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见明日便是寅年寅月寅日,天生异象。灵观禅师心中似有感应,叫成规、成性二人从后山出。
二人走后,他将众僧唤来:“雪峰寺义存禅师佛心坚持,发愿建闽中最大的丛林,收纳僧徒,天子方赐号‘真觉大师’,御赐紫袈裟,如今慈悲堂有事,你们需暂避,唯他可收留你们。”
哪知,他话音未落,堂外一片马嘶人喊。禅师及众僧四处看过,慈悲堂已被兵卒前后围住。
众僧惶惶,不知何事,禅师见状已明白“原来他们早有准备,看来成规二人此去凶多吉少。”
翌日雨下,雷声大作,兵卒进堂躲雨,只围不擒。禅师等僧蒲团坐定,禅师朗言《华严》,给众僧定心。电闪雷鸣间佛像面孔忽明忽暗,慈眉似变怒目,众僧受惊面面相觑,都没见过今日之事。
雷停雨住,大殿内静可闻针,禅师只在等。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后山传来动静,一声大喝:“师父!”见一人鬼神般站进殿内。此人盔丢甲散,浑身湿透,脸上血水相交,手中断刀布血,一脸狰狞,正是成规。
众兵卒围紧成规,众僧见了吓的瘫倒,黄易赶到,随后又来几个道士围成一圈。禅师见成规手中断刀,知道事情已做成,长舒一口气。
成规此刻金刚怒目,大喝:“谁来!”众人皆骇,无人动手,殿内只有颤抖暗泣之声。
“哼”,一声狞笑,只见李连进来,身后是蓝颜、雷虎,这二人拖着个被捆之人,脏头血脸,是被擒的成性。
李连指着堂内众僧对成规道:“事已至此,再不交出断刀,某就杀光他们!”
成规望成性,见成性两眼一闭,再看禅师,禅师闭目不置一言,其他众僧抖在一起。成规大喝:“那便杀!”扑向堂外要走,蓝颜出刀拦阻,成规举断刀相迎。两刀相撞,这断刀生生撞断蓝颜手中好刀。
成规进到院里,扫倒一众兵卒小道,雷虎、黄易追出,与成规斗在一起,两人兵器不敢硬抗成规的断刀,使各种招数缠住成规。成规杀的性起,此时天空浮云渐开,有微弱阳光洒下,照着他后背有白光闪烁,一枝小箭插在那里,他竟似全然不知。
雷虎、黄易渐渐不支,此时,寺门外忽然喊声大作,纷纷乱乱,这二人对视一眼,退出寺门之外。成规刚追到门口,数十枝箭如雨般朝他射来,成规连忙闪过,那些箭插在地上,钉在门上。
原来慈悲堂正门外,刚来的弓箭手已围成一圈,枝枝箭头齐对门口。陈丰、刘文也来了,站在马旁,郑镒颤抖伏在马上,好似被人硬架过来。
成规见前面无路,翻身回走,李连持手中方棍挡住:“慈悲堂里真是卧虎藏龙啊,如此身手,可惜可惜。”
成规此时口中喘息已粗,仍咬牙杀去,李连使棍轻挡,想用棍吸住,哪知这断刀竟不能吸住,慌乱下险些中刀。
李连避过此刀脸露狞笑,原来他手中符纸已暗粘在成规身上,成规正要进殿,后背一声炸响,成规惨叫一声,背后上下火星直冒,衣服破烂,皮开肉绽,倒在门槛上,嘴中流血便不动。
李连见他倒下手中仍紧握断刀,怕他有诈,一棍便朝他后脑砸下。眼看成规将要脑浆崩裂,一个身影闪现在李连面前。
李连只觉眼前一花,一根枯指抵在他喉头,几乎插入喉内,大骇下,李连手中棍停,汗透脊背。
李连暗道“是谁如此快?”抬眼看时,竟是灵观禅师那枯老的面容。
此时不管在场兵卒或众僧,都惊的目瞪口呆。尤其是众僧人,见此时的禅师如见另一人,都不知道他竟然有如此的武艺。
此刻,成规的断刀已在禅师手上,禅师用刀抵住李连脖子,押着他走向寺门外。蓝颜将自己手中断刀也押着成性:“你敢动手,某便杀他。”
禅师不语,走出门外,李连的手赶忙挥舞,外头箭手都不敢发射。兵卒把堂内不知情的众僧也都赶了出来,只见一片惊慌失魂之人,纷纷坐倒寺外。只那成规倒在原地一动不动,死人一般。
“郑使君别来无恙,今日事欲要如何了却?”禅师见郑镒在便问道,神情出奇的平静。
郑镒哪里说的出话,陈丰见李连居然被拿住,答道:“高僧大德,古稀老人,如今原形毕露,手持凶刀劫持命官,意欲何为?”
禅师道:“老或不老,终有死期,是某当问你们意欲何为?”
陈丰喝道:“你们都已败露,坏某大事,不束手就擒,还想杀官不成?”
禅师斩钉截铁道:“事以至此便挑明了。某不想杀任何人,只是这大事小事,都某一人所为,一徒已死,一徒在你手中,其余人半点不知,只求你们不要牵连。某知今日已难逃一死,如某死,可放过这些僧人否?”禅师说完瞧见地上吓得趴倒的众僧,面色一片悲苦。
陈丰冷笑:“那么多人截粮放粮,这也是一人所为?他们没眼没耳么?你敢说都不知么?”
“某所为,他们不知粮米何来,只是按某吩咐放粮,万罪都是某一人。”
陈丰吼道:“那陈岩呢?怎么不叫他来?你们当能瞒天过海么?几百袋粮米说没就没,说有就有,当别人都痴傻!还叫某等往海边苦寻,到头来水落石出,除陈岩和你这大发慈悲的师父,谁能变出如此多粮米。那日探八卦台和截粮的都是一人,这人在松山又与掌教为敌,他是谁?怎么还不漏面,当某等真不敢杀人么?”他说着吼声阵阵,四处张望。
禅师道:“不要找了,再没别人,将军好本事,既都知道,为何不早来?”
“前有探台之事,如今造兵你们肯定要出现,本想将陈岩和劫粮的人一网打尽,可惜他们没到,却来两个和尚。毁某等神兵,如此大恨,你们谁还想活么?”
禅师刀抵李连:“是你们该死!粮米之事,无辜人多,有粮不赈,藏粮造剑,任百姓饿死,谁该罪?”说完望郑镒,郑镒避开他目光,不发一言。
“好,使君若罪某,不过一人,不过粮米之事,众僧人不知情,发善心施米时,都是真心,如何该死?今日事,不过是断了你们的妄念,要杀也不过某师徒三人,某若放手,使君能宽恕其他人否?当真要赶尽杀绝,乱杀无辜么?”禅师厉色厉声道。
郑镒望着陈丰,陈丰根本不理会他。
“当此乱世,你们不思报效朝廷,不思善保百姓,倾如此多人力钱粮,费尽心思,拆人屋舍,赶百姓无瓦遮头,杀无辜之人,只为得凶器逞你们的野心、贪心、狂妄心!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若还有人心,某死后,放这些僧人一条活路,都是出家人,没武艺,没来头,随他们个寺庙托身,他们中谁能与你们有半点危害!”禅师语出,众僧跪倒一片,想禅师往日慈祥,“师父”“师祖”,哭成一团。
“郑使君,这里是福州,全城百姓生死由你,你可否出一言啊,让某死可闭眼!”
郑镒满脸涨红,欲言又止,终不敢说出一字。
陈丰冷笑道:“窃盗之人还满口仁义,如今天下哪家不想分杯羹,你们不就是为那陈岩收买人心,坏吾等大事还假惺惺大言不惭。你想死便死,倒死给吾等看啊!”
禅师听此话反倒一脸平静,对郑镒道:“使君见证,吾等只为百姓,若使君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杀无辜”。禅师说完放开李连,便将手中刀向自己胸口而去。郑镒见此张个嘴“啊”一声,连忙用手遮眼。
“住手!”一声大喝传来。只听不远处一片孩儿哭喊,见一人骑马,领十数兵卒,押着永明和几个孩儿过来。
禅师忽闻孩童哭声浑身一颤停刀,见众孩童到此,心里悲痛万分。早几日他已叫永明将收养的孩儿们带出,藏在西禅寺,却如何又被带到这里来。
李连被禅师放了,心神未定,见到来的这骑马之人,脸色大骇,退到一边。
只见马上那人年纪约三十多岁,高冠锦袍,玉带宝珠,面白色历,一副高傲神情,一望就知不是普通角色。果然陈丰、黄易之辈见他恭敬异常,郑镒与刘文则是一脸茫然,并不认识。
禅师悲苦道:“某死都死尔!与这些孩童又有何干?你又是谁?是廖使君来否?”
马上来人开口:“某是谁?哼!敢问一句‘开元道藏,窥视天道;太平要术,天下兴亡’。周朴的那本书交给你了,还是那书本来就在你这?既然称慈悲堂,便要看你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
禅师闻此语竟是为“书”而来,心里一惊,睁眼望他许久,知道来者不善,便道:“不在某这,某也不知在哪,你信否?”
来人神色平常道:“慈悲堂中人,某真杀尽,你信否?”
禅师怒目:“无父无母的孩子你也能下手?”
来人不屑:“天下兴亡,哪朝哪代不是万骨堆砌成的,天子游乐,黄巢吃人,都说吃人的杀人,那玩乐的日日不也在杀人。你能看不破么?不管手段如何,乱世定,万民福。你若献出,由你在内某不动一人,将来封宝刹,尊佛祖,绝不食言。若不从,你带徒子徒孙一道上路,待他日黄泉能会,再论是非。”
禅师见此人说话如此透彻,也不和他废话:“好狠!一妖言害世人至斯!你的心肠如有来日,佛祖耻见你拜!”
来人道:“那便好!”言闭,他身边一人便要刀砍一儿。
“不可啊!”众僧惊呼,连郑镒及兵卒们见状都要喊出口,却见一人飞出,挡在刀下,鲜血如注,不再能动,竟是那双手被绑的成性。
众人动容,禅师闭眼,老泪两行。
此时天雷复下,却又不是雷声。仔细听,有踱步声,呼喊声,声声如雷。此间所有人不知发生何事,疑惑间,只见弯曲小路尽头转出几个百姓,朝这里走来,随即人如长龙不断涌来,不知哪里是个头。人山人海,亦如那日放粮时!
众百姓见跪倒的众僧,哭泣的孩童,一众各色人等,倒在血泊里的成性,及中间被一圈弓箭对准的灵观禅师,面面相觑,惊愕万分。
不知百姓中何人讲话:“郑使君,慈悲堂人犯何罪,为何杀放粮救灾的和尚?”这“放粮”一词喊出,百姓乱纷纷,很多人都得到僧人雪中送炭,便有人喊:“慈悲堂放粮救人,你们为何杀好人?”又有人喊:“他们都是和尚,你们为何要抓?”只听呼喊不断,场面混乱。
郑镒见此情景更加惊恐,哑巴一般,又恨不能找地方钻走。
陈丰大喝:“使君捉拿窃贼,与你们何干,刚谁说话,哪个煽动百姓到此?拿下!”
百姓愣在当场,兵卒上前查看,一排兵拿刀走来,逼得前排人后退几步,呼喊才停。方才那声音却换个地方又言:“百姓说话也有罪?慈悲堂偷了什么?为何连孤儿也抓?”
陈丰不便回答。这“孤儿”一词好似响雷炸开在百姓心间。“对!他们偷了什么要杀人?”“你们拿刀对着孩子做何?”各有各问,人群又再骚动。百姓不晓事,都只对着郑镒问。
郑镒无可奈何,向刘文看去。刘文硬着头皮上前道:“使君抓住窃贼,慈悲堂劫的官粮,正要带回审问,你等都速速散回家去,不要扰乱使君办公”。也不知刘文是失言还是故意,从郑镒到陈丰等脸色煞白。
这“官粮”二字一出,便又似一个惊雷,有人在人群中说话,百姓议论纷纷。
“慈悲堂放的是官粮否?使君有粮为何不放?”那声音又言。李连等高手咬牙切齿放眼找寻,此人不停变换位置,百姓又乱乱哄哄,动来动去,竟看不出是谁。
郑镒等全部哑口,此问无法回答。
禅师诧异地看着百姓,见分明是有人在鼓动。心道“谁想出的这个主意,把城里百姓招来,像是来助某,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或可活无辜人的性命。”但转念又一想“不妥,不可逼出残忍之人的嗜血之性,若再伤及百姓,罪过大也。”
禅师想过便向马上这人走去,此人正在那棵老榕树下。禅师走过去,兵卒闪开一条路,只此马上之人冷若冰石,丝毫不动。
“某书只此一本,是不是你要的,尽管拿去,你杀尽慈悲堂人也杀不尽天下万民之口,放不放僧人和孩童不过你一念之间。你当知某之心,不会见死不放,若再不信,此山你可尽搜,若再不信,无辜人便随你杀吧。”禅师说完从怀中掏出几张纸,粘在一处,像是本书,朝马上人递过去。
这二人双手未交之际,突然一人影从榕树上窜下,夺下禅师手中书,此人布巾遮面,身材瘦长,头发有些花白,看来年岁已经不小。这人不知何时躲藏在树上,在场所有人被他惊的呆了。
此人得书后仰天长笑,禅师听出这笑声,一愣,与他双目对视:“是你!”
禅师脸色忽然煞白,想也不想,奋全身力气向他攻去一掌,此人得意,竟不躲不闪。两掌相对过后,那蒙面人退后几步,面巾下流出口中血:“有你的,好掌力!”
众人惊愕万分,这二人对一掌如电光火石,其余人都不及反应。这蒙面人似旁若无人,拿起刚抢来的书便看,翻几页却又扔在地上,大骂“什么鬼话!”使轻功扬长而去。这人来去如电,连那马上之人也不禁变色。
禅师方才用尽力气对此一掌,其实已是心力皆尽。只见他盘膝坐在老榕树下便不动,忽见眼前有枝叶摇晃,是一枚铜钱悬在上面。禅师见这铜钱,嘴角挂一丝微笑,闭上眼,溘然长逝!
百姓见状议论纷纷,众兵卒也不知如何进退,郑镒等更是忙乱不堪,只马上这人和李连几人知此两人对掌之功力,无不骇然。
纷乱中,又有一声霹雳炸响,一个全身黑呼呼,血污污之人从堂内大吼杀出,他捡起地上断刀,大呼大叫,见李连便砍。李连只好怪叫迎击,刀棍相交,火星四射,两掌相吐,李连吐血后退,那人一愣,哈哈大笑,忽见禅师坐在树下,大呼:“师父见到没,某这一掌可到忘神之境!”却见禅师一动不动,跑去看时,见禅师已死,此人不哭不叫,一刀砍断榕树粗粗一枝干,狂奔而去,李连忍痛带着众道士慌忙追赶。
见此人一闹一杀,百姓骇然,纷纷逃避躲开,往来时路挤回去,场面更加混乱。
马上那人下马,拾起地上书看,“哦”一声上马便走,书被他反手抛在背后。
又过一会儿,纷乱的人群里有一人悄悄过来,捡起地上书,看见“庵前古折碑,夜静念经时。月皎海霞散,露浓山草垂。鬼闻抛故冢,禽听离寒枝。想得天花坠,馨香拂白眉。(周朴《赠念经僧》)”那书中尽是如此的绝句。
此人将书收进衣服,向禅师拜了三拜,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