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渔听到有钥匙哗啦啦地响,两个陌生女人的对话就此而中断。谭渔看到有道灰红色的光慢慢地在他的视线里展开,随后又被一个身影挡住了。一个女人说,开关呢?屋里开关在哪?谭渔听到一声开关的声响,就有一阵电流声在他的头顶嘤嘤作响,嘭的一下,强烈的荧光照亮了狭小的客房。谭渔推开被子坐起来,他看到一个高个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个身穿银灰色毛呢大衣的女人脱掉手套拍打了两下身上的雪花,她把那条红色的围巾从脖子上闪开,用惊喜的目光盯着谭渔,她说,谭渔,是谭渔吗?
你是?
认不出我了?
好像在哪儿见过。
好像?光好像吗?我是雷秀梅呀!说完她就朝谭渔伸出手来。
雷秀梅?谭渔站起来一边接过那只手一边看着她说,你可变了,变样了。
是吗?真变了吗?
变了。上午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就想过你在学校时的模样,可有一会儿,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谭渔松开她的手说,你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对视着。雷秀梅说,我整过容,当然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整过容?怨不得我认不出你来了。
雷秀梅笑了。谭渔说,听说你开出租车?唉--谭渔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她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九点半的那班车,你是不是在火车站等客?红色“的土”?
是呀。
看看,你一进来,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当时你坐在车里,还问我要不要车。
看看……雷秀梅也激动地站了起来,要不然也不会让你住在这儿,让我好找。
哎,对了,你咋知道我来了?
吴艳灵打电话给我,找你,可我没见你呀,她说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咋不往我家里打电话?
打了。
打了?往我家打电话了?几点?
记不清了,没打通。谭渔又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从锦城的某个方向传过来,他笑了笑说,老占线。
真是。雷秀梅说,知道你来了,我不能不见你呀,老同学哩,我就给赵静打电话,赵静说好像在什么宾馆。锦城的宾馆我熟,我想找吧,一下子找了四家,把条件好一点的宾馆都找完了,也没有找到你。吴艳灵说你是从她那儿出来的,我一想那可能就在这街上了,来这儿一查,你果然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
咋?没出去走走?
没有。
那肯定还没有吃饭,走吧,今天我请客。雷秀梅站起来对谭渔说。谭渔说,好吧。他看到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两边长满了绿色植物的甬道,在那甬道上有一个高个子女孩在细雨中默默地行走。锦说,你看我那老乡。
他们一块走出旅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由于雪的缘故街道两旁的建筑还都隐约可见。雷秀梅指了一下停在旅馆门口的“的士”说,上车吧,咱们找个好一点的饭馆。
不麻烦了。咱们就近吃一点,吃了咱们好好地说说话儿。
也中。于是他们就踏着积雪穿过马路来到对街的饭馆。饭馆的主人在门里站着朝他们微笑着说,二位来了,里面坐。他们就在一张靠墙的桌子边坐下来,雷秀梅朝饭馆的主人摆了摆手,主人就走过去,说,咋吃?
先炒两个热菜,再要两扣碗。
好哩。
先拿一瓶酒,饭一会儿再说。
喝啥酒?
宋河粮液。
别浪费,大曲就中。
大曲不中。我们毕业这么多年了,不才见一回面吗?嘿,真快,一晃可都十几年了。
就是。
这些年你都干些啥了?还在学校里教学?
没有。毕业后先教了两年,后来就去了新疆,我有个大伯在新疆石河子。我在新疆一待就是七年,回来后在俺镇上办了个脱水厂。
颍河镇吗?
对,颍河镇。
生意还好吧?
还可以,忙的时候雇十几个人,一年也就四五万块钱。
哦,那你现在也是大款了。
大款说不上。正说着,他们的酒菜上来了。雷秀梅把酒泻在杯子里,两人一起端起来,雷秀梅说,来,干杯。就干了。又泻,又干。这样一连干了三杯,谭渔感到喉咙辣辣的,说,没想你现在还能喝酒。
看心情。雷秀梅说,心情好了就能多喝点。
有时候心情坏了也能多喝。毕业那一年我来锦城,那天晚上我和锦就是在一家小饭馆里吃的饭,那天晚上我们也喝了不少的酒。
谭渔,你说锦了?你到底说起锦来了?谭渔,我给你说,我一听说你来,锦就开始在我心上压着,一直在我心上压着,我不敢对你说起她,我怕你伤心。谭渔看着雷秀梅用颤抖的手泻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趴在了桌子上。
谭渔说,锦,你别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醉?我正想醉,醉了好,谭渔,醉了多好!锦说着又饮了一杯,把头靠在椅背上。谭渔看到两行泪水挂在锦的面颊上。谭渔说,你别哭,锦,咱们今天就走,走得远远的,上新疆,我大伯在那儿。锦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我哪也不去,你死了这条心吧,谭渔,咱没缘分,你知道我心里想的啥吗?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谭渔,我不会再见你,我真的不会再见你。谭渔痛苦地把手捂在脸上,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现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伸出去,搭在雷秀梅的肩上,他感到雷秀梅的肩膀在颤抖。他说,秀梅,你别难过。
秀梅把头抬起来,谭渔看到她的眼睛已经潮湿了,暗红的灯光穿过在空中盘绕的热气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看上去给人一种憔悴的感觉。她说,我这人就这样,心软。说实话,谭渔,在咱们同学之间,我和锦是最要好的,可是,她死了。每年的清明节,我都去墓园给她烧纸,每次去,我都要在她的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谭渔,锦死了,你知道锦为啥死吗?她是为了你呀!她在临死的时候,还在叫着你的名字,谭渔。
谭渔的手从雷秀梅的肩上滑落下来,一直滑到她的手上不动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说,我一封又一封地给她写信,可是她一封也不给我回,一封也没有,那几年里,我写给她多少信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她连一封也没有回,秀梅,哪怕她给我一张四指宽的纸条,我也会立刻来到她的身边。
锦就是命苦,谭渔,她爹娘死得早,她爹娘死得早你总知道吧?让大火烧死的。你知道她家咋起的火吗?是汪丙贵放的。那个时候街道里还都是大集体,一九七几年的时候吧,锦她爹和汪毛他爹,都在社办工厂里当工人,砸白铁。锦她爹偷偷地在后院里开了个油坊,当时锦她妈请了假,在家里做杂事,听人说锦她妈长得同锦一样秀气,汪毛他爹没事的时候,就帮着锦家往外边悄悄地销些香油,买点芝麻什么的。谁知汪毛他爹不是个东西,趁锦她爹不在家的时候,对锦她妈动手动脚,这也难为他,三十多岁就死了女人,地旱得久了,还能有不盼着下雨?这样一回两回,时候长了能不露馅?有一天他们就被锦她爹撞上了,锦她爹要拿刀去劈了汪丙贵,锦她娘死死地拉着他的腿,锦她爹就狠狠地揍她,揍得没劲了就抱着酒瓶子喝酒,那样干喝还有不醉的?谁知当天夜里周家就失了火。你说这火着得奇怪不奇怪?有人说是汪丙贵在外面把门锁死后放的火,也有人说是锦她妈自己把门弄死在屋里放的,反正是那火把锦的爹娘都烧死了。锦的命真苦,后来她又偏偏要嫁给汪毛,你知道她为啥要和汪毛结婚吗?就是要为爹娘报这个仇。谭渔,你知道吗,自从他们结了婚,锦就没让汪毛碰过她,一次也没有。在他们结婚的十几年里,汪毛无论费多大的劲儿,也没能得到过她,锦每天睡觉的时候,光裤腰带就系了五六根,而且都系的是死结。有一回汪毛把她的手脚捆住了,她就说,汪毛,你弄吧,你今儿个要是这样弄了我,我明个就死给你看。谭渔,你知道她这是为啥吗?她说,她要叫汪家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
是的,断子绝孙。可是这事儿她给谁也没有说过。
她不是有个儿子吗?
谭渔,你看你有多傻,那儿子是你的呀!这是锦亲口对我说的。你们的儿子才是她活着的惟一的希望,可是后来小渔也死了。
死了?
死了,要不我咋说锦的命苦呢?那年冬天小渔和几个孩子在街上玩,在一堵山墙下去躲炮,那山墙就毫无道理地倒塌了,这真是命。那墙靠街,就在小渔学校的外边。墙是一家姓张的墙,城建局要那一片的居民都搬走,在那儿盖一幢楼,可是姓张的因为钱的事儿和城建局的人说翻了,扒了一半停下了,有一半墙根脚都掏空了,结果就让小渔给赶上了。那是春节刚过,有几个小青年在大街上放大炮,小渔就和另一个孩子跑到那墙下去躲炮,当时人们都在看那个碗口粗的大炮,.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墙,结果那墙在炮响之后就倒了,一下子把两个孩子都拍在了下面。谭渔,你知道吗?你知道锦为啥给那孩子取名叫小渔吗?那就是为了你!可小渔儿死了,这一下她的精神支柱就没有了,她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她受的打击太多了,她疯了,谭渔,锦疯了,锦每天披散着头发,光着身子在街上行走,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叫着小渔的名字,小渔,小渔……
小渔真是我的儿子?
真的是你的儿子,谭渔,你不信吗?要不一会儿咱们去汪丙贵家看看,锦和小渔的照片,仍旧挂在锦临死前住过的房子里,那么大一个院子,现在只有汪丙贵一个人守着。
谭渔在幻觉里穿过空空荡荡的街道,街道两边全是两层陈旧的小楼,在那条名叫大同街的尽头,他终于看到一个用白铁做成的水桶为幌子的白铁铺子,随后他看到了那个身材高大的白铁匠,那个人扬起的锤子撞击在铁皮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冬日,谭渔听到那种声音仿佛来自大地的腹部,在一个有雪的冬日,谭渔坐在一家小饭铺里,又一次闻到了那种生铁的气息,他说,锦在家吗?
白铁匠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谭渔,说,锦?锦是谁?
汪丙贵的养女。
汪丙贵?噢,你说那个汪丙贵吗,他在几年前就搬走了,搬到后街那一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