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逃入山林深处。陈蓬悲呼师父的死,大哭。又问林嵩夺粮的原委,大笑。
林嵩见他平复下来才问道:“何谓天书、地书?你将书交出去如何是好?”
陈蓬又笑:“方才那图是欧老给某的‘星图’尔!那些个点子,记录天上星辰位置,它们都在某心里,给他又何妨。”
林嵩乐道:“原来如此!”
陈蓬却又哭:“唉!某师父不喜炼丹,与同门不睦。他只收过两个徒弟,师兄早年出走,只有某与师父日日剪纸造符,送于香客。直到闾山人来,某才知道师父藏有秘密,他将‘要诀’给某带走,只为某好,可惜某气愤杀人,被追杀入海,真不知这些秘密有何重要,竟要以死相护。”说着他将手上剑还给林嵩:“师父已死了多年,某要回罗浮去看他尸骨是否安葬好,好拜祭于他。”说完大哭。
林嵩见他哭了笑,笑了哭,只等他不再言语才道:“某要回福州告知禅师,让他有个防备。”
陈蓬道:“托人转告,你不可去福州现身。”
分别之际,陈蓬掏出一本书送于林嵩:“此乃《阴阳书》,专论天象,送你为念。”林嵩也将随身葫芦还送。两人依依作别,不知何年再相见。
又是一年秋。中原战乱日复一日,天子落难无人依靠,宠信宦官更甚于往日。自李连走后,福州得享安宁,百姓回归,百业渐兴。
那日,李连得了所谓的‘天书’便回到廖彦若处,尚未回福州。他派人送来林嵩的画像,告知陈丰松山之事的始末。陈丰照着画像暗地派人查访,结果无人识得。陈丰思量前后,倒也并不在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李连不在,郑镒凡事可独自做主,见廖彦若依旧送来钱粮,十分自得。新建城墙的工程已久停,哪知这一日圣旨来,朝廷表郑镒建城有功,政绩可观,加授工部尚书、兵部尚书、右仆射等头衔。
郑镒得旨喜出望外,细一想又不知该喜该愁。他本来只为瞒天过海,让百姓都去建城,好避人耳目,可墙内至今未造出一物,百姓却都议论纷纷。如今,这旨意一来,此城不建也得建。郑镒这才用心去请匠师、要粮饷、招人力,整日忙的不亦乐乎。
慈悲堂内平静度日,收养的孩儿们,有人被父母领回,没人领回的都做了小和尚。僧人教他们识字学经,唯有那永辛一人,终日忙于吃肉练功。
永辛已有两岁多,长得瘦高皮白,方面尖颌剑眉俊眼,一幅北方人的模子。他圆圆的光头,见人不躲,呵呵笑得惹人怜爱。只是他身体依旧比人寒冷些,可是能吃能睡,吃完斋饭又去吃肉,净吃却不长肉。灵观禅师见他无病无灾,对自己所传功法之事十分欣慰。永辛得益于每日练功,确实比同龄孩子力气大、腿脚快。
成规从不管永辛练功,只是与他一起吃肉,日久之后,若永辛不在,他也吃的不香。
这成规性惫,诸事都懒于打理。这日见天有微寒,冬日将至,他想起自己两月未洗,便拽着永辛一同去往山泉洗澡。水从山上来,清澈照人脸。洗着洗着,成规见浮水中照出自己的皱纹日多,竟也生出些懊恼。忽然穿衣上岸,将那永辛赤裸裸的也拉上岸去。
此时,只见成规头顶林木枝叶斑驳,脚踩河泥衰草渐黄,一脸正色道:“永辛听好,从今日起,你不得再贪吃贪睡,要勤于练功,为师武艺高强,你就算学不全,也需学的有模有样。”说着便想要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
成规低头见永辛一脸茫然,被强拉上来嘟着小嘴不悦,又叹这徒弟还太小没法教,若强行教他累心,便要将方才的话收回去。这永辛正大眼巴巴瞧着他,成规觉得方才话已说出,再要反悔面上不堪。
成规挠头思索片刻,忽生一计:“永辛,你那些师兄弟只能学得成天念经,也念不出酒肉来,你做某徒弟是造化,为师的武艺在当今也不出几人之内,你可知为何?”
永辛呆望摇头大喊:“不知!”
“既不知你吼的做甚”,成规此刻昂然抬头,威风凛凛道:“为师虽是随你的师祖学艺,但若论师承,那也是天下少林啊,哈哈~”成规说着不禁得意万分。
永辛模仿他:“师父,什么是扫林?哈哈~”
成规眉头一皱:“不是扫地的扫,是少林,少林寺是个寺庙,跟这里一样。”
永辛听他说“跟这里一样”,好生失望,眼睛四处张望,没了兴趣。
成规眨巴眼说道:“不要小瞧了,虽都是寺庙,可少林寺是本朝天子定下的练武圣地,二百年来,天下武者在少林寺来来往往,习武吃肉好不快活啊。”
永辛听到这“肉”字,猛的兴致高涨,肚子里馋虫好难忍耐,嚷道:“某也是,某也是少林”。
“哼,你没有武艺也敢言少林,你当真想当少林和尚?”
“想,想”,永辛急的直流口水。
成规一脸神秘:“好徒儿,那某教你,但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说是某教的,不能说是某的拳法,更不能告诉别人说是第一,因为这拳法可是个宝贝,你要敢说就不准吃肉!”
永辛急道:“徒儿,徒儿遵命。”
“啊~”成规大吐一口气,叉腰直立,一脸正色道:“好,那从今日起,某便教你少林寺第一武功,当年达摩祖师面壁十年才悟出的天下至宝,‘罗—汉—拳’!”
他说的铿锵有力,听着有如风雨雷电十分的壮观,只将那永辛听的两眼巴巴,吼吼的要学。此时,阳光从叶间扫在永辛那光溜溜屁股上,一阵风吹起,永辛才叫着:“冷,师父冷。”
其实这罗汉拳,莫说是少林寺,对于普天之下学武之人,都是最基本的架子功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拳最初只有十八式,如今早不止十八,三四十数都有,成规却只教他十八之数。
成规教这罗汉拳,只因为没有比它再简单的武功。成规怕教的累人,又怕被人笑话,故意用肉吓唬他,不让他对外人说,日后永辛若真的只能使个罗汉拳出来,连他这师父都要一起被耻笑。
成规只是敷衍,从这日起,便又以肉为饵,将这罗汉拳从‘混元一气’教到‘寒鸡独步’,十八式全部教完。数十日后,永辛学的规规矩矩,十分到位,成规却已经烦不胜烦。好在这罗汉拳本就方方正正,直来直去,没有半点机巧之处。
成规见永辛招式学成,又不管他了,随他每日挥拳。从此后,只见时常在山顶林间,永辛对天对地,对树对草,一顿“霍霍,喝喝”。
孩子的心没有把门的,成规叫永辛莫说,可永辛与师祖亲,学了这拳便去禅师那里“献艺”,乐得禅师喜眉笑眼。几天下来,见他翻来覆去就这几招,禅师也十分满意,只求他身健便好。
这一日,禅师忽然想起什么,便找来两枚铜钱,正写“开元通宝”,背书个“福”字,领着永辛来到寺门外的路边,见路边有一株蓬头老榕树。此树细叶繁茂秋冬不凋,枝干屈盘,根须缭绕,枝条如藤垂欲及地。两人到了树下,禅师将铜钱悬在枝条上吊着,铜钱高与永辛齐眉。禅师一推枝条铜钱四处晃悠,让永辛去抓住,永辛抓不着,翻来转去,乐的他“咯咯”直笑。
不久,一群小和尚听到笑声都跑出来抢这钱玩,他们都是慈悲堂收养的孩儿,就属这永辛最小。此刻永辛被挤在里面跟着跑,他脚上有力,竟没被挤倒。一片欢闹中,禅师想起自己儿时练功的模样。
秋去冬来,北风阵阵。忽有一彪人马入了福州城,进了围墙内。陈丰眯眼相迎,马上下来一个道士,黄面红巾正是那黄易。黄易下马又赶忙从马车里迎下一人,此人肚胖面圆,红脸小眼,约六十岁年纪。众人便围上来,都唤:“祖师。”
陈丰笑道:“如今万事俱备,只等祖师来。”
“有劳将军了,”胖老儿说着将身后一个壮汉唤来,吩咐几句,壮汉从车里摸出一捆银白色的线扛了过来。
胖老儿道:“请看。”
陈丰伸手摸线,这线原来是精铁制成,细如叶柄,奇道:“这就是‘雷线’?如此细匀怎么制成的?”
胖老儿笑道:“当真不易啊。”
“连‘鸦九’传人都说不易,定是巧夺天工的宝贝”,只见讲话的是郑镒,身后跟着刘文。
郑镒满脸堆笑而来,对胖老儿道:“敢问这位可是当今第一铸剑宗师孙金凤孙祖师?”
胖老儿被这话捧的满面红光:“不敢当,不敢当。”原来他便是本朝铸剑大师“张鸦九”的徒孙,当今顶尖的刀剑行家。
郑镒手摸铁线,不知何用,又不便问,招呼众人一起用膳,给孙金凤接风。
“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唐白居易《鸦九剑》)”席间,郑镒吟起那白乐天当年的赞诗,问道:“张祖师和欧冶子比,谁的剑利?不知此问是否狂妄。”
孙金凤酒入肚中,想也不想道:“欧冶子在以前是神技,可如今,他的铜剑不及某寻常钢刀。”
郑镒吃惊:“哦,那某不懂了,廖使君既从董将军那里求得孙祖师出山,那为何还苦苦寻那欧冶子的传书,还要建这些台子?”
“欧冶子之道,据说,得天时、地利、人和,其剑当世为天外之物,某若有幸依他的技法,造今世之神兵,真是爽畅之极。可惜虽得地利,却参不破天时,那人和更不知为何物。”
“那便造不得?”
“哈哈,如何不可,地利者场所、用器,某见其用器,已知其用意、造法,再用张祖师的‘一炉’之法,神兵可成”,孙金凤酒酣尽道狂言。
“见孙祖师带来人多,看来必是自家好手。”陈丰见郑镒套出许多话来,便岔开话题。
郑镒闻陈丰“自家”二字,笑不再问。
一日后,孙金凤查视,将周边八个小台,果然唤作“八卦台”,将中间台称“阴阳台”。他嫌四周台矮,命加高如塔,嫌中间台小,又加阔。诸事满意后,他才命自家人出手修炉造槽、准备器械。
孙金凤亲自准备材料,铁精、石炭都精挑细选。这两个月间,陈丰、黄易一步不离,只是不见李连等人身影。
见万事俱备,陈丰便问孙金凤何时可造。孙祖师仰天望了许久,言神兵需集天地之精气,墙外一里要全部弊野,不留一物。墙内之物也要推倒,墙内只留几顶帐篷,存放锻造所需物品,其余房舍尽数推倒,总之八卦台周遭一片空无。
陈丰不信天地鬼神,见那些辛苦建的房舍、长铺,指望建造兵器用,此时却要拆掉,心想“你真能造出还好,若装神弄鬼,看某怎么奉还你。”
一切事物拆完,围墙外一片空荡荡,好不诡异。
陈丰又来问何时能造,孙金凤只答了一个字“等”,陈丰气得白脸更加煞白,孙金凤方言:“剑者行龙之气,最好辰年辰月辰日,三辰之时造,方出神兵。如今天下,谁家也等不及,明年虎年,那便炼刀,聚虎之形。”
陈丰心内多疑,不屑辰寅之事,便问能出几把,孙金凤说看天帝给多给少,陈丰听了心里又气又急,问道:“那总有个日子才好行事,日日苦等,无法安定人心”。
孙金凤答:“欧冶子造剑时,得‘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盖三年而剑成!(《越绝书》)”
陈丰忽闻“三年”,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