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认为自己已有能力或事实上已经穷尽某一学术世界并掌握了绝对的真知,这无疑十分危险。对于看不到边际的社会发展,人类还是童年;对于同样看不到边际的人类思维的领域,我们同样是童年的无知。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基本方式是枳累。这种积累不是材料的原始堆积,而是不断淘汰的过程,过程即选择。
事实上,人对世界的观念因各人主观、客观条件的差异而各异。人们认识的常态往往是“各执一端”。人类对于世界万物的认同趋势,促使这些“各执一端”者从不同方向彼此靠拢。导引不同见解的人们彼此靠拢的基本形态,是不同意见的交流、讨论、互渗和互补。其实我们说的讨论,即各自陈述和彼此交锋,一般意义的讨论范围和氛围的强化,近于我们称之为的争鸣。
争鸣的实质是不同学术见解的交汇、适应或排斥。重要的是作为争鸣的实质,它确认人们认识差异的合理性。文学作为自然界人类社会的物质和精神现象的直接或间接的表达,这种表达较之被表达的对象自身更具复杂化一一因为它掺入人的精神活动的种种因素。人们文学观念和观点的差异造成争鸣的难度。但显然我们舍此无他,因为这是调节精神生产唯一有效的方式。
以往,我们曾宣称而事实从未有过真正的争鸣,那时采取的基本方式是借助行政力量的一方对另一方的宣判。前者自己认定他掌握了绝对的真理性。因而他们之间的较量是“真理”与“非真理”的较量。这种较量,不仅手段是暴虐的,而且使用的语言也是粗野的。这当然是一种“简便易行”的方式。采取行政手段取消实际的争鸣,使学术发展成为不可能,久之,也就造成学术思想界、以及全社会思维能力的萎缩。我们已经十分确切地尝到这枚苦果。
不仅文学,应该说是社会全体成员都将从不同意见的自由争鸣中得到好处。一般说来,人们只能看到和想到他们能看到和想到的,因而,他需要从别人的看到和想到中补充和扩展自己的见解和思路。他将从这种“斗争”状态的“互补”中获得较多全面的认识。由于人们只能或只愿看到他所面对的世界,他便必然具有认识的片面性,甚至必然进入误区。因而,他需要别人的校正和匡谬不论这些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所以,争鸣不仅仅是手段,而且是一种生态状态,特别是在精神领域。
作为一种生存的常态,文艺争鸣所要达到的,是诸种有差异的规念的彼此理解和接近。而这种理解和接近并不包含使诸种意见归于统一的动机。除了我们从前熟悉的那种强行的观念一律化,如今这种经过自由争鸣所达到的只能是相互理解和经过补充和校正之后的接近而不可能是统一。精神领域的现象从来是不统一和不可统一的。也许在某一时期或某一阶段呈现了“统一”的景象,那只能是特殊的和非常态的。最终依然是统一的破碎,这里主要是就学术领域的状态而言。
精神领域和学术观念的并存和杂呈状态证明繁荣和发展。意见和观点的冲突和分歧,通过各种方式的交锋和辩证,使争鸣者了解自身并了解他人,这是最积极的目的。在多数情况下争鸣并不意味着彼此取消。要是把争鸣的目标确定在消解对方而使见解归于至尊的一倍,那只能是学术的不幸。
但我们往往习惯于这样的期待。我们误以为争鸣的目的只在于战胜对手,或者误以为争鸣在于证实自身的唯一真理性。事实可能完全出乎意料,学术争鸣很可能是一场没有输碱的棋局。因为谁都不可能穷尽真理。可以在一时间内见高、辨是非,但作为过程,似乎比一切的结论更有意义。这种争鸣自身所体现的价值往往受到忽视。人们在不同见解的交流中明确迄今为比自己的认识可处的坐标位置,较之结论本身更为重要。争鸣会出现奇观:人们在争鸣中输出智慧并吸收营养,他们以此丰富全社会的精神积累。当然,这种积累是长期不懈努力的结果。
争鸣对于每一个处身其中的人,通常获得的刺激并不总是愉悦的。因为人们往往“自以为是”,而争鸣的出发点是对他人方式和观念的“非议”,因而争鸣对于争鸣者都存在着对于“令人不悦”的刺激的适应。我们确信争鸣不仅将导致学术研究的日臻完满,争鸣也将弥补个人识见的不足和局限。一个在学术思维中主张宽容的人,一个面对他人的观念挑战大度的人,肯定将从这种暂时的“不悦”中获得真正的愉悦。而在争鸣中对他人施以肆意的攻击或面对他人的驳难而意气用窜者,他本人将是最后时受害者。
我们既已确信争鸣自身便具有独立的价值,因而我们十分乐意投身其中。适应这种精神领域的生存常态,我们特别需要从记忆中消除昔的阴影。那种以“争鸣”的手段肆意污辱和践踏对手的方式,只能是学人和知识者的羞耻。我们期待着一种“绅士风度”的争鸣,争鸣应当从手段到目的都是文明的。要是在学术争鸣中自重和互尊,那证实我们业已告别噩梦。我们今面对的依然是大量非正常的争鸣氛围和争鸣心态,从非常态的争鸣到常态的争鸣,我们显然还要走很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