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日的黎明,身体瘦弱的外科大夫白帆,就这样骑上了那辆半旧的二六型自行车,带着长了一脸横肉的麻醉师,穿过颍河镇里平坦的街道,往坐落在镇外的医院里去。那个时候,颍河镇的居民大都还在睡梦里,整个镇子还都处在惺忪的状态里。街道两边的灰色或红色的住宅还有那些品种繁杂的落叶乔木仿佛梦中的影子,从白帆的视线里--闪过,这也是白帆目前的状况,他本人还完全没有从睡意和烦躁中清醒过来。在很多时候,白帆都处在这种情景之中,他的思想仿佛处在手术过后,麻醉还没有完全解除的状态之中。可他以前的情景并不是这样,他在上海第二医科大学进修的那段时光里,还是个感情丰富精力充沛的小伙子。现在,清冷的空气使他渐渐从麻醉状态里清醒过来,他的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他在那个大都市里度过的一些快乐的时光,那些美好的日子常常使他忘记自己所处的闭塞而偏僻的乡间。等他清醒之后他就会发出无奈的叹息。他知道,这里和远方的都市有着天壤之别,但远方的都市往往只存在于他的梦境之中。在他忧郁和伤感的时候,他都会深深怀念花园似的校园和慈祥如父的教授们。他知道,他今后无论怎样努力,自己的身心再也无法达到那种如梦的境界了,这或许就是他忧郁和伤感的根源。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带着麻醉师穿过仍在沉睡之中的颍河镇,由于精力分散,他的车子险些撞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
麻醉师惊慌地从车上跳下来,他说,白帆,你咋回事儿?下来下来,我来带你。白帆从车上下来,麻醉师一边接过车子一边说,你骑车不中。
白帆没再说话,在这年秋季的一个早晨,他默认了麻醉师对他所下的评语。当他重新坐在麻醉师的车子后面渐渐接近颍河镇医院的这段时间里,这位外科大夫再也没有说话,他们各自想着心事,在清爽的空气里走进了医院。他们穿过一排又一排房舍,当看到种植在甬道两边的冬青树丛的叶子上落满了白色的灰尘时,白帆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下雨了。在南方,在他记忆里的南方总是阴雨连绵。那些热带植物常常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呈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使行走的人感到世界的清爽。但这里不行,白帆想,这里是偏僻而闭塞的北方乡村。尽管种植了一些南方的植物,但这里仍旧到处充满灰尘,这是不易更改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这里的植物就像这里的人一样。在那个秋季的早晨,当外科大夫还没有见到他所在医院的院长时,他对某些事物做出了这样的定论。因为有一些南方的生活经验,他从心里瞧不起这里的人和物,尽管他曾经被这里的土地所生养,但他却把自己暗暗地视为一个南方人,他甚至茫目地用一个南方人的生活习惯来要求自己,使自己尽量做得与众不同。因而,他总觉得自己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因而,他总觉得自己孤独无助,总觉得身边的这些人离他十分遥远。现实里的一切,远远没有他记忆或幻想里的人和物亲近。他这样胡乱地想着,却没有注意到麻醉师骑车带着他已经接近了院长。那个时候,院长正焦急地等在医院的通道上,一看到麻醉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就急忙迎过来,他说,来了吗?
麻醉师说,来了。
白帆听到院长说话忙从车上跳下来。身体瘦弱的白帆,在清晨的光线里看到一向稳重斯文的院长脸上呈现出了一种不安的神态。院长急切地说,你可来了。
白帆的思想最终又回到了现实里,他说,人呢?
院长说,在我屋里。
他们一同走进院里的时候,院长的老婆正黑着脸儿站在黎明的门口,白帆听到院长老娘的呻吟声从屋里传出来。白帆和院长先后走进屋,他看到院长的老娘半裸着下身躺在板床上,她隆起的肚皮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暴着一根又一根青筋,白帆看到有一些淡红色的液体从她叉开的双腿之间流出来。白帆伸出手来,说,听诊器。
院长忙从桌上拿过来一副听诊器。白帆接过听诊器来到她的身边,把听诊器的一端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她两腿之间发出的气味使他恶心,他感到有一种东西在他胸中往上顶撞,他想呕吐。
院长说,咋样?
院长的话使白帆忍住了要呕吐的愿望,他站起来,对院长说,已经没有胎音了,只有保大人了。
院长说,又生不下来,咋办?
白帆说,剖腹产。
院长犹豫了一下说,有没有别的办法,她这么大的年纪。
她死了才好哩!院长的老婆小声地恶狠狠地咒骂着。院长阴沉着脸看她一眼,她就低着头走到门边立住了。
白帆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院长老娘的身边,一手架起她的右腿,另一只手探进她的阴道。片刻,他把手抽出来,在水盆里洗了洗说,胎儿的头颅堵在那儿,让我试试看吧。随后,他对身后的麻醉师说,你去作麻醉准备吧。
麻醉师看了院长一眼,然后走出去,白帆看着麻醉师晃动的身影对院长说,把她抬到手术室里去。
在这儿不中吗?
白帆有些意外地看了院长一眼,说,这是手术。
院长仇恨而无可奈何地说,丢人呀!
这时院长的老娘又在板床上鬼一样地嚎叫起来。白帆有些生气地对院长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要面子?走吧,我帮你把她抬过去。
院长在白帆和妻子的帮助下,把他老娘抬到了手术室。那个年过六十的老女人被抬上手术台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嚎叫,她说;我要生,我要生……
白帆在心里想,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了。在无影灯的照耀下,他把那个嚎叫不止的老女人绑在了手术台上,他从墙边存放器械的柜子里寻出一把刮脸用的刀架,换上一枚新刀片,然后来到老女人的身边,很细心地刮去了她那苍老的阴毛,那片生长了几十年杂乱的毛丛,被他慢慢地清理干净了。白帆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感触到了院长从背后射过来的复杂的目光,那片丛生的杂草,使他感到了耻辱。白帆想,你不应该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的出生之门,实际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来自这里。可是,多年以后,当我们长大成人重新来面对自己的出生地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一种羞耻和仇恨的目光来对待她呢?她错在哪里?她错就错在把我们生在这个人世上。这样想着,白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长得一表人材白白净净的院长,那个时候,院长没敢正视他的目光,他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把目光移到一边去了。
白帆不再看他,他对身边的麻醉师说,好了,开始吧。说完之后,他走向水池,在水池边他一边打开水龙头一边用肥皂清洗着自己的手。他在哗哗的流水声中闻到了麻醉师擦在那个老女人两腿之间的药物的气味。是新洁而灭还是洗必太?他分不清,但那肯定不是碘酊。他知道,在口腔或者会阴部位做手术,是禁止使用碘酊进行皮肤消毒的,这一点他记得非常清楚。或许是当时他出于对“会阴”这两个字的好奇,或者是一种特别敏锐的感觉,他在这两个字下面划了一横,同“要开颅清除”那几个字一样,他在“会阴”两个字下面作了着重号。会阴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后来他专门为此查了辞典,会阴是指男人或女人两腿之间的区域。在当时,这两个字对他充满了神秘,当那位面目清癯的老教授用标准的普通话读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甚至都感到有些脸红。可现在,当他面对真正的会阴部位的时候,却没有了丝毫的感觉。在已逝的时光里,他在手术台上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女人的会阴,年轻的女人和年老的女人,结过婚的女人或没有结过婚的女人,无论她是谁,只要来到他的手术台上,她都要把赤裸裸的身子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视线里。当他拿起手术刀面对人体的某个部位的时候,他就忘记了那个人,在思想里,他面对的只是某个发生了病变的生物器官,他要在这个器官上施展他的手艺,那个以前清洁完美的器官在时间的淘洗下,受到了某种污染,就像院子里那些冬青树丛上落满了灰尘。他的手术就应该像某个季节里的一场清爽的细雨把那些灰尘清除掉,使某个器官继续干净卫生地生存下去。
白帆想,是这样。这个突来的奇特的比喻使他的嘴角上溢出了掩饰不住的笑容。他面带笑容走到存放器械的柜子边,在手术柜里取出了一些消过毒的器械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里,那些器械里包括一把榔头和一把金属凿。由于突来的手术,这位身体瘦弱的外科大夫不得不连器械护士的工作也做了。好在这只是给一个老女人引产,并不是严格的无菌手术。白帆面带笑容,端着装有手术器械的瓷盘来到那位已经作了局部麻醉的女人身边,他看了院长一眼,但由于光线强烈,他没有看清院长因为他的笑容而变得发青的脸。那个早晨里,在白帆端着手术器械走近院长老娘两腿之间的时候,他面部的笑容使院长产生了不容解释的误会,那笑容像一把刀在院长的心里狠狠地割了一下。而年轻的外科大夫对此却全然不知,他十分从容地来到手术台边,开始了他的工作。
白帆先把扩张器下到被手术者的阴道里,他把那个器官扩张到最大的使患者能承受的限度,在那里,他看到了胎儿的头颅。他从瓷盘里取出榔头和金属凿,他把金属凿通过那个扩张阴道的器械探到里面去,对准胎儿的头颅,然后用榔头轻轻地敲击金属凿,一下,一下,又一下,金属的撞击声和金属凿吃进胎儿头颅的声音在白帆的感觉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实际的情况是,金属的撞击声把另一种金属撞击肌肉的声音吞噬了。金属器械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手术室里一下又一下地响起来,充满了整个白色的空间。胎儿的头颅在那声音里慢慢地被粉碎,变成粉红色的肉浆流淌下来,落到一个土黄色的塑料桶里。白帆想,在这人类的出生之门,时常会发生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变故。那些最初丑陋不堪的人们,那些最初生死未卜的人类在后来干着疯狂的勾当的时候,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包括文质彬彬的院长,长了一脸横肉的麻醉师和我自己。现在,白帆很认真地用金属器械敲击着胎儿的头颅,他做得残忍而又心安理得,他在院长老娘的呻吟声里不动声色地敲碎了那个胎儿的头颅,肉浆粘满了他的双手。最后他放下榔头和金属凿,取下扩张器,轻轻地把手伸到阴道里去,一用力,那个已经死掉的胎儿就从母体里滑了下来。那个胎儿像一条鱼,咚的一声掉进了土黄色的塑料桶里。他回头对站在他身边的院长说,好了,这下用不着切腹了。
院长似乎很感激地看着他,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团卫生纸来,给外科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白帆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院长那天早晨擦得很细心,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给白帆当助手的那些日子里,那天院长和白帆还有麻醉师一块走出手术室的时候,他还没有从那种感觉里走出来。院长细眯着眼睛,看着从屋顶后边的树枝间射过来的阳光,他叫住了白帆和麻醉师,他说,走,吃饭去,今天我请客。
麻醉师和外科大夫没有客气,他们跟着院长行走在医院的甬道上,那个时候,医院里到处都是走动的病人和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最后他们来到医院外边的一家小饭馆里,院长先要了两个凉菜和两瓶啤酒,院长说,不喝白酒了,一会儿还得上班。麻醉师说这就中这就中。他们一边喝一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院长说,这事真让我伤脑筋,你说我咋着她?她是俺娘,她要是俺闺女,我一棍下去……
麻醉师说,别放在心里,这不都过去了?这事又没人知道,麻醉师看了白帆一眼说,我们两个不说谁会知道?
白帆应和道,就是就是,我们不说谁会知道?
院长给他们一边往杯子里泻酒一边说,你们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正说着,老板娘又上了两个热菜,才吃了两筷子,有个人过来找麻醉师。麻醉师站起来对院长和白帆说,我出去看看。麻醉师走后,院长从兜子里掏出一个表格来递给白帆,说,你回去把这表填填。
白帆说,啥表?
院长说,拔尖人材。
白帆身上突然涌过一阵热流,他说,让你操心了。
院长说,我心里有数。我在医院里靠谁?靠你。你是咱院里的台柱子。咱院里就这一个指标,是我给你争取过来的。这事儿你别对外人讲,填好交给我就是了。
白帆站起来说,那我得给你端杯酒。
院长说,咱们兄弟,谁跟谁?来,咱俩碰一杯。
说完,他们都很郑重地站起来,举起杯子。白帆说,我还有一件小事儿。
院长说,你说。
白帆说,咱院里新建的宿舍楼……
院长说,你放心,我争取给你弄一套。
白帆说,我很想改变一下目前的环境,住在老丈人家,怎样都觉得不顺气。
院长说,这你放心吧。
白帆说,那就太感谢了。说完,他们又碰了一下杯子,然后一饮而尽。他们坐下来,又等了片刻,仍不见麻醉师回来,白帆说,就这吧。院长说,中。他们就一起走出来,来到阳光里。
在户外,白帆突然感到空气格外的清新,视线里的一切都被阳光沐浴得让人感到亲切。那个上午,外科大夫不知劳累地一直待在手术室里工作,他先为一个小青年作了阴茎包皮过长手术,随后又为一个乡村女孩切除了发生病变的阑尾。
三
这天上午,白帆为那个乡村女孩成功地作了阑尾切除手术之后站在刚刚关闭的无影灯的手术室里,灰暗的光线使他以为时光已经接近了黄昏。手术室里白色的墙壁被厚重的窗帘改变了本有的色彩。白帆看着麻醉师推着患者和他的助手一起走出手术室,年轻的女器械护士才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在那一瞬间,灿烂的秋日阳光从窗子里倾泻而进,这使白帆感到了迷茫。他站在那儿注视着光线的转换,耳边仍然响着窗帘上的铁环相撞的声音。这时,年轻的女护士又拉开了第二扇窗子的窗帘,接着,她又拉开了第三个窗子上的窗帘。由于阳光的侵入,这间手术室里的白色墙壁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有一只鸟,在窗外那棵低矮的槐树上蹦来蹦去,这引起了白帆极大的兴趣。一些有关乡村的绿色往事来到了他的记忆里,他先想起了母亲,接着,他又想起了风筝。在以往的时光里,他偶尔在南方的都市里看过一个有关民间艺术的展览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也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民间艺术家。母亲在春日里扎起的风筝和在冬季里剪出的窗花丝毫不比那些挂在玻璃框里的东西逊色,可母亲却认为那些东西很平常,母亲没有认识到她本身的价值。但正是这些平常的东西构成了白帆快乐的童年。在白帆的记忆里,他往往是一个手扯风筝线在绿色田野里奔跑的少年,在他的记忆里满是快乐的风笛,那风笛在春天的空中发出动听的鸣叫。由于沉浸在往事里,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的女器械护士来到他的身后,她轻轻地帮他解开了手术衣后面的带子。她说,想啥了?
她铃铛一样的声音从他的耳边如暖气吹过,这使他感到舒服,他脱口而出,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