道士手展大旗,黄布上画着一条白色大蛇,张嘴做欲吞天地之势。大旗下坐着小和尚永辛。
谷盘王念一声“疾!”贴一张符纸在梯子中间的刀上,然后用脚踩上刀刃,攀刀梯而上。贴一符上一步,名曰“上刀山。”他行至“山尖”,见那最后一把刀明亮亮晃人眼,竟是刀尖向上。谷盘王毫无惧色,运气踩上,单脚立在刀尖上,竟稳稳站住,无丝毫损伤。“山”下立时人声鼎沸,蹦跳吼叫。
谷盘王坐在“山顶”的横杆上,将腰里系着的竹筒拿出,把桶中符水扫向四方,人群迎着符水发出一片欢呼声。
谷盘王吼道:“蛇神东来,入吾神宫。娘娘赐法,攻取福州!展旗开战,杀人放火啦~!”谷盘王吼完,从“山上”展开披风,凌空飞下,如鹰般展翅翱翔,中途脚点一杆飘然落地,落地时只是就势转了个圈,别看他胖胖身子,竟有高明的轻功。
谷盘王上完刀山,与李连带着众人列方阵、组长蛇,浩浩荡荡,吼吼叫叫,向陈岩扎营处杀去。永辛坐在一块案板上,四角四个人,抬着他走在队伍中间。
话说永辛被人从村里接到谷盘王处,谷盘王见他大喜。永辛便被畲人供奉起来,每日有肉有饭。他无事时练功,畲人瞧见他身体曲折怪异,果真和传言的一样,都相信他是蛇灵所化,天意使然,士气随之高涨。
谷盘王其实不怀好意,供奉永辛为的是用他祭旗,学陈靖姑洞斩白蛇,竟要杀个孩儿。李连见多识广,他瞧见永辛练功的姿势,与清源山的少林内功相似,估计是佛门一路。他想到陈岩也出自佛门,就留到战场再杀永辛,可挫败陈岩的士气,激发畲人的血性。
此时永辛坐在案上,看见如此多人乱纷纷的便笑,哪里知道已处在断头的险境。
陈岩那边探知畲人杀来,摆兵列阵等候。畲人善使弓箭,陈岩在平地旷野布阵,没有树林掩护,畲人之箭威力大减。
此刻只见“日在当空,春寒不比钢刀寒;两军对垒,风烈不及目火烈。”
畲人从远处密密麻麻拥挤而来,有穿皮甲的,也有光臂纹身的,呼啸吼叫如野兽鬼怪,声传数里。他们中间拿枪棍的在前,举弓箭的在后,一个个精神亢奋跃跃欲试。
陈岩军这边举旗列阵。将领一声大喝,就见刀光闪闪竖起,盔甲耀眼排齐。一千人居前,身穿明光,手持长枪,腰挎横刀。五百人居中,弓箭在手,机弩在背,举弓待发。五百人在后,着轻便扎甲,手持“陌刀”,此刀长及短枪,刀身细长,刀柄也长,钢色密布,最为耀眼。
两军对峙,双方旌旗招展,刀鸣甲震。你看我面目狰狞,我瞧你冷血嗜杀,吼叫声声兵器相撞,两边各不相让。唯有中间旷野处风起平沙,不知随后将被染成何等的血红。
李连还是那身道士打扮,不着盔甲,骑一匹棕马,单独来到阵前。他手中黑棍指着陈岩:“死狗陈岩,敢出来独斗乎?”。只听他声高气壮,好不威风。畲人见状挥舞枪棍,大喊大叫,大骂大笑,给他助威。
陈岩心道“乌合之众,欺某受伤”,脸色一阵红紫,没想到李连竟学古人之风,叫阵单挑。陈岩愤而无奈,去瞧手下众将领。范晖知道自己不敌,低头不敢出阵,其他人更加不敢,陈岩此一番输了气势。畲人见陈岩这边无人敢应战,一个个笑的得意忘形,陈岩手下将领则面红耳赤。
李连自得,满口“猪狗”骂的许久,见还是无人应战,向谷盘王使个眼色。谷盘王将永辛拉到阵前,他闭目摇头,口中念咒,念完便要将永辛血祭。
陈岩看得清楚,见对面居然拉出来一个小和尚,不过一个孩儿,被吓得哇哇大叫。只见那披头散发的谷盘王一身巫师打扮,将小和尚一脚踩在地上,随后举刀似要砍这孩儿。
陈岩见此情景怒气攻心,他师出佛门,对面此举的含义便是道士把和尚踩在脚下,如同在说道门凌驾于佛门之上。何况对面竟要冷血杀一个孩儿,但凡有心肠的人,即便不是佛门中人,也不能熟视无睹。
陈岩此刻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灵观禅师的面容,他提起缰绳就要上前,幸好林嵩眼尖,双手拽住马缰,死活不让陈岩出阵去斗。陈岩怒踹林嵩,林嵩忍住疼就是不放手。
正此僵持间,小和尚被谷盘王凌虐,畲人嘻笑怒骂,闾山门徒带头大喊“神姑斩蛇,灵童血祭!”畲人跟着也喊,越喊越响,洋洋自得。陈岩军这边则闷声不响,一个个叹气磨拳。
陈岩近年来练精兵五千,虽只带来两千多人,但五年磨砺非同小可,这些人都是训练纯熟,武器精良。陈岩还暗伏铁马,杀这一万五千畲人本无可惧,只是不曾想,李连先是独斗挑战,又侮辱和尚,此时气势上占尽上风。畲人本就人多,全凭血气之勇,此番被李连激的嗷嗷叫,若双方就此以死相搏,陈岩恐无胜算。
李连得意,谷盘王狞笑,他手中刀一落,两军便要开战,孩儿喋血,众人死伤便在此时。在此生死瞬间,双方都不由的屏住呼息,心跳飞速,这是天崩地陷前的安静,分外的诡异。
出人意料的是,突然一声吼叫打破这诡异的阴沉,这吼声从东方传来,听声只有一人。陈岩、李连、林嵩、谷盘王等都扭头向吼叫处望去。
只见一轮红日下,风不起,此刻却觉有风沙掠地。两阵间,沙土平,此时却似有万丈嶙峋。众人望处,现出一个人影,真的只有一人,大步而来,日光闪耀间,这人便如同从群山烽烟中走出,径直来此绝地。
人们一阵惊讶,谷盘王手中刀不觉停在当下。众人见此来人,身不高但壮硕异常,脸黑如铁,目怒如火。乱蓬蓬眉毛皱起,刺渣渣胡须花白。一身破烂僧衣,乞索儿都不如,浑身伤疤累累,如从火狱中走来。他举起手中断裂无刃黑刀,只在把手上缠着破布。断刀指向李连,一声闷喝:“来战!”
陈岩见到此人,眼中含泪暗叫一声“师兄!”其他汉人与畲人都一般惊奇,不知此人是谁。
李连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虽人在马上俯看此人,却被来人瞪得浑身发紧。李连素来心高气傲,见这人断刀指向自己,已经避无可避,一咬牙下马上前,握紧手中四方黑棍去和他交战。
李连面色谨慎如临大敌。黄易认识这人,不由向后退开几步,谷盘王见黄易惧怕的模样,放下屠刀,拖着永辛向后退去,仍然将永辛踩在脚下。
来人见李连过来,仰天一声长叹,似乎他平生只等此日。李连大吼:“还某神兵”,说着迈开古怪的罡步,挥棍杀出。来人一声吼,举刀与李连对杀。
这人的刀虽断,但势大力沉,李连接连变招,靠着刁钻古怪,出其不意与他相抗。这人只攻不守,应对李连的招式针尖麦芒,来者不拒。两人飞起如鹏,跃出似虎,闪转腾挪,挥舞如雷。战场上多是寻常人,哪里见过如此武艺,看得瞠目结舌,如痴如梦。
谷盘王问黄易:“这是何人?掌教的‘三奶罡步’,有龙、虎、蛇三变,怎么却被他缠住?”
黄易恨道:“慈悲堂的人怎么就死不净。”
两人战了多时,李连自酌硬拼无望,那一把断刀正是他黑棍的克星,粘不住、碰不得,畏首畏尾。李连见这人招数直来直去,便尽使诡计,神符炸裂,迷烟乱眼。这人一一避开,被李连的伎俩激怒猛攻。只见他一手断刀,一手五指伸直,双手展开平生所学,双手无一把是剑,却随心所欲,使出高妙的剑法。
“双手使‘达摩剑法’,奇也!”李连看出端倪,心中暗惊,渐渐支撑不住。两边兵卒看不懂,谷盘王等武艺高强的人心里清楚,此时李连已落下风。谷盘王便要想法帮助李连。谷盘王见机一挥手,一个金铃飞出,带着响往敌人面门而去。这人听响分心,李连一蹦脱出圈外,暂时缓了一口气。
“师父,师父!”只听地上传来一声声呼唤,原来永辛趁谷盘王暗算时脱身抬头,见和李连斗在一处的矮壮身影便是成规,虽然他在永辛不记事时便分离,可师父的模样如何会忘记。
这人正是成规,他凝神看去,这呼唤的孩儿虽长大了,但眉眼声音万分熟悉,不是他那唯一的徒弟还能是谁?
成规也不思量永辛为何在此,就向永辛奔来,谷盘王正被永辛嘴中“师父,师父”的叫喊惊住,忽然成规杀来,他急忙闪躲断刀。
李连被永辛喊得也是一愣,见成规弃了自己向谷盘王杀去,又赶忙追杀成规。
众多畲人也听见永辛的喊叫,心想“神蛇灵儿不是从天上降在山谷里,怎么会喊这敌人叫师父?”一时间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慌乱。
陈岩远看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众人一阵乱时,成规没有杀那巫师模样的谷盘王,却将那小和尚夺走救下,夹在腋下向自己跑来。陈岩之前没在意慈悲堂收养的孤儿,所以不认识永辛,见成规救人后向自己这里来,下意识抬马去迎。
成规跑向陈岩,知道李连在后面追,他见距离够了,将永辛向陈岩处扔了过去,自己翻身一刀挡下李连的棍子,黑棍被这一刀裂去了头端。棍子虽挡住,李连的后掌却已命中成规的胸口,成规忍痛硬吃一掌,后仰中伸出自己的左掌吐向李连的胸口。李连没防备,成规这掌虽击中但后劲不足,李连只吐口血便飞出一枝小箭,这箭插入成规的腹中,成规身体抖索一下却没倒下,浑当没有这箭,悍勇起身再次飞扑李连。李连发箭命中后倒在地上,以为得手,万万没想到成规如此不要命的又杀过来,不及躲避,成规手中的刀已落下。李连以为要死了,却听“哐当”一声,断得不是他的脖子,而是黄易的手中剑。原来黄易见事不妙来救李连,可他功力不及成规,不但被成规一刀砍断了剑,还被这刀势震倒在地。成规奋起最后一点力气拳击李连喉咙,李连被黄易一救才醒悟躲避,还是被成规的拳势震慑,躲闪不及,避过喉头但脸中拳头,半边脸眼裂鼻塌不省人事。黄易爬起来救人,拖着李连便走。
这一场争斗畲人看在眼里,见奉若神明的李连加上谷盘王和黄易,都败给这成规,心中大骇不已。又听“蛇灵”叫成规师父,被他劫下救走,此时都将成规视若鬼神,心中疑惑恐怖,军心已乱。
成规见黄易拖走李连,也无力再追,却屹立不倒。他此刻口中血下,腹间血出,整一个血人模样。林嵩来救成规,成规不让他动,仍立在此战场,如一尊不倒的金刚。
陈岩见状眼中泪流,放下永辛,大喝一声,举起手中刀,从成规身边飞出,一马当先杀向敌军。己方众军方醒,跟在陈岩后面,个个奋勇向前。只见后面一阵箭雨飞过,前方畲人倒下一片,陈岩马踏尸体,冲进阵中,长枪短刀,与敌军杀在一处。
陈岩的兵号“长胜”,其实从追击黄巢至今,不曾经历苦战,今日才是真正的考验。他们纷纷从成规身边杀过,仿佛都被染上了成规的血气、杀气,一往无前杀入战阵。
陈岩伤后不能久战,畲人太多,围住他不放。危机中,忽见两翼有轻骑杀出,呼啸而过,如两把刀刺进刺出,将畲人杀得乱做一团。这骑兵虽少,各侧只有五十骑,但威力不凡,马虽轻甲,人却重兵,又是以逸待劳,出其不意杀来。此番大开杀戒,如虎入羊群,无可争锋。
畲人阵脚早乱,骑兵一出雪上加霜。谷盘王为稳阵脚,发疯般念咒挥剑,鼓动众人不要后撤。有听他命令的人从后面涌上,也有前面的人见到、听见方才永辛之事,心道“什么灵童降世,都降到对面去了”,便不听这谷盘王的鼓动,向后撤去,把后面上来的自家人冲乱不少。
谷盘王发怒连砍两个后退的族人,震慑住众人,他正举剑念咒之际,一个不慎,对面又一阵箭雨落下时,他躲避不及,胸口中箭倒地死了。他这一死便如在雪峰顶上敲锣,畲人兵卒见者大骇,雪崩般后退逃走。
闾山三坛主只有黄易没有大碍,见势不妙,带着满面血污的李连逃走。
闾山门下却也忠勇,各道士见要溃败,都往陈岩处杀去,指望擒贼先擒王。闾山道士身怀武艺,陈岩的兵敌不过。正在此时,忽见寒光阵阵,陌刀兵列队杀来,抵挡住众道士。群刀乱砍一阵,如天罗地网罩下,管你武艺高低也是肉做的身子,随着道冠碎、道袍裂,道士们死得死,逃得逃。
畲人见闾山道士败亡,更加无心恋战,溃堤而去。陈岩趁势率军猛追猛杀。追出两里地,陈岩怒气消散清醒过来,他忽然鸣金收兵,放过逃走的畲人。
此时见陈岩胜局已定,成规吐出一口气,轰然倒下。林嵩早都急死,慌忙的救治,永辛虽不懂,情不自禁在一旁大哭。
这一日如此漫长,直到黄昏残日,一路血色,此役方止。陈岩以二千五百人大胜闾山与畲人一万五千人,“长胜军”之名终于名不虚传,震慑四方。一场大战,因成规的出现,永辛的闹剧,终未酿成灾难。
此役之后,陈岩将捉到的畲人全部放回,还救治伤人,又下令减建州以西畲人赋税,终其一生未再加赋,他生前也不再有一个畲人向他寻事。
此战可谓一战功成,陈岩之名振聋发聩,各种势力都不敢正视福州,此战也成为他此生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