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回家早,发现她没开电脑,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那样子可吓人了。我这才回过味,我老婆怕是得了抑郁症。我上网四处看,找了个据说不错的专家。专家开了药,建议我们换个环境住一阵,最好是有山有水的地方。老婆那会儿既没有主见也没有意见,跟死贝壳似的,我就自己定了,说去绿岛吧,你不是喜欢那儿吗?
公司不让请长假,我索性辞了工作,和老婆来到这里。我们在岛上租了间房子,一住就是俩月。岛够荒的,不过对我老婆的病似乎真有效果。她开始愿意和我交流了。那时候也是夏天,我白天在网上挂着,和朋友胡扯几句,有时接点私活儿,要不这么做,好像真的与世隔绝了似的。等太阳落下,我们在岛上散步,去别人家吃饭,或者请别人吃饭。岛上的小年轻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是些老弱妇孺,人都不错。这么一来二去,我觉得日子也还凑合,能过。那就提前退休吧,主要是为了老婆的病。我把老婆托付给新朋友,独自回了趟北京,整理家什,把房子出租了,回来租下你现在看到的那间屋,开成咖啡馆。原先是个普通砖房,玻璃屋是我新搭的,我这人但凡做事就要做好,在咖啡馆花了不少心思。
明信片是一宗,另外就是豆子的买卖。我老婆不是从前开网店嘛,这方面有经验,我们进了批发的生豆,请工厂烘焙,在网上和店里两头卖。这儿节假日还行,平时基本没人,要不折腾点别的,很难保证收入。第一年没赚到什么钱,好在豆子是细水长流的生意,到了第二年,我们开始有盈余。我和老婆在对面市里租了一室一厅,每天睡到自然醒,先处理豆子的网购,中午坐船过来看店,搭晚上的船回城。日子过得很规律,也不太忙,有点像老年人的活法。
要说我老婆的病,来这里的第二年,感觉已经没什么大碍。
抑郁症和其他病不一样,说白了是种很私人的感觉,没什么化验指标能告诉你病人是不是好了。我看着觉得老婆正常了,她也说自我感觉不错,我以为可以彻底放心了。
可凡事不能太乐观。今年年初,我老婆的病情又有些反复。
不过这回和从前还不太一样,她开始热衷于网上的一个心灵治疗小组,看店的时候老泡在论坛里。我发现她又开始撒手不管网购的事。抑郁症不严重的时候,乍一看有点像犯懒,对很多事情没兴趣,也做不好。不过这只是开始,后面才是难受的部分。还有啊,她对医生开的抗抑郁药物有了抗药性,药量只能加大,我每天看着她吃下一把把的药,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样吃下去,人最后还能正常吗?
我老婆的生日在五月,我想给她好好庆祝一下,说不定能对病情有好处。我们的店在网上有博客和论坛,说到她的网名“阿卡”,坛子里有一群熟朋友,还有几个仰慕者。在别人看来,我们在南方小岛开咖啡馆,每天卖卖豆子看看店,完全是神仙眷侣。
所以说,人生啊,真正的感受只有自己清楚。我在网上发了召集帖,说阿卡生日,大请客,愿意参加的人赶紧来吧。
我们选了个她生日前两天的周末。为了做准备,我俩坐一早的船过来,中午那班船一到,呼啦啦来了些游客,其中有十几个直奔我们咖啡馆。大伙来了以后互相对网名,热闹极了。比较扎眼的是一男一女,这俩怎么说呢,样子挺普通,却让人感到有点儿不寻常,说不出哪里奇怪。我一问,原来这俩来自我老婆常去的心灵小组。我想来的都是客,也一并招待了。老婆那天难得比较有精神,亲手烤了蛋糕。我们自己人坐满了整间店,也不对外营业,大家把桌子一拼,吃吃喝喝,让我想起从前在北京的日子,南下之后也不是没有过热闹的饭局,但参加的人不是一码。这天来的人当中,外地的占了一小半,感觉顿时就不同了。
那顿饭一直吃到下午四点才收尾。中间我老婆不见了,连同那两个心灵小组的。我没在意,以为她带他们在岛上遛弯呢。后来我老婆先回来的,那俩人又过了一会儿才进门。老婆开始切蛋糕,和大家说笑。我好久没看到她状态这么好,觉得办生日聚会真明智。最后我们一帮人闹哄哄地坐上傍晚的船,各自回家的回家赶路的赶路。
我这人看着粗,其实绝不算迟钝。家里有个病人,搁谁都得细致点。生日聚会过去没几天,我就发现老婆不太对劲。一个是她不再吃药了,还有就是她对我的态度有变化。这之前我们也有过不太对的时候,要说和这个岛也有关系,我们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太局限了,人容易钻牛角尖,情绪也常被放大。以前在北京,我有时和一些女生走得近些,我老婆狠狠吃过醋,和我冷战。她的态度有点像那时候,又有种说不清的东西。我自问最近没做什么让她犯嘀咕的事,生日聚会那天来了好几个女的,可我很注意啊,完全是模范丈夫的形象。我憋了两天,看看还是不对,就问她,我是不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我老婆显得特冷静,说话像个没犯病的人。她说,你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你不是从前的你。
这话听着很怪。我说人都是会变化的,何必揪着从前,咱俩在一起都这么些年了。
老婆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爱来我们店里写明信片吗?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这点子不就是我想的吗。人都喜欢往回看,所以不管是收到自己给自己写的,还是别人给自己写的明信片,如果写信和收信隔了一段时间,都会觉得特别有意思。
老婆说,所以啊。我最近常常温习从前的你,觉得还是那个你比较好。
我以为她病得更深了。我说我们换药吧,改天去看医生。我老婆对治疗一直比较配合,那天却火了,说她用不着吃那些药。
我好言好语劝了半天,她改了口气,说让我别担心,上次来的心灵小组的人给她带了药。她吃了觉得很有效,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好过。
没错,她吃的那个,那不是一般的药。
你问这事怎么又扯上警察了?要我说,和警察搭上关系是必然的,只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五月生日聚会之后,老婆开始用我们卖咖啡豆的网络卖药,她没拿钱,根本是义务帮人家递货。
她把药片混在豆子里,用封口机一封,这谁能想到?自从她宣称好转,发货的事全是她主动一手做的,我们的网上订单有附言功能,凡是附言来自心灵组的,都是买这种特殊的豆子。我一看多了好几十个客户,全是那个组介绍的,心想他们的人脉倒挺广。
哪知道是来买药的。他们买药走的是另外的支付通路,光给我们汇一份豆子钱,显得再正常不过。
你觉得警察鼻子很灵?灵个鬼啊,要真鼻子灵,该去找上家,干吗揪着我们这样的无辜受害者。我老婆现在又发病了,拒绝和外界交流,他们就把她关在医院里一边治疗一边候着。之前我也被审了好久,但我真不知情。要早知道那是毒品,还有我老婆做的事,我能让她继续吗?说到底,都是那个什么心灵小组惹出来的事。据说他们的药都卖给心理有问题的人,按理该治病救人,他们倒好,打着治病的幌子贩毒,整个儿一邪教!
对,他们的网站给关掉了,但是联系网应该还在。这年头,随便建个聊天群就能维持一个组织。可怕啊。
你是记者,又爆过料。我一琢磨,你肯定可以帮我们。帮我们找到那些罪魁祸首,我老婆是无辜的。
咖啡馆老板一脸苦楚,我开始谅解他之前的错乱举止。最亲近的人扯进喜梦的买卖,并且被捕,换了谁都没法维持镇定。
“你刚才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找阿卡,你以为我是你们的网友,还是把我当成和喜梦有关的人了?”
他显得有些窘迫。“喜梦?哦,网上提到你的杂志,里面有一笔。
我老婆不这么说……还是用药来称呼吧。嗯,我以为你来送药。”
“送药?”
“警察也问过我,药从哪儿来。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我猜,他们把药送到岛上,让我老婆偷偷带回去,因为我们从市里发快递。”
“为什么要送到这边?不是更麻烦吗?”
“这样才隐蔽啊,就连我也不会发现。我有时跑工厂,还要去进货,一个月总有几天不来店里。每天来的只有我老婆,如果装成顾客,进来坐会儿,给她留点什么,太容易了。要在市里,我们两个人一道在家,一起去外头吃饭,想找个空隙也不容易。”
我心头闪念,难道何琴是为此来到这个小岛,还特意在他们的咖啡馆给我写明信片?又一想,不对,店主的妻子和喜梦扯上关系是两个月前,离何琴到来都快一年了。要是何琴和此事有关,不该这么晚。
要不是叫阿卡的女人被警方监护,我真想和她本人聊一聊。
“你太太吃了喜……那个药之后,有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刚才不是说了嘛,”他苦闷地回答,“人比较怪,虽然她以前也有怪的时候。其他都正常,不像传说中吸毒的人那样要死要活的,脸色也滋润。事发后我特别震惊,对警察讲,她看着挺好的,怎么可能吸毒,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结果警察说这种毒品是最新型的,表面看不出来。
他们还说,这种依赖是心理上的,不过和生理上一样严重。我想想也对,她把这么大的事瞒着我,要搁以前是绝不可能的,看来这玩意儿确实邪乎。”
“我听说,服用那个药的人身上会发光,在夜里。你有没有看到过类似的情况?”
他显得难以置信。“又不是萤火虫!你打哪儿听来的?没见过。”
小山在失踪前说过,浓度更高的药叫做皎粉,吃皎粉的人会发光。
看来喜梦似乎没有伴随类似的情形。我安慰咖啡馆老板,说我正在追查那种药,如果有线索能帮到他俩,我一定会尽力。说话间,我想到一件事。
“你们生日聚会应该有拍照吧?能把心理组那两个人的照片发给我吗?”
“照片倒是有……我和老婆的电脑都被警方收走了,说调查要用。
不过数据卡还在,我回头去朋友那里发给你。”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又问我:“你找人是怎么回事?你要找的人和药有关吗?我看明信片是去年七月的,难道你朋友来我们店踩点?”
我看他快被疑心病给折磨疯了,赶紧一口否定,说那是我的老同学,我出来帮她家人找寻,完全是两码事。
我和咖啡馆老板彼此留了邮箱和手机号码,他的名字很特别,叫丁卯。我差点以为是网名。
“是真名。我的网名叫尼尔斯。”
原来如此,尼尔斯和阿卡。可惜不论在网络还是现实之中,童话世界都容易分崩离析。
“你这样每天来岛上,会被警察盯上。当心他们误会你来接头。”
我半真半假地告诫他。
他哼了一声。“盯就盯吧,他们要是盯上我,来送药的人就更不容易溜了。”
我本想提醒他,既然网上已有咖啡馆“下药”的传言,估计人家不会愚蠢到跑来自投罗网。不过有盼头不是坏事。我什么也没说。
我独自下山返回渡口。山顶平台倒有点风,到了底下,榕树和其他亚热带树木遮蔽了空气的流动,热意像一层透明的橡胶,把人箍得死死的,我恨不能在空气里打个洞。我想再买瓶冰镇饮料,看见刚才走过的通向邮局的岔路,我便过去找杂货店。
杂货店的柜台后面空无一人。也不怕人偷,就这么大敞四开。我本想把钱放在柜台上自助购买,又觉得万一被人当成贼不太上算,决定到隔壁的照相馆喊人代一下店主。
我走进照相馆,发现杂货店老板坐在里面,正和另一个眼熟的人喝着功夫茶。那个白衬衫男子。照相馆不大,进门右手是电脑桌,该放电脑椅的位置摆了张折叠矮桌,搁着茶海。没开空调,角落里的电扇呼呼地转着脑袋。
我扬声说:“你好,我想买饮料。”话是对杂货店老板说的,白衬衫抬头回应:“靓女,坐下喝茶吧,饮料不解渴。”
杂货店老板用慢悠悠的南方口音说:“你不要抢我生意嘛。”说归说,他没有起身的意思。我踌躇片刻,在白衬衫推过来的塑料凳坐了,他熟练地用镊子夹了只茶杯,用热茶烫过。
白衬衫给我倒满一杯茶,这才说:“你见到老丁了?”
老丁指的自然是丁卯,倒霉的咖啡馆老板。我说见着了,谢谢你告诉他。我用手指轻触茶杯,发现很烫,只好缩回手等着。接着我意识到,两个男人都盯着我看。我脑中电光一闪,他们不会以为我来“买药”或是“送药”吧。
“我找他,是想找一个人。”为了打消他们的臆测,我拿出何琴的照片,又把明信片的事简单说过。这口茶要想喝到嘴里,还真不易。
杂货店老板草草看了一眼,把照片递给白衬衫。我以为他无非也瞄一眼了事,没想到他眯起眼仔细打量那张合影,又抬头看我。我端起茶杯,顾不上喝。“你对照片上的人有印象?”
“有啊,”他肯定地说,“她去年夏天来过岛上。”
我一惊,差点没把茶杯给摔了。
“你确定是她?”
“我是吃照相饭的,见过的人不会忘。那个靓女带一只凤凰相机,老款的,现在基本不太见了,所以我多看了两眼。”
“凤凰相机……应该是她。”何琴来上海后,我把自己大学时代的凤凰二〇五给了她。虽然相机不能作为凭证,但我开始有几分信。
“那天老丁大概不在岛上。要是在,我估计他也会记得。”白衬衫喝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是吗?我都不知道她那么引人注目……因为相机?”
“不是她,和她一起的人好显眼的。他们在海边走的时候,我正好在那里帮人拍照,”他看一眼杂货店老板,“我和你讲过,还记得?”
杂货店老板恍然大悟:“哦,你说那个穿裙子的靓仔。”
我愕然。“穿裙子的靓仔?”
白衬衫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是啊。那个人长得超靓的。
换了别人那么穿,可能比较奇怪,他穿就好自然的。”
“你是说,我朋友,和一个男扮女装的人一起来的?”我在脑海中拼凑一个扮装男人的形象,却怎么也拼不好。
“你不认识那个靓仔?”白衬衫明显有些失望。
“不认识。怎么?”
“我还想,要是你认识就好了。”他端起茶杯,有点借茶遮脸的意思,“不,我没有那种兴趣。我只是觉得他实在好看,想哪怕再见一次也好。”
杂货店老板在旁边哧哧笑着说:“你不要辩啦,你对人家念念不忘,和我讲了那么多遍,还说什么没那种兴趣。”
谈话渐显猥琐,我调开话头:“你还记得什么细节?任何细节都可以。”
白衬衫显出得意的表情。“你算是问对人了。我看着他们离开的,那个靓仔开一辆深圳牌号的车,应该是从深圳来的。”
杂货店老板又插嘴:“明明是你色心大起,跟踪人家。”
白衬衫用力瞪他一眼。“我也要坐船回去好不好?怎么是跟踪?”
“他们一起坐车走的?”
“不是。我和他们坐七点钟的船回到市区,靓仔开车走了,你要找的靓女,我本来以为他们是一起的,结果她和几个男的坐另一辆车走了。”
“另一辆车?也是深圳车吗?”
“我没注意哎。靓仔开一辆银蓝色的三菱蓝瑟,那款车很赞。”
我有些泄气,他的视线完全对准另一个人聚焦。
“那人长什么样?你能大致描述一下吗?”
白衬衫的眼神有些莫测。“很高,很靓。哎,我形容不好。总之要是在人堆里,你一眼就能看见他。”
我无奈地道了谢,又喝一杯茶,看看表。正当我准备告辞,白衬衫又说:“对了,老丁是不是对你喊了一通冤啊?”
我点头。他黝黑的脸上浮起一丝不耐。“北京人最能讲。他的话,你听过就算了。”
“什么意思?”
“我们都好同情他老婆。他到处讲他老婆有抑郁症,好像自己照顾病人多伟大。谁不知道啊,他和店里的小妹搞到一起去了。我看他老婆的病都是被他气出来的。听说他们来这里,就是因为他以前在北京太花了,他老婆讲,要是还想一起过呢,就找个偏僻的地方。不过像他这种人,再偏僻的地方也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