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孩子丢了!”,一对夫妇急急来到雪峰寺。僧人大惊,唤来寺里维那“智孚”和尚。
妇人啼哭:“这孩儿几天前睡醒,忽然抓起个老大的肉腿往山上跑,说找师父去。奴(唐代自谦的称谓,不单是女子用)以为他玩耍,没想到一去不回。奴等没日夜的找,就是不见踪迹,几日也找不到,没给野兽叼走,也要饿死了,如何是好...”
这妇人说的孩儿就是永辛,之前寺里给他找过两个人家,总共养了还不到一年,说他天天要肉吃,哄也不成,供养不起。
雪峰寺产十顷(唐代的上限),加上自己开的田养了不少佃农,但能养孩子的少。智孚叫人找附近村人,有家猎户住在山腰,猎畜杀肉,没有生养,便是眼前这对夫妇,就将永辛托给了他们,哪知没过一月就出这样事情。
智孚长叹一声,唤夫妇继续去找,愁自己如何与永明等人说。
这日,象骨峰西北的一个山谷里,树丛里伸出个小脑袋,是个约十岁大的女娃,她把辫子缠着红绳,绕脑门一圈,远看像头上戴着个红箍。她水亮的大眼正盯着林子里。
“阿翁(爷爷),好怪,怎么有个小儿?”
她身后走来个老人,畲人打扮,穿着大襟无领青色麻布短衫,套着个搭肩,黑巾黑裤,踩着草鞋,背着竹篓,手拿长刀(镰刀),佝偻着腰。
老人张开枯皱眼皮,果然瞧见一个孩儿坐在树下石头上,瞪着大眼望天发呆。这孩儿一身破烂僧衣满是泥土,圆圆脑袋新长出短短毛发,竟是走失的永辛。
老人见四周树高林密无一人,想“四面深山,哪儿来个孩童,好怪异。”见永辛面色煞白,口干唇裂,女娃拿竹筒喂他喝水,永辛几口喝完,女娃问他话,永辛不张嘴,呆呆看着她。
见着孩儿不能不管,老人拖永辛走,永辛不动,他只好放下竹篓背上永辛回走,永辛沾上老人的背就合眼睡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山谷间一个平坦处,眼前溪流田地、竹棚茅屋,俨然是个村落。
老人走进自家茅屋,将永辛放在草席上,换下泥样僧衣,打水擦身永辛都不醒。老人摸他头热身烫,定是病了。
永辛许久醒来叫饿,老人拿个荷叶包包过来,打开是饭,杂米掺着些白白的棱米饭。永辛饿得慌了,狼吞虎咽吃得一阵猛咳,吃完还要。老人摇摇头,永辛倒下又睡。老人将他脏衣拿出洗晾。
不久,那女娃在窗口好奇看着永辛:“阿翁,小儿睡的好怕人啊。”
“哦?”老人来看,吓了一跳,见永辛侧睡着,身子折的头将碰膝,腿却笔直,十分怪异,如一根树枝折成两段合在一处。他进屋见永辛睡的香甜,摸身子也不再烫热。
原来永辛被成规收徒时便习了灵观禅师改创的佛门功法,靠肢体折压弓曲触穴行经。各家内功都是年纪越小越易练成。永辛性情憨直,养成的习惯最能持久。他每天练功,睡时想着肉了,便是这个姿势,梦中也在行经走穴,两年来有些小成,脉粗气长,筋骨有力,只是年幼看不出。假使他大些,懂得心法配合,或能内力非常。
他迷失的两日里越走越远,饥渴寒夜虚累发热,此刻吃了东西,静睡休息渐渐复原。可在别人眼中,这种姿势哪能睡着,必然认为古怪。
“呀!不知捡得什么回来!”山里人多迷信,这老人想起什么便大惊小怪,寻思喊村里长老来看。
黑夜靠灯,行路拄杖,女娃便是拐杖,搀着村里长老蹒跚走来。长老姓钟,族中长者,比女娃的阿翁年纪还长。
“钟大为何天黑还叫四娘唤某来?”长老说道。原来这女娃家也是钟姓一族。
“说不好,有个孩儿不像凡人!”钟大说道。
“哦?”长老被领进屋,看见永辛也是一惊,见永辛又换个姿势,仰面朝天,头贴右肩,脖子好似折了一般。右手枕在头下,左手枕在腰下,两腿微曲,哪有人这样睡觉的?长老俯身听永辛呼吸悠长,许久才吐口气,又见他身形瘦长,脸皮白皙,不是山里人肤色。他用手摸去,永辛浑身湿冷,长老更加惊异。其实永辛生来确实冷些,此时退热又出了一身汗。
长老盘问永辛的来历,听说是深山里孤身一孩儿,便眼放奇光,神色大异。他又见挂晾的僧衣,笃定道:“此儿怕是异物,吾明日来用法试之。”
长老走后,钟大不敢和永辛共处,满口念咒,后悔不该带他回来。
翌日,永辛习惯了寺里的时辰醒得早。他两眼明亮回复了精神,发觉穿着那女娃过去的小衫,不如僧衣宽大舒服。永辛执拗,以前就因习惯了僧衣不愿换,此时到处喊叫,要原来的衣服,好在一夜风吹干破衣,钟大忙给他换回去。
永辛见生人不惧,张着大眼对钟大喊饿,钟大忙给他做饭吃,永辛粗桶竹饭连吃了两桶还是要吃,钟大苦笑摇头,心想“神仙妖怪啊,老幼穷苦没有呀。”
永辛吃完,去屋外玩耍,见四周群山环抱,屋前溪流潺潺,水边有棵大树,就到树下,对树耍一套“罗汉拳”,打下几片树皮。这不过是永辛养成的习惯,畲人村老如何认识,在他们看来又是惊奇不已。
长老也到了,身边带着两人,年岁都已不小。他正巧看到永辛穿着僧衣耍拳,惊讶万分。
长老煞有介事的走过去问永辛姓名,永辛此时练完拳如同消食,不答理他,喊着要肉吃。长老听来吃惊不小,心道“他怎么会知道?”说完,他面色神秘,将早已准备试永辛的东西拿出。他掏出个荷叶包,打开呈现一物,竟是剥皮去脏,晒干煮熟的田鼠,色泽黄亮,形整肥大。
永辛好几天没进肉味,闻着肉香,管它是什么,便放嘴里嚼,虽有些干硬也照吃不误。四岁孩子不一会吃完一只。众人张个大嘴,看在眼里。
永辛过了肉瘾,心满意足,见人才乐。长老又问他姓名,答“永辛。”
长老问他从哪里来,永辛答不了,记得在山里背回,手指高处,意思山顶,众老儿顺他乱颤小指看去,都以为天上。
四老转身说一会话,两人伸手来摸,永辛耍拳正出汗,老人摸过点头道:“果然湿冷。”
永辛不认识这些人,不知干啥好,忽见一狸奴(野猫)走过,永辛咯咯笑着追去,腿脚飞快。
长老捋着白胡须:“对吧,对吧,某说此童不是凡人,或是白蛇之灵化身,你们看呢?”
“啊?”钟大惊讶:“竟然是蛇?”
长老道:“这童来历奇怪,荒山野岭哪儿来的孩童,相貌又不是吾族人,‘华老’(汉人)从未进此深山,岂能翻几座山专门丢个孩子在此?看他睡觉时如蛇,身软扭曲,身体蛇般湿冷异于常人,你看他吃鼠的模样,哪有这样的黄口小儿。”
钟大想想,不解问道:“某背他回来时也不是这样冷,给他换洗时见全身都是人样,没有不同,况且孩儿也不是不能吃鼠肉。”
长老正色道:“你们一辈子在这山里,如何能知,这是他的遮掩,幸好瞒不过某。年轻时某随族长出山,去过‘封金山’,走过‘黄连洞’,与华老打过多年交道。唉,当年吾等还可闯荡四方,如今谁敢出山,除了那些不认祖宗的,被人看成狗,还苦苦替李家交粮纳税。”长老一番话叹往年志气,其他三老不住点头。
长老继续道:“所以,华老之事某通得一些。山哈(畲人)食鼠只在几支,此儿分明华老面貌,华老从不吃此物。你们可知他这身衣服有何古怪?”
三老都摇头。
长老道:“他的衣服打扮在华老中叫‘佛’,据说这种人有大神通,和闾山仙人相似。只一点,不杀生,不吃肉。你看他睡醒后诸事不干,打拳踢腿,尽是杀人之法,佛既不杀人,四岁小儿哪会这样,他分明是不习惯这多出来的手脚。某藏鼠肉在身,他居然能闻到,找某要,见鼠就吃,饿虎扑食,这就是他的本性。古往今来,常有神灵化身为人,本就与常人一样,他面白皮嫩,必是白蛇所化。”
经他这一解释,三老都觉得有理,定是如此。钟大着急:“那这异物在某家可怎么好啊?可将他送到哪里去啊?”
长老略微思考:“无妨。蛇神降灵,一百年未必见到,必有异数。吾族自古敬拜蛇神,神灵难道不助吾等,反助华老?某料钟大你命运艰苦,男丁少存,天赐此儿与你,必是好人有好报。”
“对,对”,另一老道:“钟大一辈子采药,积德颇多,今起或有福报不断呢!”
长老道:“当务之急,报大法师知道此事,某的想法未必对,法师神目才能验准。钟大你好生照料灵儿,有事喊某,某这就去找人报法师。”另二老忙附和。三老便去。
钟大呆立许久,心想“上天保佑,神灵庇护啊!图什么福报,钟大一辈子没做恶事,万不要降灾啊!”
“天降灵儿,必有大变”,此话如风般传遍山村,传出大山。钟大的土寮外,三两人不停的来,探头探脑,有的询问,有的背后议论纷纷,钟大好生烦恼。
永辛则整日要肉吃,钟大无奈告知长老,后有各户送些肉来,尽是鼠干、鸟蛋、青蛙之类,钟大苦笑“真是把吾家当蛇窝了。”
钟大的福报未至,永辛的口福却好,连四娘也跟着沾光。
别人都怕永辛,只四娘不怕,照常将永辛看做普通小儿。永辛也整日跟在她后面一起挖草、砍柴、摸鱼、掏蛋,永辛一件也做不来,却非要都学着弄,被四娘不停教训。有人看见,告诉钟大,小心四娘被蛇灵看中,将来一道拐走。钟大老实,将四娘唤来教训,四娘不信,蹦跳着走开。
不过几日,钟长老忽然来了,跟着男女数人。有个生人喜滋滋递上一匹素麻布,原来是见永辛僧衣又破又短,给他做件新的。剩下不少布,给四娘也做了一身。钟大这时才觉得福报来了。永辛头发长出,长老吩咐又给剃光,新头新衣,却还是旧日模样。
可惜钟大的福报刚到就止。长老激动不已,几百年没见的大事,黄连洞大法师座下将要亲自来迎灵儿去“临水宫”。钟大听了,眼珠都要惊掉,封金山已亡,如今本族以西南黄连洞为尊,闽北畲人日少,他这小村,若不是灵儿降临,如何有法师能来,真是造化啊!
这一晚,钟大没合眼,觉得活的长还是好的,可惜自家阿婆、孩儿命苦,看不到今日。
几日后,村里热闹非凡,数名法师带人前来,村里人全部出来跪迎。见法师们红巾红裙,手拿铃刀、金鞭、戒尺等,身后随从擎大旗、纸像分外醒目,众人昂首阔步来到钟大处。
长老、钟大、四娘等众人迎候多时,众人不敢说话,钟长老出来与法师详说情形,法师们不住点头,听完将永辛上下看过,果然华老面孔,很是满意。
一法师与钟长老言道:“此时大战将至,灵儿临世,是上古蛇神保佑吾族兴盛,大法师断言,此地在临水之东,灵儿若是华老面孔,便是说明东方土地将入吾山哈,归‘奶娘’教下。某奉师命,立即携灵儿去,你等有功,大法师将为此地日夜祈福,赐娘娘像一座,你们好生供奉,日后将有人来泥塑。”说完身后人将“陈靖姑”的纸像交由长老。
一法师亲自将永辛骑在自己肩上便走。此波人来去匆匆,只让长老、钟大等人远远目送。四娘与永辛挥挥手,永辛不住回头看她,直到这片红巾消失在山脚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