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元月十八日的夜晚,谭渔和他的同学雷秀梅在飘飘扬扬的大雪里走出了餐馆,穿过马路,先后进入了那辆红色的士。红色的士的发动声打破了锦城某条街道的寂静,强烈的灯光在铺满白雪的街道上滑行,他们要去看望一个名叫汪丙贵的老人,这个他们不甚了解但又痛恨的人和一个名叫锦的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之所以去看汪丙贵实际是想通过他去看看锦最后生活过的房舍,去看看那个曾经被称作小渔的一个小男孩的照片,或许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可是当他们在通往汪家的小胡同前下车时,雷秀梅被从对面走过来的一对夫妇拦住了,那个男人怀抱一个发高烧的婴儿,他们哀求雷秀梅用车把他们送到附近的医院里去。雷秀梅看了一眼谭渔说,这样吧,你先过去,我把他们送到医院就回来接你。
中,那你快去吧。
雷秀梅指了指他身后的胡同说,就这,一直走到底,大门对着胡同的就是他家。
我没事,你去吧,孩子看病要紧。谭渔在飘雪里看着那辆的士一直拐过街角消失后,才转身注视他身后的胡同。那条深不可测的胡同静立在这个有雪的冬夜里,只有谭渔的脚步踏在积雪上的时候,胡同里才响起一种孤独的声音。在孤独的脚步声里,谭渔依次走过胡同两边一个又一个的木门,那些木门都关闭着,像一只只紧闭的眼睛,无边的寂静使谭渔感到紧张。他在紧张之中不知走过了多少人家,终于走到了胡同的尽头。在胡同的底部他看到了一扇黑色的门,他在门前迟疑了一下上前叩了叩门环,可是他没有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又连续叩了几下,在等待回应的时候他回头朝来路观望了一眼。他刚刚走过的胡同在积雪里显得更加幽深,他突然有一种陷进深井里的感觉,这感觉使他更加紧张,他不由得伸出手推了一下门,没想那门却开了。谭渔迟疑了一下走进门来,他看到眼前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在院子中间有一丛巨大的石榴树,石榴树繁杂的枝条上已经开满了白色的雪花。在院子的底部,有一溜房子,房子的门楣和灰色的窗子在白雪的映照下隐约可见,但屋内没有灯光。谭渔想了想走过去,他来到靠右边的一扇门前,用手轻轻地叩了叩,问道,有人吗?
谁呀?屋里立刻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黑更半夜的,谁呀?
我,我来看你来了。
谭渔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片刻,屋里亮起了烛光,随即,门被推开了。谭渔在跳跃不定的烛光里看到一个十分消瘦的老人,老人的身子似乎很轻薄,他轻薄的身子不停的随着烛光摆动,他说,你找谁?
我从颍河镇来。
颍河镇?哦,你姓谭,是吗?
是的,我姓谭。
噢,那你过来吧。老人转过身,烛光被他挡住了,他巨大的身影罩住了谭渔。谭渔跟在老人的身后往左边的套房走,他们先穿过一个门洞,然后又穿过一个门洞。在谭渔的感觉里他跟在老人的黑影里走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另一个房间里,在这里,谭渔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霉变气味,老人手持蜡烛对着后墙说道,锦,我的孩子,他来了,我终于把他给你等来了。你看,现在他就在你的面前,你看看他吧。烛光一晃一晃,把老人的脸映照得一半明一半暗,他的身影打到墙上,使得墙壁都在颤抖。谭渔在抖动的后墙上看到了锦。锦的照片嵌在一个黑色的镜框里,锦在摆动的烛光里用忧郁的目光看着他。谭渔哆嗦着身子走到桌前,怔怔地看着锦,他感到喉头有些哽塞,就用手去抚摸她的脸,锦的面容一片冰凉。之后,他看到了挂在锦左侧的另一幅照片,一个男孩子的照片,那是小渔。这使谭渔想起了那本已经放得有些陈旧的相册,他想,如果把小渔的这幅照片也放进那本陈旧的相册里,有很多人一准都会说这是我幼年的照片。这个念头刚刚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就感到浑身发冷。
看到了吗?那就是我的孙子。谭渔转回身来,他听到老人的声音如他手中的蜡烛一样哆哆嗦嗦。你看到了吗?老人说,那就是我的孙子,也是你的儿子,这是锦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要我绝户。可是我不恨她,锦是我的闺女,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在我身边,是我辛辛苦苦把她们姊妹俩拉扯大的,她们没爹没娘,你说,我不管谁管?我得对得起她们死去的爹娘。不管别人咋说我,我都忍了,我把一切都承担下来,人死了,要是在阴间还有一个家的话,过去的人都可以去问个明白。我相信有阴间,在阳世作恶多的人,到阴间就会下地狱,在阳世行善的人,死后就可以上天堂,你看看,那是我孙子,也是你儿子,可是他死了,小渔死了,我的闺女也疯了,她疯了,我整天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她用刀砍自己的头,她用绳子勒自己的脖子,她用刀子割自己的血管,一次一次,都是我救了她,可是最后,她还是喝药死了,她死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如同门外的风。门外的风呜呜地叫起来,有一股打开了老人身后的房门,在屋子里旋转,烛光在风中摇曳了几下,灭了。屋里一下子陷进黑暗之中,灰白色的雪光在门外亮起来,仿佛离他很远。谭渔感到自己被丢进一个墓穴里,老人的呼吸声在黑暗里一点点地强大起来,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朝他压过来,谭渔顷刻感到十指发麻,头发也倒竖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叫一声,就朝那片灰白的光亮奔去,狭窄的胡同在他身后摇摇晃晃,他在奔跑中感觉寒冷无比。
这是多年来谭渔第一次具有真正意义的狂奔。起初,他像一条黑色的疯狗在锦城陌生的街道上奔逃,一幢又一幢几乎是雷同的灰色建筑从他的身边不停地闪过,那些建筑上的某些亮灯的窗子如同一些眼睛在半空中窥视着他狼狈的姿态。后来,他的身子像一头熊瞎子越来越重,他的腿越来越难以抬动,最后他不得不在雪地上停下来,转回身,他已经看不到那排黑色的房屋和那个手持蜡烛的老人,满世界都是朦胧的白色和被这种白色笼罩的朦胧的灰色,他听到整个锦城都在喘息,喘息中的锦城显得异常疲惫。谭渔盲目地行走在锦城疲惫的街道上,他发现自己在白雪的映照下早已迷失了方向,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在那一瞬间,他对这座向往已久的小城丧失了仅存的信心和渴望。谭渔不停地在街道上行走,最后他来到了一家影院前,那里除了一盏半死不活的电灯在大门的上方亮着已没有一个人影,最后一场电影的观众在那些台阶上留下的脚印还隐约可见。谭渔在影院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他看到银幕上一个手持机枪的人向他的对手射出了最后一发子弹,那个被击毙的人痛苦的面容被定格在银幕上,一种近似山洪暴发的音乐声在整个影院里回响,一些红色的如血的字幕一行又一行地滑过那张痛苦的脸。谭渔坐在那里握着锦的手,听到扑扑打打的椅面撞击椅背的声音,看到从他们头顶上射向银幕的红光,一道又一道,山洪暴发的声音随着人们退席的声音慢慢地淡弱。这时影院里的电灯亮了。一个人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行走,在强烈的阳光下那个人越走越远,辽阔的草原慢慢地在他们面前展开,那个人还没有完全走出他们的视线,影院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谭渔说,走吧?
锦坐在那里没有动,她依旧望着那片变成空白的银幕。谭渔握住她的手,他们一同听到影剧院的服务员推动大门的声音。谭渔说,走吧,要上门了。谭渔仍然没有听到锦的声音,只感到锦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谭渔听到在他们身后传来了往大门上挂锁的声音,之后,灯光也消失了,偌大的影剧院完全陷入到黑暗之中。谭渔伸出胳膊揽住了锦,把她紧拥在怀里。现在谭渔坐在飘雪的夜间,还能真切地回忆起他第一次来到锦城在那个有星光的冬夜里所经历的往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一夜,他应该回旅馆去。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了脚步踏雪的声音,他站起身来,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那个女人把头缩在白色的围巾里,暗淡的光线使他没法看清来人的脸。他说,喂,请问,外贸旅馆怎样走?
外贸旅馆?
谭渔听到一个低弱的声音,那声音一下子就使他想到了锦,他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锦。可是那个女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径自沿着街道踏着积雪往前走了。谭渔往她的来路看看,那里朦胧一片,空中只有飘扬的雪花。他迟疑了一下,转身跟在那个女人后面朝前走,他跟着那个女人拐向了另一条街。在这条街通向另一条街的丁字路口前,那个身材瘦弱的女人停住了,她朝左边指了一下说,看到那盏灯了吗?过了那盏灯,再往前走五十米,就到了。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再次使他想起锦,谭渔又脱口叫道,锦,你是锦吗?可是那个女人说完头也不扭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开了。谭渔立在那里,看着那个女人慢慢地被飘雪所吞没。他按照那个女人的指点果然回到了旅馆,这使他感到温暖。他坐在那间有些狭窄的客房里,眼前始终晃动着那个他没有看清面目而声音却像锦的女人。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了雷秀梅的声音,喂,谭渔吗?
是我。
噢,这我就放心了。刚才我去接你,看见汪家的院门锁着,没有一个人。正好汪家有个邻居出来,一问,才知道汪丙贵一个星期前就死了。
你说啥?谭渔的头发倒竖起来,你说啥?
汪丙贵在一个星期前就死了,我怕你回不到旅馆,所以才打电话给你,现在我放心了,你好好地休息,明天咱几个老同学一块聚聚。好了,就这吧,我还有点事,明天见。说完,电话就断了。
谭渔仍旧拿着话筒怔怔地坐在那里。他听到那个老人嘶哑的声音如同屋外的风一样在他的耳边回响,这使他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放下电话,哆嗦着拉了一下开关,电流声在他的头顶上嘤嘤作响,嘭的一下,强烈的荧光照亮了狭小的客房。客房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他突然发现在床对面的墙壁上多了一面镜子,一面破碎了许多块又被对在一起的镜子,那镜子或许以前就有,只是他没有留意。现在他看到了那面碎成许多块的镜子,并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破碎的男人的脸。谭渔没有一点睡意,他在床上坐下来,用被子围着自己的身子。他一直在日光灯里看着那张破碎的面孔,直到天亮。
天亮之后,谭渔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客房,在三楼的走廊里,他看到大街上有一个身穿黑色棉衣的三轮车夫,他知道,这个三轮车夫的黑色背影将要把他带离这座小城。那个时候,纷飞的大雪仍在锦城的各处无声地飘落。
1994年。
原载《收获》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