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夜间,身体瘦弱的外科大夫白帆常常被邻居袁屠户杀猪的声音所惊醒。他拥被而坐,惺忪着眼睛望着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穿过他面前的空间落印在东边的墙壁上。屠户和他妻子的身影在他屋里的墙壁上晃来晃去,他看到袁屠户扬起一根影子又恶狠狠地砸下去,他听到窗外传来“噗嗤”一声闷响,那头被捆绑的猪的嚎叫声消失了。白帆知道那是一根铁棍落在了猪头上,直接的暴力行为使那头猪处于昏迷状态。猪的颅骨一定是粉碎性骨折。他仿佛看到许多血管因暴力而破裂,从破裂的血管里涌出大量的血停留在颅腔内,形成了颅内血肿。那些血肿压迫着大脑神经导致呕吐、烦躁、头痛、昏迷、偏瘫、意识丧失等症状,他的病人大多都是这样,像这样的情况原则上都要开颅清除。这是一句写在外科教学书上的话,他记得非常清楚。那位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在朗读完这句话后用审视的目光在教室里看一眼,然后他拿起笔在那句话的下面划了一条横线,又在那一行字的下面加了几个着重号。是的,白帆想,像这样的情况一定要开颅清除。他这样想着,让自己的思想尽量地沉溺在对一些美好往事的回忆之中,但是袁屠户弄出来的声音仍不时地从窗外传过来,他说,抓紧,抓紧!
屠户的妻子说,谁没抓紧?
抓紧了抬,来,抬!
白帆感觉到屠户夫妻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他仿佛看到因用力屠户的脸都变得苍白。他没有想到一个曾经做过疝气手术的男人和一个做过痔疮手术的女人还这么大的劲,他们合力把那头猪抬上了那条涂满血迹和尿液的木案子上,他仿佛看到袁屠户亮起了一把细长的尖刀刺进了猪的脖子里,他听到了肌肉组织被切开的声音。袁屠户尖声地叫道,盆!
袁屠户的妻子就喘着粗气在木案子下放了一只瓦盆。白帆听到有一种液体注进了盆里,他坐在那里,极力地想象着那股液体的颜色。那种液体从血管里喷出来,打在了他脸上,他闻到了一种血腥的气息慢慢地荡过来。他轻轻地扬起手放在鼻孔下。在感觉里,从他的指纹里随时都会散发出那种血的气息,血的气息仿佛已经穿过皮肤,渗透了肌肉,无论用什么都不能把那种气味清除掉。他的手在他的面前支着一种持刀的姿势,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袁屠户手持尖刀并把尖刀送进猪脖子里的姿势应该归在他手术上的哪一类,是执弓式还是执笔式?是抓持式还是反挑式?都不是。屠户的凶狠在无影灯下一点点也用不上,他这样想。他听到袁屠户那只粘满鲜血的手把那尖刀又往猪脖子里送送,而后抽出来,在猪身上滗了两下。袁屠户走到案子后面,抓起一只猪腿在上面轻轻地切了一个口,他对妻子说,拿过来。
白帆闭上眼睛,把背靠在床头上,但他的脑海里始终晃动着袁屠户那高大的身影。他看到屠户接过妻子递过来的那根长长的捅条,那根光滑满是猪油的捅条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屠户熟练地把捅条插进刚刚割开的切口里,那根捅条仿佛一条蛇钻进了猪皮里,那条蛇一会儿钻到猪腿里,一会儿钻到猪头里。白帆想,这样的捅条在人体里没法使用。有时候他隔着窗子看见那根靠在屠户家墙边闪闪发光的捅条手都有些颤抖,他知道他没有力量或勇气拿起那根捅条。现在那根捅条已经从猪身上褪了出来,他听到屠户把捅条扔在地上的声音,那根捅条的一端不知撞在了什么铁器上,金属相撞的声音使白帆想起手术室里的情景。他知道器械护士每次都是很小心地把手术刀或者手术剪之类的器械放进瓷盘里,但他仍然能感觉到那种金属器械互相摩擦的声音很刺耳,他对那声音特别敏感,从窗外传来的强烈的铁器撞击声,使得他的头皮紧了一下。他听到屠户的妻子对屠户说,你慢点,人家正在睡觉。
屠户说,谁睡觉?躺在床上还嫌不舒坦?
白帆睁开眼,他从心里厌恶这个自以为是的屠户。屠户几乎每天都以这样的形式侵入他的生活,让他从睡梦中醒来不得安宁。或许这个可恶的屠户压根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白帆知道这个人的禀性来自他腰里的几个臭钱。那一年他求他为他做疝气手术的时候,他压根就不是这个样子,他一手托着两腿之间的疝气袋一边弯着腰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家里连吃盐的钱都没有,现在他杀猪手里有几个臭钱了,有几个臭钱他就不知道他家的锅台门朝哪了!这个杂种常常一边啃着油糊糊的猪蹄子一边隔着窗子对他的妻子柳鹅说,弟妹,现在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信不?现在公家的人不吃香,俺兄弟一把好手,能开人脑袋,一月才拿几个熊钱?还不如我起早杀两头猪!那个时候白帆正坐在被阳光照耀着的竹椅里,屠户的话使他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他想跳起来走过去啐屠户一脸,指着屠户的鼻子说,你能给我比?但他没有,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正笑吟吟地接过屠户隔着窗子递过来的两个油汪汪黄灿灿的猪蹄子。看到柳鹅瞟他一眼,他立刻就感到无地自容了,因为他没有更多的钱去满足妻子那张好吃肉的嘴。妈那个×!白帆在心里这样骂道,他听到袁屠户趴在猪蹄子的切口上一口一口地往猪身子里吹气,屠户的妻子用一根棍在猪身上噗哧噗哧地不停地敲打着,使屠户吹进去的气走遍猪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那猪很快地肥胖起来,白帆看到袁屠户那张粘满了鲜血和猪毛的嘴在阳光下发亮,这使他感到恶心。屠户一边用衣袖擦着嘴上的血一边朝他的妻子叫道,水热了吗?
他妻子说,热了。
来,抬过去!白帆听到屠户两口子呼呼哧哧地把那头猪又从木案子上抬到冒着热气的锅里。他知道那口大锅就支在他家屋后窗子的左侧,他睁着双眼听着袁屠户用棍子捣水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了嚓嚓嚓的煺猪毛的声音。屠户说,水太热,退火!屠户的妻子就撅着屁股去退火。他们隔窗发出的噪音使白帆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凭什么这样来干扰我的生活?白帆愤怒地想到,他的头颅嗡嗡作响,再也不能容忍,他忽一下把被子掀开,他想跳过去对着窗子大声嚎叫。这个时候,睡在他身边的柳鹅醒了。她坐起来,惺忪着眼睛问他,你神经啥了?黑更半夜你掀被子干啥?你想冻死我?说完,她一下把被子拉回来盖在了身上。
白帆没好气地说,我受不了,每天都这样。
柳鹅说,有本事你也起来捣弄,让他也睡不着!
白帆说,我头痛。
柳鹅说,有本事你搬走,搬到医院里去,那里清静。
白帆不再言语,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妻子的话像棍一样把他打闷了。妻子在往他的伤口里撒盐,这使他痛苦。他烦躁而固执地光着身子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屋外袁屠户煺猪毛的声音像火一样烧燎着他的心。柳鹅伸手一下把他拉倒在床上,说,冻着你了。说完,就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把他小猫似地搂在怀里,妻子肥胖的身子软软地把他包在里面,使他感到温暖。她肉乎乎的手在他的背上游走,一直滑到他瘦小的屁股上,那只手轻轻地抬起来,五个手指像猫爪子一样在他的皮肤上滑动,滑动的手指使白帆的心一揪一揪的,他知道那是妻子又在向他发出做爱的信号了。他知道,对于床上的生活,她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渴望者。每天在入睡前和清晨醒来之后,她都不会放过他,即便是夜里再加上一次也不能使她得到满足。这一点,常常使白帆感到恐惧。现在,他躺在妻子的怀抱里就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在妻子的引诱下来到了她身上。可一上去他就大汗淋漓,还没有动作,他就感到了劳累。但他仍然强迫着自己,我快不行了,我真的快不行了。他像一个溺水者,就要沉到海底去了,那海水闷得他透不过气来,那海水是那样的黑暗。救救我吧,我真的快不行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却步声从院子里传过来,那声音在他家的门边消失了,接着又响起了咚咚的敲门的声。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海面上传过来,那声音振动着水面,在恍惚之中,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白帆,白帆……
白帆停下来,他想趁势结束那恐惧,但妻子仍旧紧紧地搂着他的屁股,要他用力。她说,弄呀,你弄呀!可是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在门外越来越急,白帆说,有人。
妻子抽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脖子,然后把嘴摁在了他嘴上把舌头伸进他嘴里,身子在他的身下一下一下地扭动着。
这时,窗后袁屠户家煺猪毛的嚓嚓声消失了,袁屠户走过来拍打着窗子说,白大夫,白大夫,醒一醒,有人找你。袁屠户的喊叫声彻底地把白帆给打垮了。他挣扎着从妻子身上滚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着窗子说,你拍啥拍!
袁屠户说,有人叫你。
白帆说,有人叫我碍你啥事!
袁屠户说,你这人,真不知道好歹……
袁屠户又要说啥,被他妻子拦住了。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的声音,那人一边敲一边叫,白帆,睡醒了没有?
白帆没好气地说,谁,敲啥敲?接着,他又小声嘟囔道,跟死了娘似的。
门外的人说,我是黄文斌。
柳鹅说,是黄院长?你还不快点!
黄院长?白帆一边飞快地穿着衣服一边对门外的院长说,稍等一下。他一边穿衣一边又嘟嘟嚷嚷地说,我咋就没有听出是院长的声音呢?说着,他趿拉着鞋往门边去,他拉开门对站在门外的院长说,进屋来,快进屋来。但出乎意外的是,出现在灯光里的人并不是黄院长,而是院里那个长了一脸横肉的麻醉师。白帆一边把他让到屋里还一边还往门外的黑暗里瞅。他说,院长呢?
麻醉师整了一下衣领说,别瞅了,是院长让我来叫你。
白帆说,天还没亮呢,有事?
当然有事,没事会来叫你?
白帆说,有急病号?
麻醉师说,是的,院长他娘。
院长他娘?白帆说,院长他娘有啥病?
麻醉师说,你忘了?几个月前还是你给她作的诊断。
白帆突然明白了,噢,她不是一直在乡下住着吗,咋又回来了?
麻醉师说,难产。弄了一天两夜,生不下来,就拉回来了。院长没办法,才让我来喊你。说完麻醉师又说,这事院长挺要面子,不让乱说,只有你我知道。
白帆说,哦,是这样。
麻醉师说,快走吧。
白帆在水盆里洗了一把脸,就和麻醉师一块儿走出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对床上的柳鹅说,我去医院了。
柳鹅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听着关门的声音从外边传过来,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远了她才噌地一下坐起来,三下两下穿上衣服,一下推开后墙上的窗子对屠户说,唉,你过来。
那个时候袁屠户和他的妻子已经把那头煺得雪白的猪挂到肉架子上,他刚用刀切开猪肚子,把热腾腾的猪内脏下到一口红盆里。他转身对嵌在窗子里的柳鹅说,啥事儿?
柳鹅说,院长的老娘要生孩子了。
谁?黄院长的老娘?你听错了吧,是他老婆吧?屠户的妻子一边滤着猪肠子一边说。
咋会听错?不会,就是他娘。
屠户说,院长他娘没有六十多?
柳鹅说,六十六了。
屠户的妻子说,院长他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没想到他娘又要生孩子了。
柳鹅说,最初他娘的肚子鼓起来的时候,院长还以为是得了水肿,谁知一查,都怀上五个月了。院长让她流产,她死活不让,非要生下来不可。
屠户说,不知道是谁给她下的种。说完,他就龇着大牙在那里笑。
他妻子说,这是你操的心?
屠户说,我说说又咋了?他娘都让人日过了,还日大了肚子,我说说都不行?
你能!屠户的妻子生气地说。
屠户把眼一瞪说,这大清早,你找气不是?去河里洗肠子去!
屠户的妻子不再理他,就提着装了猪内脏的竹篮子往外走,她走到大门边,伸手把灯拉灭了。她嘟囔了一句说,天都亮了。他们一同抬头看天,天果然已经发亮了。她回头对屠户说,我下河了。说完,她提着篮子走出门。屠户看着妻子走出门,回身从红盆里掂起那挂猪心猪肝走到窗前对柳鹅说,接着,快找东西接着。
柳鹅飞快地下床,端过一个瓷盆伸过去,让屠户把猪的心肝放进去,屠户顺势扬起带血的手在她的脸上捞摸了一把说,今个没弄得法吧?
白帆的妻子说,你那臭手。
屠户说,你哼哼叽叽地我都听见了。说着,他一下子捉住了她的乳房,说,你还想得法吗?
白帆的妻子说,放开,你那臭手,洗干净再来。
屠户一听这话,就屁颠颠地跑到压水井边去洗手,可还没等他洗完,柳鹅就嘭地一下把窗子关上了。屠户转过身来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回到窗前,屠户敲着窗子说,开开,让我过去。
屠户站在窗前,小声地一遍一遍地哀求,可是等了半天,他也没见柳鹅的影子。屠户生气地嘟囔着,浪×,逮住你再讲!逮住我日衩你!他一边嘟囔一边回到肉架子前,操起砍刀嚓嚓地砍起肉来,那些骨骼和肌肉的碎片,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里被他砍得四处飞溅。
二
秋日的黎明已经有了几分凉意,白帆坐在麻醉师晃晃荡荡的车子后面,感到那些迎面而来的秋风钻进袖口里来,他不由得裹紧了自己的衣服。麻醉师一边骑车一边说,你冷吗?
白帆说,有一点。
麻醉师从车子上跳下来,一手扶着车子一手从兜里掏出手帕来,他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对白帆说,要不你来骑吧,这样你会暖和些。说完,他又补充道,你看,我都骑出一身汗来了。白帆朝前看一眼,空荡荡的街道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起早赶集的农民,这比白天挤满了行人的街道宽敞了许多。他从麻醉师手里接过车子,在黎明的光线里看一眼麻醉师那脸横肉说,我能带动你?
麻醉师说,能。你没看这段路是下坡吗。
白帆看看前面的街道,果然全是下坡。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那好吧,让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