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孙金凤立在“阴阳台”上,四望周遭一切。
“阴阳台”上“天炉”已筑成,此炉高二丈,砖泥混制而成,下宽上窄,如圆柱状。上端有进料口,炉高需用长勺进料、搭梯查看。下有两槽,右出铁水,左出铁渣。炉子配有大橐鼓风。与普通高炉不同的是,此炉底部四周伸出八只龙头,龙头与炉身一体,龙头张嘴,嘴中伸出细白铁棍,铁棍一头插在炉内,一头伸在嘴外密缠铁线,铁线绞成两股,这铁线便是那日陈丰所言“雷线”。
八张龙嘴吐出八根铁棍,每棍上用雷线外延数丈,另一头分别都缠在八卦台中的一台之上。八卦台的每一台都加高到四丈有余,台顶插有黑色铁棍,此棍粗二指高二丈,棍底缠的便是龙嘴处延伸来的“雷线”。
“雷线”将八卦台与阴阳台连为一体。八台高耸如针,中间一台虽矮,但整个看去仍如九剑问天,丛生煞气。八卦台外果然按孙金凤要求,拆得再无一物,一里外派兵严密把守,不许百姓过来。
孙金凤此时看着台下。
见郑镒、刘文望着他,此二人近月来清野迁民,百姓怨恨。
见陈丰、黄易望着他,此二人一刻不离,日日寻问,好不辛苦。
见众徒子徒孙及工匠望着他,数月辛苦,日日等候,那龙嘴里的白棍,台子上的黑棍都已从炉中造出,炉已成,只等炼兵之时。
见四周守卫兵卒望着他,近日这些人见各台怪异,闻所未闻,心内恐惧,都不知此事何时可了。
孙金凤看过众人,心知此刻自己言一出,便如万箭齐发,再无退路。成则万事大吉,或可留名青史,与欧冶子、张鸦九齐鸣;败则无地可遁,甘愿一死。
孙金凤再凝视上天许久。此际天已亮,但黑云涌动,一片惨然,天地间茫茫昏沉。
孙金凤看那炉底八龙便是“蛟龙捧炉”,说话间天空就要有“雨师扫洒”,惊蛰后若再得“雷公击橐,天帝装炭”,神兵可成。
此时,孙金凤忽又想起鸦九祖师所言“某偶得欧冶子之道,不敢尽用,恐泄天机。某子孙不得正道之时,正义之器,正气之主,不可再行此道,否则血流成河。”
孙金凤想过此话,不由浑身发颤,暗道“师祖,徒孙一生为匠,此一炉平生所愿,望师祖保佑!”
中和二年五月八日,寅年寅月寅日,三寅聚合,猛虎下山。孙金凤心内颤栗道:“这日子怎么如此巧,命也?”
天空中风起云涌,雨师忽至,哗哗水下,孙金凤咬牙大喊:“开炉啊~!”只他这一声喊,众人心中一紧。郑镒、刘文、陈丰、黄易此刻都在油纸伞下,只孙金凤一人,指挥众徒子徒孙调料鼓风。
许久,孙金凤登梯探炉,见炉温不足,心中失落,仰天长叹。突然间一雷炸响,百雷继来!天帝的怒火,雷神的吼叫,似在怒这无道的乱世,昏庸的帝王,成魔的黄巢,奸谗的宦官,无信的诸侯,苍天下此际一众贪妄痴心之人。
雷鸣愈近,孙金凤却手舞足蹈,几欲疯狂道:“来了,来了啊!”又一声雷几乎打在眼前,众人纷纷逃散,孙金凤跌下梯子,伏在地上,颤栗不止。
突然,天帝的一声霹雳砸下凡间,只见那霹雳一龙如电,一电如龙,钻到八卦台上,一台火光四射,眼不能视,铁棍颤抖,那龙形恍如青白之气从八卦台沿着“雷线”飞进龙嘴炉内。炉中怪响连连,众人拜倒不住磕头向天。
“哇!”只听一声惨叫,炉边一匠似被这龙之吐息穿过,倒地不起,浑身黑如焚炭。众人更是吓得瘫软,孙金凤却似被吓醒,怒斥大骇呆傻的众工匠们,“上,上,要出浆了!”
几人拼死上前,又一雷劈下,不知几人倒地,几人昏死。
惊骇中,孙金凤奋起余勇,滚爬到槽口,见金液留出,亮白之色隐有蓝气,再变黄变红。孙金凤看见欣喜若狂,跪地举天,大吼不已:“龙气入水,神兵天降,师祖啊!你看见否,你看见否~”
雷声渐远,众人探头探脑,不知方才入的是什么梦境,哪层地狱。见孙金凤还在如痴如狂,也不知该奉若神明还是怕若鬼怪。
一番天人交汇,天帝之火出“纯钢!”孙金凤迫不及待要锻造成兵,他偷偷加入了一些红褐色秘料,一番锻造,终成刀形两柄。此钢刀通体黑色,甚是诡异。
“纯钢已得,魂魄已成,身体发肤,任某摆布!”孙金凤此刻春风得意上云霄。
哪知孙金凤得意之时,天有云开之势,风云又变之时,忽一身影从守护兵卒中窜出,以迅雷之势奔向孙金凤。这身影着甲戴盔,孙金凤还未看清他面目时,此人已快冲到跟前。
忽又不知从哪里挡出两人,一人持刀,一人擎棍,正是蓝颜、雷虎,狞笑道:“等你久矣。”这二人封住来人,来人大惊,众人一愣之时,却有另一矮壮身影不知从哪里进到跟前,拿起孙金凤面前一刀形,此时刀未加柄,尚未开刃,不过黑铁一条。此人得一刀,伸手欲拿另一刀,孙金凤死死握住另一把刀,下意识砍向此手。此人竟也举刀便砍,也不知是情急,还是故意,如此不顾神兵是谁也万万不能,可此人竟做了。
“咔”一声,两刀相撞,天帝与天帝拼,魔尊与魔尊斗,两败俱伤。只见两刀俱断为二,可怜不世之利器如猝死之胎儿,还未成形已告身死。一条断铁如有眼般沒入孙金凤头中,未开刃便可如此,果然是神兵,可惜孙金凤瞪大的眼睛里只剩万分的不信。
“哎呀!”众人一片惊呼,在陈丰等人心裂欲碎之际,一道白光射出,一把小箭插在那矮壮身影的后背,那身影一个踉跄,却不倒下,在一片惊愕中已越出前方,远远逃去,手中还握着那半截断刀。再看那白光的来处,一人绿袍红巾,正是李连。
黄易带几个道士追去,陈丰白脸再无血色,悲道:“棋差一招,该死啊,该死!”
此刻李连瞠目盯着面目狰狞的孙金凤和他手中断刀,一声长叹!李连气极,转瞬间,将和蓝颜、雷虎打斗之人一棍击的吐血,打翻在地。这人头盔掉落,显出一个光头,长得寻常面目,正是成性。兵卒一拥而上锁住成性,陈丰咬牙切齿:“果然是个秃驴,新帐老帐一起算,跑了和尚庙还在!”
李连心中无比懊恼,他其实已隐藏了数月,原以为是那林嵩要来,不想是个和尚,和尚之后还有一矮壮之人,这矮壮的人武功之高,身形之快也不曾料到,一招不及,万事皆废。
黄易已追那中箭之人,李连等人此刻也追去。那拿着断刀中箭之人,矮壮异常,跑向乌石山,不是成规,还能是谁?
话说那日陈岩派人替林嵩报信,灵观禅师听说“天书、地书”之事便略知原委。随后,孙金凤来此威风凛凛瞒不过人,惊蛰后雷声起,那围墙便被推倒,再无瞒人之事。
灵观禅师便想,何谓“参禅”?是为了得道成佛,跳出轮回,还是要“明心见性”,见自己的本来性情。
乌石山有石名“霹雳”,当年曾有一僧见天上一道霹雳裂石,于此顿悟《华严》。曾几何时,禅师常站在此岩前,想要领悟《华严》的“圆融”之道。圆融者“圆满融通”,善恶、生死,一切天地万物关联依存,和谐包容为一整体。禅师此际窥视内心“某领悟不得圆融,正是因某的本性”。
禅师回想此生。
四十年前,会昌年间,肃帝雄心要重振朝纲,却听信一代妖道赵如真之言,兴道灭佛,天下释家临灭顶之灾。少林寺因太宗庇护,有唐一代无覆灭之忧,但少林武僧群起护法,死伤无数,为何?武人之真性情!
可笑那肃帝不到一年,被妖道害死,元凶附逆大多逃窜。为天下兴亡计,某追凶岭南十年。为何?侠者之真性情!
后终无所获,忽闻“小太宗”献文帝又信妖道之言,服丹而死。某心已枯,了此空门再不问事世。可如今天子失德,黄巢恨世,群雄并起,百姓却要饿死。某设计夺粮,为何?佛门之真性情!
如今神兵要出!所谓神兵不过一把凶器,杀不尽天下人,但它能尽起天下贪婪之心。不管是廖彦若,异或在他人手中,得此兵便得了狂妄心,不流尽鲜血、生灵涂炭,绝不会罢手。可怜自古百姓苦。某将死之人,既见此事,就是缘起,螳臂挡车,便是某的真性情!
以后,孙金凤在等,禅师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