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头上起英雄,血染河山日色红。
一树李花都惨淡,可怜巢覆亦成空。(《推1背图》)
中和四年冬,黄巢的死讯传到福州。林嵩长叹一声:“流寇不流,果然死矣!”
陈岩正打开屋门进来:“你这句话是什么见解?难道替他可惜不成。”
“黄巢若不入长安也不会死。”
陈岩奇道:“树无根不活,他不懂治理,也没有机会治理,若不进长安他如何做大齐的皇帝?”
“黄巢是天之怒,怒是无形之物,跟随他的暴民是没了活路的人。黄巢在找他自己的归宿,暴民们则是在找他们的活路,一日找不到,一日心气就在。一旦落脚万事皆休。”
“哦?”陈岩忽然想起灵观禅师说过的一句话,奇怪的看着林嵩:“某师也说过你这样的话,不过他说黄巢是在找一本书。”
林嵩奇道:“又是书?”
“什么?”
林嵩探问:“禅师说过‘开元道藏,窥视天道;太平要术,天下兴亡’,你可听说过?”
陈岩大笑:“这是道家的话,玄啊又玄,如何能信,此话传了怕有一百多年,请问如今天道何在?太平何在?”
林嵩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禅师去的那日,有两个人来抢书,其中一人也说了这句话,也在找那本书,只是此中事已随禅师去矣。”
陈岩悲叹:“师父没告诉某是什么书。郑镒说他之前造八卦台是受了廖彦若的驱使,而廖彦若在郑镒看来不过是走卒,你说这事情奇不奇怪。“
“郑镒之前去泉州都靠廖彦若助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难道豺狼的后面还有虎豹不成?”
“正是”,陈岩道:“据他说有‘三皇’,可他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可听说?”
“三皇五帝?”
“当然不是,”陈岩烦躁道:“郑镒也被蒙在鼓里,如此复杂,某头疼死!不说了,今日找你,可知何事?”
“这如何能猜。”
陈岩叹道:“按你方才的说法,某这流寇也要落地生根了,特来请你出山。”
林嵩大喜:“这是众望所归啊,可喜可贺!只是你说话非得留半句,偏要人去猜?”
陈岩大笑:“谁叫你半句就能猜到呢?”
几日后城门口,陈岩、林嵩等人送别郑镒。此时相别或此生不见,郑镒的神色反倒坦然:“今后福建就交给梦臣了,无人再敢欺辱此地百姓。”
陈岩对郑镒已另眼相看,主动伸出手去,四手相握,陈岩感激道:“此番相让,方知使君心中有百姓,使君从此逍遥山野,某愧领福建,以后终老福州,再无其他去处”。
郑镒叹口气:“某在福建六年,无一恩情于百姓,惭愧!”
陈岩道:“这六年间,也无一个百姓真的死于使君之手,这新建的城墙便可让使君后世留名。”
郑镒得陈岩此语,仰头看那城头耸立,心中大慰,掉马远走,从此再不回头。
林嵩见郑镒走远感叹:“此人官场心胸,竟能如此洒脱而去,真是福州之幸!”
陈岩苦个脸:“重责都在某身上了!师父当日言郑镒可交,幸好听了他的话,若把郑镒灭去,福州将多灾祸。他请辞而去,举荐于某,真让人大吃一惊,如今不能愧对于他,你看往后该如何是好?”
林嵩笑道:“你心里已有百姓,不需某再说什么。”
“不可,某一武夫尔。请问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活命!”林嵩断言。
“好!今起就让兵卒造房,将郑镒拆得都建起来,往后广开田地,有吃有喝,百姓就能活了。”
“还要轻赋税,闽中贫苦得久,田非良田,不可奢靡。”
陈岩大笑:“某在黄连镇长大,当然知道疾苦。对畲人也要如此,愿他们能知某心。至于某自己,有口米吃就成,哪个敢天天喊肉的,某打他板子。”
林嵩笑道:“你敢赌咒么?”
“你竟然不信某?怎么不敢,某若……”
林嵩赶忙拦住:“不必,某说的是那成规师徒,你怎么打?”
“哈哈!”陈岩笑的弯了腰。“这两个人真叫人头疼,某打得了谁呢?”
说成规,成规到。这一日,成规忽然来了,拽着林嵩就走,一路来到乌石山上。如今慈悲堂已废,陈岩见众僧在雪峰寺安好,也不再提慈悲堂的事,只有成规带着永辛依旧住在后山茅屋。
此时为光启元年元月天寒地冻时。天子欲从蜀地返回长安,秦宗权却接过黄巢的衣钵,在中原厮杀不止,屠戮百姓比黄巢更甚。相比之下,福州真乃一方乐土。
可永辛却乐不起来,只见他被成规罚在屋前站桩。永辛已六岁了,个头长高了不少,身上有些精肉。他一副北方人的面孔,脸窄鼻直,小小年纪五官就如雕刻。
成规指着永辛道:“这蠢驴,只知道摆架势,心法之事如何也教不会,林嵩你心性最灵,便由你交他吧。”
林嵩大惊“无此闲功夫”,推道:“你门派的内功某如何会教。”说完就要走。
成规一把拽住他:“无妨,某教会你,你再教他,你今日若敢跑,某就去陈岩处要了兵卒每天守着你。”
林嵩知道他最能缠人,怒道:“不讲理的秃驴,哪有如此逼人的?”
成规才不管,拽住他不放。林嵩挣不脱:“你门派的武功,怎么能让某知道。”
成规思量这句话也有道理,此功法为师父传给他,说是少林正宗内力,不能擅自传人,成规传给自己的徒弟当然可以,可如何能告诉林嵩呢?他又一想,也无妨,只教林嵩心法,林嵩再教会永辛即可,林嵩不知道武功路数,光会心法也没法练。
成规便道:“无妨,某只教你心法而已,你再教会他”,他说完便在林嵩耳边絮叨半天。林嵩开始气极,可听了两句觉得有趣,和东瀛子的吐纳之法相似,不由来了兴致。
林嵩全部听完心里道一声“哦”,感悟这佛道两家武功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扭头再看永辛正呆练着把式,一脸的木讷,心想“他这么小,不懂各种道理,如何教呢?”
林嵩将永辛唤过来,询问他之前所学,永辛一一答过,林嵩见他基本道理也懂些,只是不能体会。此时成规正坐在一边盯着林嵩,怕他偷跑。林嵩见了没好气,便叫他去烤肉造饭,站得远些。
林嵩对永辛娓娓说道:“人有十二经脉,用来行气血。经脉通则强,越强越好,气血越多,内力就越强。可这经脉本身不可炼。怎么办呢?人肌肉里有十二筋脉,十二经脉行在十二筋脉里,肌肉最好练,你把筋脉练好了,可以传到经脉上,最后激发经脉,打通十二条经脉,运行反复,周而复始,便是内功高强了。”
林嵩反复教永辛经脉里的道理。吃过中饭,林嵩又教他:“平时人要是多锻炼,也能强经脉,但不能一条条练透,达到启发开窍。你师父有门好本事,据说是少林寺传下来的,也不多,刚好十二式,练十二条脉,一脉一式。姿势呢,你师父教会了,口诀你也背熟了,头怎么动,舌怎么摆,手怎么弄,你全会。可为啥练不出来呢?”
永辛听了瞪大眼睛急死了:“师叔,为何呢?”
林嵩笑道:“某又没当和尚,不是你师叔,不准再这么喊。”
永辛忙道:“知道了,以后不喊你师叔,师叔你快告诉某吧!”
林嵩一愣,好个孩子啊,都给成规教成傻儿了。
林嵩听成规讲过,当年禅师的办法好,靠曲折挤压自然成功,也不用学什么心法,领会什么窍门。可人长大了骨头硬了,原来的办法不能持久练下去,该换个法子接着练,可永辛年纪还是太小,成规又急吼吼的非要教,这可如何是好?
林嵩再看成规这傻师父又在瞪着他,肚子里冒气。
林嵩此时伤神,心道“刚成规对某念‘如是我闻时,佛告须菩提。易筋功已竟,方可事于此。此名静夜钟,不碍人间事。白日任匆匆,务忙衣与食…………’,前后几百个字,有些话某都不知所云,如何让永辛听懂。”
林嵩此时颇费心力,一面想,如何让永辛见效,自己好脱身。一面又想,不能让永辛老跟着这傻成规,非变成傻儿不可。
林嵩盘膝坐地,冥思苦想。永辛盘膝坐地,昏昏欲睡。
成规终于不耐烦了,看天晚又去造饭。林嵩见成规战李连时的伤已好了,不由感叹蔺道人医道神通。
蔺道人,世人听名字都以为他是个道士,其实是个和尚。林嵩想到这里,忽然一触机,悟道“佛道两家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佛家讲开悟,修为在佛法,可小儿如何能懂呢?成规那一段经,目的无非是吐气、吸气,运气行走,靠意识驱动,以达到某种境界。某学的道家吐纳之法简单许多,若只教永辛怎么吐吸,怎么将气存丹田,或许还能教会他。若要通经使力还靠他佛门的把式,这样某没有失信于‘东瀛子’,他也学的佛门内力,岂不两全其美。”
林嵩想通了这一层很是得意。他唤醒永辛,一直教他至入夜,见永辛还没懂,明日又来,一连教了他几日,才教熟他吐息之法,如何“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永辛练来练去,死搬硬照,使成规的把式,吐纳林嵩的法门,竟然可行。林嵩仔细盯着,生怕自己瞎参合,教永辛练出岔子来。永辛性子憨直,不去想吃肉时,脑子里就空空一片,正好能自然入静。成人入静要靠修为修炼,永辛人小本无妄念,心中空灵,还真将这二三年来靠祖师教的动作,汇聚的功力都徐徐汇入丹田。永辛练完这十二式,额头出汗,满面红润,气息若有若无,把林嵩看得惊呆了,方知这孩儿并不蠢,蠢的是那成规。
成规也看见了,喜上眉梢,便和永辛耍起那“天下第一”的罗汉拳,试了几招,永辛拳拳有力,不是寻常孩子的能耐,分明像是有些成人的力道。
成规大喜:“甚好啊!明起可交你某的剑法了。”
林嵩一皱眉,心想“哪有这么拔苗助长的”,略加思索道:“秃驴,这佛门武功能速成么?”
成规答:“不能,需日日苦练。”
“那方才这套功法怎样算是学成?”
“此法并无止境,师父言佛法多深,功法多强”。
林嵩又问:“那如何才能加深佛法,此儿可懂佛经?”
“大字都不识一个,经文只是哄他睡觉。”
林嵩笑道:“那便要先教他识字懂理,读经开悟才行啊。”
成规思索后,一拍脑袋:“对哦!”
几日后,林嵩将永辛带到离乌石山不远的西禅寺,见过那僧正慧深。那日雪峰上,永辛为护永明,打了慧深一拳,永辛不记事,不记得慧深。此时永辛长大了不少,慧深也没认出他来。慧深满脸的堆笑,一口答应收留永辛,教他学习经文。
慧深听说这小和尚是陈岩的师侄,分外的用心,吩咐最好的弟子授他童子业。先教他佛法来历,可永辛听着就睡了。又教他释迦摩尼,他仍旧睡着。再讲何谓佛、法、僧三宝,永辛还是睡着。众僧人看着陈岩的面子,也不好过分呵斥他。
慧深来寻问,永辛一段经也背不全,慧深将众弟子一众骂过,望着永辛直摇头。有个弟子悄悄道:“这孩儿天天要吃肉,胡闹妄为,练得奇怪的武功,发火时竟将一师兄击倒,吓煞人了。”
慧深大惊,盯着永辛看,忽然想起打过自己一拳的那个小儿,再看看永辛,怎么有些像呢,心里一阵发毛,后悔收留了他。
百姓若能安居乐业,礼佛的人就多。一日,永辛实在忍耐不了认字读经,忽然“聪明”了一回,想溜出寺外去找成规。寺院本就没人严守,永辛顺利就出去了,他也觉得自己呆了,原来跑出来这么容易。永辛想去找师父,又不认识路,便糊里糊涂跟着回程的香客进了福州城。
永辛长在山野,没进过几回福州,可真是傻子看戏,哪儿都热闹。永辛走进街市,见到绢行、大衣行、秤行、果子铺、鞧辔行、药行,看着什么都新鲜。
天晚,永辛肚子饿了,见有个卖“蒸饼(唐代蒸制面食统称)”的就过去看,忽然又闻着肉味,见后面还有个竹寮,煮着羊肉在卖,这下可把永辛谗的不行。
永辛没有钱,也没使过钱,喜滋滋的就跑过去,愣愣地找人要肉吃。卖肉的老人见是个小和尚要肉吃,又奇怪又好笑,当然不能给他。永辛只好眼巴巴的站着看,卖家见站个小和尚怕惹出事来,就要撵他走,周围人看见一阵哄笑。永辛饿得可怜,只好又来讨蒸饼,卖蒸饼的也不给,将他赶到远处去。
永辛正站在那不知所措,只听身后有人道:“小和尚不会化缘,贫道教你可好?”
“好,好!”永辛大呼,寻声回头,见身后一大一小站着两个人。
?大的是个年轻道士,才二十岁模样,头扎道髻戴巾子,身穿青色破旧道袍,脚踩黑色道履带脏泥,腰缠布包,肩背木剑。这人个头不高,肩薄臀肥罗圈腿,廋长脸满面风尘,扫帚眉耷拉着似睡,三角眼低垂着偷看,神色里看不出仙风道骨,面皮里尽是市侩炎凉,三缕胡须飘颔下,嘴角露着讥笑状,正是此人和永辛说话。
这年轻道士旁边还站着个少年郎,长相俊俏似女娃,刀眉凤眼含机灵,扎两个丫髻乖讨巧,穿个蓝色对襟小长袍,衬出嫩白面皮,踩着翘头麻布小履,虽未必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也不是穷人的儿女,只是一路远行有些灰头土脸。他看上去比永辛大几岁,也不过十二三岁模样,但神情镇静,背个手站着,背个包袱如大人模样,像是见过不少世面。
?这少年乌溜溜眼珠望着永辛,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永辛却浑不在意,傻呼呼看着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