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月照看雪峰雪,痴儿初尝苦别苦。
马祖欲问野鸭处,已渡临水向福州。
福州城去西北一百余里,有座象骨峰。此山形高势大,蜿蜒连四邑,未冬或雪,当夏无暑。有诗云“太华凝结素芙蓉,隔崦流云淡复浓。夏入伏中微觉暑,时移秋半便如冬。银锄错落千重岭,玉砌嵯峨百丈松。几度雨花台上望,光摇楼阁起霜钟。”
多年前,高僧“义存”来象骨峰建庵,得多方相助,近年增建禅林,天子赐额“应天雪峰禅院”。今年,天子又赐“义存”号“真觉大师”,紫袈裟一领。中原大乱之际,北方众多僧侣投奔而来,此时禅院正新建禅房。
六月天,热气蒸腾,入夜月光如雪,慈悲堂众僧却心中埋雪。
灵观禅师西去,陈丰带兵搜寺,将众僧一一审问,只问经书。众人不知什么书,陈丰不说。陈丰审过,郑镒又使刘文来审,逼认禅师谋逆,若不认便遭鞭打。众僧多被打过,最后只能纷纷招认。
刘文走后,慈悲堂一片肃空。众僧埋了禅师、成性,不敢立字,栽一棵榕树在坟旁。此后数日,慈悲堂无人敢来,众僧头肿鼻青,难以化缘,永明带着童子八人不能照料。众僧便想起禅师最后一日所言,去投雪峰寺存身。众人收拾家当,携带孩童,跋涉百余里,一路辛苦,终到雪峰。
雪峰寺众僧见这拨人个个有伤在身,还带童子,非常诧异,详细问过缘由,大惊失色,不置可否,只说义存禅师出外讲学,待禅师回来定夺。
这日,义存禅师回来了,随行还有郑镒新任的僧正(以僧治僧的‘僧官’),法名“慧深”,以及护送的官兵,明日将议定慈悲堂众人去留。
慈悲堂众僧想“这几日雪峰僧人见他们神情惧怕,不理不睬”,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翌日,清晨时阳光已盛。僧众纷纷聚集在佛堂前院子里,就地而坐,慈悲堂人坐在前排。义存禅师走过来,他年已六旬,身材微胖,平头圆脸,面目慈祥,须眉花白,不喜不怒,至上首蒲团便坐。随行一人,发须花白,面容枯廋,衣衫破旧,头陀打扮。此僧法名“师备”,是义存禅师的师弟,便坐在禅师身旁。
随后又来一僧,此人身瘦面肥,红脸小眼,约四十多岁,走来昂首挺胸,身后竟跟随两个兵卒,好不威风。
这人便是“慧深”。当年义存禅师回闽住怡山,不久“大沩”禅师带众徒弟也来怡山,大沩建西禅寺,有徒弟来驱逐义存,就是这慧深。大沩那年怒黄巢时坐化,地动塔倒,传入民间,百姓以他为神人,郑镒便顺民意,从他徒弟中选任僧正。首徒慧忠不愿为,慧深便领受职位。
一声磬响,众僧念佛。念毕,监寺“可休”和尚扬声道:“今有‘神光寺’遗僧二十余人,童子八人,欲投身某寺修行。福建观察使,福州刺史郑使君闻知,特令僧正怡山西禅寺慧深禅师来此主持,便请僧正赐言。”
慧深合掌略作谦让,见义存禅师微笑许可,便道:“不敢,高师在此,本不该某来说话,郑使君请‘真觉大师’讲经时,便知此事,言明神光寺早毁,这些慈悲堂的和尚不知哪里来的,随妖僧‘灵观’不修佛法,阻碍使君守备大事,莫非是藏谋逆之心?主谋虽死,徒众按律也要罚为劳役。不曾想都来贵寺,那便要高师等来处置。要收留也要严查僧籍,不可收留背佛之人。某劝高师等详查其佛性佛法,再定留去。贫僧话语不妥也是望贵寺安稳,不为奸人扰,恕罪,恕罪。”
慧深说得分明是郑镒的示意。堂内众人窃窃私语,一阵嘻唆之声。慈悲堂众僧面色悲愤,暗暗摇头。义存禅师闭目不言,可休问道:“佛法佛性要如何查?”
慧深朗声道:“不难!先查僧籍,再试经文。无籍不留。本朝孝武帝起,念经一千纸,后查更严,权当此数如何?童子据闻是孤儿,虽可怜,但已近十岁,也应考其童子行,不敬佛的日后或生异心。某言或失,请高师定言。”
他话说的虽谦和,雪峰人心内自明。试经试行虽有根据,但南疆多不行,禅法言心,更为不屑。自天下大乱时,无人论此事,近年,北来投身的中原僧人百余人不止,雪峰尽都收留,无人过问,如今僧正独对慈悲堂众僧如此,实为刁难。
慈悲堂人见此情景,心内大骇,一千纸约背诵十本经,常人不加练习,如何能办到?义存禅师若认可等于驱逐。
众人都看义存禅师。义存依旧闭目,旁边师备禅师睁眼:“佛法度天下众生,何论顺逆,佛寺怎能赶走修佛人。僧籍之事,僧正要查便查吧!”师备说的两面圆融,众人又一阵私语。慧深见义存不反对,不住点头,一脸自得。
慈悲堂众僧无奈,只能纷纷递上白绢,可休不看,都由慧深看过。白绢所书度牒具法名俗姓,乡贯户头等,慧深挨个问过,毫不留情。
见找不出差错,慧深问义存:“那便开始验其所学如何?”
慈悲堂人怒视他,心道“你来背一千纸看看?”
师备接过话道:“请问慧深禅师,尊师大安来自沩山,人称‘大沩’,所学源自‘马祖’之道,对否?”
慧深心里一惊,察觉师备此时问这不相干的事,必有所图,笑道:“当然。”
师备道:“马祖说‘即心即佛’,人都有心,都可顿悟,不靠苦禅,而在见心。尊师大沩人称‘懒安’,因其终日懒睡,随处可卧,哪知他早已开悟功成。某三十岁才学佛,苦修十余年,不及某师一朝点化。佛在心中,不在经中,念一千纸便可见佛法么?”
慧安面对师备所问丝毫不惧,心道“某就知你拿马祖说事,某即受领郑镒的僧正,也须替他成事,否则都笑某无实学”,便道:“念经乃悟道的大路。人有锐利与迟钝,一朝不悟,便可不努力否?若日日杀人放火,只言明日可悟大道,便由他杀人放火?念一千纸便知他心中向佛,日日努力,便不是苦思谋逆之人。”
师备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况且杀人放火者封侯拜相,如今还少么?请问僧正,你瞧见他们谋的什么逆否?你知你此刻是在杀人放火,还是度人成佛?”
慧深不料这头陀言辞机警,郑镒所言谋逆不过世俗利益,他也不知详情,说破反而无益,便问:“请问师兄,若不念一千,可有他法?”
师备道:“有法,待某问来!”他便唤来慈悲堂一人问道:“灵观谋逆否?”
这人咬牙道:“未有!”
师备嗔怒大喝:“谋逆否?”
这人一吓,想那日刘文以鞭逼问,喃喃道“或有?”
师备不再问,唤另一人,依旧如此两问。后将慈悲堂人问个遍,都只这两问。有人坚持说没有,也有人干脆就说有,更多前后迟疑,有或没有。
慧深对师备不耐烦:“师兄何意?这样便可知有没有?”
师备道:“灵观是否谋逆,回答不一,某不知。”
“那当如何?”
“问灵观。”
“灵观已死无对证?”
师备笑道:“谋逆虽不知,佛心可知。灵观已死,死即是空,何问之有?答有的可留,答没有的也可留。某问的是空,他们所答是空,即都是空,答的便是已心,自己的心自己知,日后佛前日日对此心,其心自知。”说完堂内众人似有所悟。只见刚才答“没有”的人不觉都昂首挺胸,答“有”的个个低头愧疚。
师备又道:“不知有没有的,不见已心,可去田间一起种地施肥,待知道时便可开悟。如此,省去一千纸麻烦。”此话一出,刚才前后犹豫的那些人都答“遵命。”
堂内众僧见师备借问谋逆,实问己心,曲直立现,都有触动。
慧深也佩服师备的禅机,但受意于人,今日哪能如此轻易放过,仍不认输:“慢,贫僧也有一问。”说完,他拾起一个香烛,冷不丁砸向慈悲堂一人头顶,那人一痛,香烛掉地碎了。慧深便问:“是什么?”
“香烛。”这人答道。
“怎么了?”慧深又问。
那人见地上碎香烛答:“碎了。”
慧深狠拍那人脑袋,喝道:“碎了么?”
那人茫然。
慧深哈哈大笑:“某问的不是香烛,是见到香烛的他自己,他的头又没碎,可见他并未见到自己,他刚才不是答得‘有’么,师兄不是说他已可观己心,某看未必。”
师备见他狡猾,借用“马祖见野鸭子飞过”的典故,出手却如此狠,不悦便不语。气氛僵持。
此时,慈悲堂小僧永明突然站了出来,他随师父成性侍奉师祖,师祖师父先后离世,属他心中最悲。他见一师叔此刻被砸被打,任人欺负,一股气冲出,上前对着慧深大喊:“师祖散粮救百姓,他没有谋逆!你污蔑他还打人,算什么出家人!”
慧深冷不丁遭他指问,功力再好也脸红面戾,吼道:“住口!你哪懂马祖点化时,多斥责棒喝,某方才刺他禅机尔。灵观那里人都是痴心么?不懂长幼规矩,出言如此无理,哪里是念佛的人,某看他便不可收留!”
永明本来性情温顺,刚只一时气愤,被他一喝,张嘴说不出话。
这慧深当了僧正后,自觉有些身份,火气渐长,伸手向永明头上拍去:“某也点化于你!”
堂内人见了皱眉。谁也没想到,此时,永明身后跑出一孩子,圆头大眼,正是永辛。永辛向着慧深大腿出一拳,叫道:“不准打师哥!”。慧深不防,忙捂腿喊疼。
慧深出丑,众人一阵笑,见这孩子不过三岁模样,竟打得慧深喊疼,都以为他装的,哪里知道永辛吃肉长大,练功不断,比同龄孩子力大。平日永明带他,师兄如父,为护永明,急发之下,真打得慧深生疼。慧深气恼,可拿三岁孩子能如何,只能斥责慈悲堂人管教不严,全无规矩。
场面一乱,义存开眼,见永辛此时撅个嘴,一脸痴嗔的模样,笑道:“孩儿,你叫什么?”
永辛嘴笨,“某,某...”,说不出名字。
“你可知某是谁?”义存又问道。
此时嘴甜孩子或唤祖师,或唤“大父”。永辛憨直道:“你就是你。”
众人一阵笑。
义存也哈哈笑,又指永明问永辛:“他是谁?”
“师兄。”
“做什么的?”
“煮饭,扫地,还有……”众人又一阵笑。
“念经么?”
“念,不念师祖罚写字。”永辛认真点头。
“哦”,义存禅师转头问师备:“你是谁?”
师备笑答:“某便是某。”
义存自指:“某是谁?”
师备答:“你不就是你。”
义存朗声道:“某便是某,来也是某,去也是某,因是某,果是某,某是某的缘由,某是某的归宿。欲求佛但求心,若能自识本心,即见佛性也。何用试之?这黄口儿便是孩童心,生而是佛,如何有诳语?他说念了,便是念了,在哪里念便在那里得果,随他们好了。”义存借永辛的嘴,道出慈悲堂都是念经人,一语出,孩童心,谁能不信?
义存复问慧深:“那些人平时都念经,何必再问。念经之外,僧正可还有什么高见?”
慧深无语,面色紫红,心怒又发不出。禅林之中,不论佛经,还能说什么?见今日辩不赢,慧深知道自己终归是和尚身份,总不能叫兵卒带人走,只好默认。
义存对众人道:“今日论去留,也是辩禅机,你等当观己心。记住否?”
众人唱诺,义存禅师与慧深施礼后一同出堂,众人散去。
雪峰寺维那“智孚”和尚唤来知事僧人,领慈悲堂人安定住所。智孚留孩童修童子,见永辛太小,不好处置,心想“不如交由种田佃户先收养大。”
智孚对永明说出想法,永明听了不舍,永辛不愿与永明分开,不停哭喊,喊着喊着,竟喊出“吃肉,吃肉!”永明忙捂他嘴。智孚等人大惊诧异,智孚不悦。
监寺可休听见,过来道:“这些人收是收了,只怕麻烦,这孩儿满嘴喊肉,必有缘由,不能留在寺内。”
智孚便对永明历色言明,永明只好答应。智孚吩咐一僧随永明取了永辛的用物,去选一山下人家收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