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衬衫说得义愤填膺,我整个人僵住了。我一直以为那家咖啡馆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在打理,没想到还有第三个人。那么喜梦的交易显然不像丁卯说的那么单纯。如果送药人来这个小岛,至少要瞒过帮工女孩的眼睛。又或者,帮工女孩也与喜梦有关?
我满脑袋迷雾,杂货店老板开口说:“他每天上岛,是找人还是找药?”
白衬衫撇撇嘴:“人早就逃掉了,还等他来找。我看他是不死心,觉得哪里还藏着药。”
我赶紧问他们什么意思。白衬衫看我一眼。“老丁没和你说?他们店的小妹偷了药逃掉了,他老婆完全是药迷心窍,竟然报警,才把警察惊动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听见秦拓在遥远过往的叹息:你啊,当记者第一条就是不能全信别人的话,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收起无条件的信任?记住,人是很复杂的。
2.过去和从前的噩梦
我搭乘中午的轮渡返回对岸。船上没看见丁卯衣着松垮的身影,他应该还在岛上,在等待送药人,或是在找药。我在上船前想过,是不是该打电话给他,重新问个究竟,转念作罢。有些事他不提,自然有他不愿提及的理由,我何苦揭人疮疤。我远道而来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尽管只有面包屑般细碎的线索。
女装的男人。深圳牌照的银蓝色三菱跑车。如果能找到这个人,也许就能接近我不知道的何琴的过往,以及她语焉不详的明信片背后的深意。
喜梦的新消息也不容忽视。这种针对抑郁症患者的销售方式聪明得让人生恨。在夜场卖给那些找乐子的人是一码事,以毒为药羁绊住那些绝望的个体,又是另一码事。
下了渡船,我在闹市区匆匆吃了汉堡作为午餐,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空调外机的作用下,城里比岛上还热。走着走着,我忽然有种古怪的错觉,似乎有人跟在我身后。我倏然站定回头,目光掠过刚经过的服装店皮鞋店奶茶店的门口,骑车的男女,走路的男女,似乎没有形迹可疑的人。一个喇叭不厌其烦地高喊:本店因拆迁全面对折,最后五天,机会难得,请勿错过!我想自己肯定是被丁卯的神经质传染了。我转身继续走,摸出手机,发现上面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秦拓,一个是我爸。
我先给爸打电话。难得的是铃响了两声就接通了。“你出门了?”
爸问我。
“嗯,地里的事我和崔叔叔叮嘱过了。”
“你出门也不讲一声。要知道你不在,我就不进城了。”
爸的语气平淡,我有些愧疚,我确实忘了在离开前知会一声。此刻我也不想解释自己去哪里和为什么。好在爸只问我哪天回。
“再过几天。”回答的同时,我才意识到无可避免的旅程——我得去深圳走一遭。虽说找某个女装男人形同大海捞针,但那里毕竟是何琴近五年间的落脚点。一定会有什么线索。
和爸说完话,我拨打秦拓的手机。
“你在哪儿呢?”他一开口比我爸还直接。
“我在广东。”我含糊地说,反问他怎么知道我不在老家。
“我在宁县。本想给你个惊喜,结果打你电话没人接。刚见过你的一个老同学,农林处的杜德奎,他说你出门了。”
我刻意忽略“惊喜”的含义。“你跑那里做什么!”
“‘动力一号’的采访。你也知道,宁县现在大面积种植这种非食用转基因玉米。”
“怎么?你们要动赖威?那不如报一下喜梦。”我撺掇地说。
那头是短暂的沉默。“有两件事和你说,一个坏消息,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
“有个叫陈润军的大学生死了,听说和滥用药物有关。现在对外还不让报。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我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A。我们采访过的喜梦瘾君子,对“神仙姐姐”念念不忘的大学男生。秦拓看过样刊,不过他不知道小A的真名。他也不会意识到消息在我脑海中炸响的程度。
我抓紧沾满汗水的手机。“什么时候的事?原因是?”
“据说他昨天半夜喝醉了回到宿舍,之后在蚊帐里割了脖子上的动脉,酒气盖过血的气味,竟然没人发现。室友直到早上起床才看到,他的蚊帐被血染红了。”
秦拓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宣读实习记者写的初稿,我在盛夏的南方浑身冰凉。
“你认为这事和喜梦有关?有证据吗?”我尽量装出冷漠的语调。
“不是你报道过的喜梦,是一种叫皎粉的药物,”秦拓说,“他留下的日记提到了这种药。警方现在怀疑是吸毒过量导致精神崩溃,他们说一般人喝得再醉也不至于抹脖子,那需要好大的负面能量。”
“皎粉是高浓度喜梦。”我茫然地自言自语。
隔着电话都能感到秦拓的震惊。“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听人说的。我猜可能就像普通海洛因和四号的区别。”
另一句话哽在喉咙口。皎粉使用者的身体会在夜里发光。这是否让你想到什么?我转念压下呼之欲出的话,清了清嗓子:“好坏参半的消息是什么?”
“我找到小山了。”他那头传来喧闹的人声,秦拓急忙说:“农林处的人过来拉我喝酒呢。回头再电话。”
我想到阿奎和他的同事们,估计以秦拓的酒量,今晚能清醒地给我打电话都算侥幸。小山找到了!我心中一阵雀跃,赶紧拨打小山的手机号。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听到机械的女声,刚才的欣喜被浇了凉水。我一直在用原来的手机号,小山为什么不联系我?还有,秦拓所谓的“好坏参半”,又是什么意思?他刚才匆匆挂电话,想必是不便当着外人讲。
小A自杀的消息如一块重石,沉沉地压在心坎上。何琴曾经试图自杀。想必秦拓也没忘。
我问路边报亭的老板去深圳怎么走,原来除了大巴还可坐船,我决定走水路。搭出租车到码头后,正好有班船临近起航,我匆匆买票,穿过检票口。
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下午两点的太阳被海浪割裂了,碎成千万面银镜,明晃晃地刺人的眼。绿岛周围的海域更像一处河湾,而不是这样漫无际涯。我发了会儿呆。无遮无拦地面对大海,总觉得有些慌神,好像自己被扔到了孤岛上。
但这里当然不是岛,我的脚下是中国东南大陆的一处海港。
船上乘客不多,大概因为不是周末。我在船内买了地图和矿泉水,坐在靠窗的座位边喝水边看图。原来那片阔大光亮的海有个熟悉的名字,伶仃洋。
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我默念古人的诗。我离诗中的心境也不远了。照相馆老板说何琴离开绿岛上了几个男人的车,让我有莫名的不安。
地图和海都看腻了,加上海浪造成的起伏让人犯晕,我决定睡一会儿。
梦悄无声息地从水中升起,把我往下拽。
我走在一条窄路上,轻轨的高架桥在头顶形成黑森森的阴影。路灯稀疏,路上一截光亮一截昏暗。我尽量走快些,就快转进岔路的时候,身后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在集体跑步,或是在追赶我。我的背倏然僵直。
我该跑,还是若无其事走下去?
没等我做出决断,几道黑黝黝的人影已经把我团团围住。
心脏在胸腔内缩成坚硬冰冷的一团。
梦境倏然一变。同样是被人包围,周遭的黑暗更深。我在老家的桥洞底下,从前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围住我的是几个年轻男孩,带着刺鼻的烟酒气。其中一个恶狠狠地伸手揪住我的领口,嘴里说:“我让你搞埋伏!你以为你是谁?害得老子退学!”
他粗暴地试图撕开我的衣领,我低头咬他。他“嗷”地缩回手,其他几个人在黑暗中哄笑起来:“兔子咬人!”
我最恨被人喊做兔子——即便在梦中,我都感觉到红色的怒气从内往外膨胀,似乎转眼就要从口鼻之间的伤疤迸出来。嘴唇上方像有火在烧。
接着我痛苦不堪地惊醒过来。我以为自己刚才叫出了声,急忙环视周围,几名乘客和小卖部的服务生发呆的发呆看书的看书,也有人戴着耳机睡觉。
我很久没做这两个噩梦了。它们在我的生活中不时出现,像一种警告,又像是我的内心不够坚强的佐证。通常只有其中一截断片从意识的深渊爬出来,它们同时出现的几率不高,今天简直是中头彩。
T恤浸满冷汗贴在身上,被空调打得凉飕飕,嘴里有股金属的苦味。我起身到小卖部买了杯速溶咖啡,刚端回座位就迫不及待地喝起来。甜味可以让人镇定。手有些抖,好在不至于把咖啡洒了。
两个噩梦来自现实,过去和从前的现实。二〇〇三年秋天,我在报上曝光赖威的贿赂事件,没过几天就在回家路上遭人跟踪和胁迫。
那群围着我的男人们用打火机肆无忌惮地照亮我的脸,其中一个拧过我的下巴,凑近了打量我。他带着烟臭味的呼吸沉重地喷到我的脸上。奇怪的是尽管他离我这么近,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
我内心的第一反应是啐他一口,终于忍住。我冷冷地说,附近就有派出所。
同时我心里无限后悔:何苦坐什么公车,应该直接打车回家。何琴出游未归,我一个人,所以不着急回家。一直以为本市治安良好,原来是我的错觉。
捏我下巴的男人显然是头儿,他眯起眼:派出所?你以为我们会怕!
我没再出声。陈年的恐惧被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唤醒,气力顺着血管迅速流失。
对方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折刀,“啪”地亮出刀刃。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下一秒,折刀抵向我,不是脸颊或脖子,而是人中。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变成了冰,惟一能做的就是死死瞪着对方。我试图大义凛然,但估计脸色堪比棉花糖。对方沉默片刻。这是故意的沉默。行家里手。他们人多,就算真把我怎么了,也能在警察赶到前全身而退。他们的任务显然是威吓,有效的威吓。
确实有效。我在他开口前就猜到他的台词,但不妨碍威吓的分量。
他慢吞吞地说:程大记者,我们也只是受人之托。你仔细想想,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行为。如果有,你好好反省,别再惹出类似的事。
下次再见面,就不会这么愉快了。
他手上的刀轻微用力,在我的皮肤上形成尖锐又冰凉的警示,刀刃巧妙地略偏,否则那股寒意肯定会在瞬间割裂我的人中。
男人继续说:我看到了,你这儿有道疤。现在不显眼,擦点粉大概就看不到了。不过——他再次停顿。
——要是我手一抖,给你留个印记,你就是擦再多的粉,也遮不住。
花钱动手术也遮不住。你一定不想那样吧?
他死死盯着我的反应。我艰难地把头摇了半寸,注意不让刀刃刺伤自己。男人松开我的下巴。刀没挪。我没动。
别报警。你是聪明人。他在撤刀的时候说。
我木然点头。
有辆车驶过。一瞬间,我几乎试图向那辆车求救,还好没来得及这么做。男人和那群自始至终没开口的同伴往后一退,随着急促的刹车声,车门开了。是辆小巴。一行人迅速上车。三个人。加上司机该有四个。或许车上还有第五个。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野中,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屏息太久,肚子疼。我打算回家再给秦拓打电话。这会儿摸手机似乎不太明智,说不定某处有眼睛看着呢。
直到走进小区,我的背都僵直酸痛。为不存在的眼睛。为遥远的恐惧。
另一个桥洞下的梦来自更早的记忆。那是在初二上半学期。
事情和憨包有关。
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内没有厕所。五层楼的教学楼不远处有座小山,厕所建在山脚下。那时也没什么冲水装置,全是蹲坑,天热老远就能闻到臭味,厕所的建设地点自有道理。
遇到晚自习上厕所,女生总是结伴去。二楼有连接学校和山脚的栈桥,过桥后再走五六十米,才能到厕所跟前。有路灯,不算明亮。
先方便完的人不急着出去,站在旁边等同伴一起走。如果在厕所门口等,难免会不断遇上相识不相识的男生,有些尴尬。而且厕所的灯泡是八十瓦的,比外面亮堂,蚊子少些。
事情发生在晚自习的时候。我们班一个女生正在厕所里忍受着臭气等同伴,偶然一转头,忽然看到墙头上有个脑袋。女生条件反射地尖叫,脑袋倏然消失。
不用说,那是个偷窥者。八十瓦的灯泡下,如厕的女生被照得明晃晃的,正适合猎奇的眼睛。
其实成年后想想,偷窥者所在的位置是厕所的后墙,对着一溜蹲坑的侧面,看不到什么。但对于十四五岁的女孩来说,被看,无论被看到多少,都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当时在厕所里的女生有好几个,都沮丧得不行,据说有人在宿舍哭了一夜,第二天肿着眼睛来上课。
那么偷窥者究竟是谁呢?
惟一的目击者犹豫地说,她没看清,不过,那人戴了一顶破军帽。
软塌塌的八角帽。
八角帽立即和一个人对上了。那就是在镇上游荡乞食的憨包。憨包智商有问题,平时有几家人同情他,把他当做一个可怜的老儿童。
现在出了这事,便成为有力的反证: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不无危险性。
今天是偷窥,明天呢?
厕所事件的第二天,学校报了案。派出所当机立断抓了憨包。接着差不多全校都知道憨包被抓了,因为有学生的家长在公安局工作。
据说警察们动作很快,在事件之后两天的凌晨出动,很快把嫌疑人憨包抓捕归案。他当时正在一座破庙的供桌下睡觉。
憨包这次惨了。有同学说。
他应该被关进疯人院,一个女生气愤地宣称。说话的女生不是受害者,显得底气十足。受害者们没吱声,其沉默或许代表附和。
我没当场发表意见。憨包经常来我家蹭饭,我爸对他很好。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看见憨包站在东街口发呆,街对面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在店门口吹口琴,老实说,他吹得很差,却还是围了几个孩子在听。那年头口琴算是稀罕物,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爸给我买过一个,我偶尔拿出来玩,水平比那小子强不了多少。
男孩见憨包一直死盯着自己,扬声说:憨包,你过来!
憨包走过去,露出一贯的讨好笑容,还整了整军帽。
等他站到跟前,男孩把口琴往外一伸: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憨包狐疑片刻,他对人有着本能的戒心,但终于抵不住口琴的诱惑,怯怯地伸出手。
我远远地大喊:憨包!
来不及了,男孩一缩手,另一只手抓起倚在门板上的扫帚,没头没脑地冲憨包打下去:我让你拿!这是你能拿的吗!
孩子们哄笑。憨包往后躲闪,还是挨了好几下。
我愤怒了,跑过去拦在他们中间。
别欺负人!我对男孩说。
男孩比我低一年级,个子也比我矮半个头。他翻起眼睛看我:兔崽子,你管我!
我最恨别人这样喊,不由得热血上涌,没头没脑地敲一下他的头。
“咚”的一声响。男孩一愣,“哇”地哭了。他抱着头转身往店里跑,他爸妈估计在后面院子打麻将。我知道他去告状,也知道接下来被收拾的多半不是我,而是憨包。我不扭头对憨包喊:快跑!跑!赶紧!
憨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跑了。
那之后不久,征得爸爸的同意之后,我把口琴给了憨包。让我惊讶的是,原来他不仅会吹口琴,而且吹得好极了。他会吹《北京的金山上》,还有好多花灯的曲子,譬如《十大姐》、《山茶调》,无一不流畅悠扬。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教过他这个。没人知道憨包来自哪里,家中有什么人。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几岁,至少从外表很难判断。在我年幼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有张老脸的瘦弱男人。
那之后,我家的门槛那头不时传来憨包的口琴声。他很小心,只在我家门口和公园里吹,在公园,他只要发现任何一个男孩,立即收琴走人。他怕人抢口琴。这究竟是出于本能,还是多年遭遇的后遗症,我无从得知。我知道的只有一点——憨包绝不会是偷窥者。他胆子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