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教导主任,试图向他说明我的看法。他听了半截,不耐烦地从眼镜背后看我:“学生该以学习为重,这些事有学校和社会帮你们处理。”
我听懂了,他是想说你一个小姑娘掺和什么。教导主任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夜自习时巡视,他双手背在身后,拿一只硕大的电筒,隔着教室窗户看学生们是否用功。一旦看到有谁趁夜自习睡觉或是窃窃私语,他就把人喊出去,在走廊教育半天。
他的态度或许来自之前对我的印象,当然不是什么正面印象。问题出在我家的玫瑰糖。
爸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玫瑰,我每年夏天自己做玫瑰糖。玫瑰花瓣洗净,切碎,加上红糖和白酒,放入广口瓶腌制小半个月,等里面的内容物变成黏稠的浅褐色糖浆,就能吃了。初一开学不久,我从家里带了一罐玫瑰糖,和全班分享。问题在于那次的酒放得有些过头。玫瑰的味道盖住了酒味,吃起来香甜,所以没人察觉有多烈。教导主任照例拿着他的大手电缓缓经过走廊,就像巨鲨庄严地巡游自己的海域,忽然发现有间教室的学生大多趴在桌上睡觉。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更要命的是,玫瑰花甜腻的味道混合着酒气飘散出教室,缭绕走廊。教导主任冲进教室,先对睡着的学生逐一敲以爆栗,把他们弄醒,再追问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用说,我又是写检讨,又是被罚打扫食堂,好容易才收场。我因此在全年级出了名,也从此被教导主任放在捣乱分子的名单上。
眼见教导主任不听解释,我郁闷地回到班里,找了几个平时相熟的男生,如此如此地一说。他们不像我一样坚持憨包的清白,只觉得我的主意挺好玩,纷纷答应相助。阿奎提出,我们总不能天天去守吧,得有个期限。
我想了想,说那就五天吧。我们五个人,正好一人请一天晚自习的假。
我们五个人,指的是我、阿奎、小六、宏平,还有海椒。我的计划是每天派一个人守在厕所附近的树丛里,如果发现偷窥者,要尽量不择手段拖住他,最好能够生擒。计划不算天衣无缝,可作为学生,101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
海椒对我说,你是女孩子,在外面守不安全,我多请一天假,替你好了。
小六嘿嘿笑,海椒你很会照顾人嘛。
我立即强硬地表示我不用人替。一人一天。说好了。
最后抓阄决定了顺序。海椒第一天,我第二天,接下来是小六、宏平和阿奎。
结果事情恰好发生在我当值的夜里。距憨包被抓已有两天。
那人是从男厕所后面绕过来的,他看看四下无人,找了块石头垫脚,站在女厕所墙外,踮起脚往里看。我之前忍着蚊子在昏暗中等得难受极了,一边悄悄挠痒,一边佩服海椒昨晚“值班”后没有抱怨。
看见那条黑影,我不由得一僵。那人戴着帽子。我倏然想到,他戴帽子不是要栽赃憨包,是为了用帽檐遮脸。
我摸出准备好的弹弓,冲他打了一弹。皮筋在夜晚岑寂的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声响。从小因为兔唇常被人欺负,我苦练过弹弓,准头不差。
打中了。那人“哎”地从石头摔下来,没站稳就开跑。我大喊:“抓流氓!”
女厕所内传来惊叫。估计女生们正在慌乱地拎裤子。男厕所那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比厕所里的男生更快,冲上去和那人扭打在一块。我从树丛窜出去,用弹弓柄没头没脑地敲下去。
“哎!你敲谁呢!看清楚再敲!”
冲我吼的声音是教导主任。我吓得差点把弹弓扔了。
事情很快清楚了。被教导主任生擒的是高一的男生。至于教导主任为什么能及时出现,是因为他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蹲守。我们的隐蔽工作都做得太好,竟然没有互相察觉。
憨包从派出所给放了出来。他的门牙被打掉了。不知是因为之前的抓捕,还是后来在局里掉的。
爸说,下次别这么自作主张。你一个女孩子,多危险啊。
小六笑嘻嘻地表示惆怅:他怎么不早不晚,偏偏撞在你手上。可惜我的弹弓还没处使。
我猜他在内心窃喜不用站岗。
肇事的男生被退学。意外的是,我又被教导主任训了一顿。他的训话很长,我没怎么听进去,只记得他最后说,你不住校对吧,晚上最好找几个男生陪你回家。
我对这话嗤之以鼻,哪里想到姜还是老的辣。
距厕所事件差不多两周,发生了桥洞下的一幕。
当我咬了被迫退学的男生,他的伙伴们哄笑起来。他们喊我兔子。
我朝离我最近的男生一头撞过去,势头很猛,几乎把他撞倒。
他们终于如梦初醒,试图抓住我。我躲避着他们的手,身上挨了几下揪扯,还有拳头。我和他们厮打着,黑暗中只感觉到自己的手撞到谁,又有谁的手攥住我的脖子。我被死死扼住了,呼吸顿时变得困难。
有人擦火柴点烟,另一个人也凑过去,借着火柴短暂的光亮,我终于发现他们有四个人,除了被迫退学的偷窥者,另外三个是镇上的混混。他们的脸在火光中奇异地变了形,上面甚至浮起微笑。
我听见一个人说:剥了她!
那声音充满颤抖和喜悦。由于缺氧,我弄不清那喜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生起模糊的恐惧,竭力挣扎,想要吸入更多的空气,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响:“来人哪!抓坏人!来人哪——”
他们迅速散开。我的气管在瞬间恢复了自由。地上扔着吸了半截的烟,像只红眼睛。脚步声朝桥洞另一头飞奔远去。我努力吸气,却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我用手撑着膝盖,边咳边抖,忽然有只手放在我的背上。我一惊,手的主人说:“程妙,你没事吧?”
说话的是个女孩,和我同班的何琴。
何琴把我扶到桥洞外,一段路之后,前头总算有盏路灯。她在灯下查看我的伤势,试探地用手碰我的脸。我疼得一咧嘴。
太幸运了,何琴和我同路。如果不是当课代表的她在夜自习后去交作业,回家比较晚,这会儿很难有人经过。我这才感到浑身虚脱,不由得往她肩上一趴。她拍着我的背,动作轻柔。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姐妹,平时像个假小子似的尽和男生玩,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如此接近。何琴身上有股淡淡的汗味,混合着夜自习点在脚边的蚊香味。
这味道不知怎的挺好闻,让我莫名地松弛下来。
“我送你回家吧。”她说。
爸看到我的狼狈模样,先有些慌乱,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帮我擦红药水,听何琴讲了大致的经过。爸没说什么。第二天,我在学校食堂排队打饭,忽然看到爸走过来。他对捧着搪瓷饭盆的我说,没事了,你晚上不用怕。或者我来接你。
站在我身后的何琴对他说:“叔叔,我和程妙一起走。不用接。”
爸冲她点点头,走了。我知道,爸说了没事就不会有事。至于他上午做了什么,如果他不讲,问也是白搭。我转头看何琴。“我爸说没事,你不用陪我也可以。”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孩有双黑而深沉的眼睛,黝黑的脸色使你常常忽略这一点,但只要你直视过她,就很难忘怀。她的嘴角漾起一道弧线。“没事也一起走。”
那之后我们每天一起回家。没再遇见过那伙人。我们形影不离,渐渐被人喊做大头和尾巴。表面看来,是她老跟着我。日子久了,我也以为真是这样。
在前往深圳的船上,久违的噩梦提醒我,何琴为我做过什么。
另一件记忆翻涌上来。那是何琴割腕自杀的现场。血花在浴室瓷砖上触目惊心。汹涌的血腥味让我几乎窒息。伤口深极了,她割了两刀。
要不是我恰好回家拿硬盘,她肯定会死于失血过多。连医生都诧异道,怎么能有人对自己下这样的重手。
一个多小时前,秦拓说起小A的死:需要好大的负面能量。
是啊,要有多大的决心,她才能向自己挥刀?我一直以为我待她不薄,但我真的理解和关心她吗?我也许从未了解过她。我做的无非是把她叫到上海,给她一个落脚点,但那也只是出于自己的孤单。我不曾设身处地为她操心,也没为她做过什么。我甚至一度认为她辜负了我。
果真如此吗?
我现在这样苦苦寻找她,是不是为时过晚的补偿呢?
3.报业大厦的奏鸣曲与港口酒吧的爵士乐
我只在多年前出差来过一回深圳,说起来,我有过来这里工作的机会。大概就在二〇〇三年初的被盗事件后不久,我们部门的赵主任决定南下发展,想把秦拓带上。
秦拓动了心,来问我。我说,赵主任喊的是你,又没喊我。我跟着去算什么。
秦拓说,你真是的,喊我不就等于喊你嘛。
我说,我是考进我们报社的。跟着你去深圳,不成了裙带关系?
我最烦这种。
他先以为我是女人的小性子,一笑了之。后来等深圳之行即将放在台面上,秦拓终于发现我是认真的。他有些恼,对我说:平时也没觉得你有多喜欢上海啊。而且你一直嫌我们社人事繁杂,限制又多。跟赵主任过去是垦荒,将来就是元老,好过在这里慢慢熬。
他的话在理,但我正在盯赖威的动向,不愿动弹。而且深圳和广州虽然都在南边,两地的报纸气场差异很大,如果是广州我还愿意考虑。我不肯走,秦拓为难之后也放弃了。最终,那年夏天跟着赵主任跳槽的是另一个记者。
现在想来,秦拓为我放弃去深圳的机会,当时是我们的感情最好的一个点。只有他能容忍我的倔强和捅娄子的天性。本来我们差点就结婚了。很多事撞在一起,犹如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那篇报道,随后而来的夜路上的威胁。领导暗含不赞同的敷衍。秦拓一贯的政治正确。何琴的去而复返和她愈演愈烈的酗酒。
还有那件事。导致我最终选择离开。
如果离开是一种姿势,其中大约蕴含了某种势在必行的重复性。
离开旧岗位,离开旧住所,离开我以为会陪我到老的那个人。
赵主任南下后,和他的联系仅限于逢年过节发发短信。五年不见的今天,他成了我惟一的求援对象,有点反讽。他应该仍在本地最大的报社,人脉和信息肯定灵通。
我在下船前给赵主任打了电话,他在那头惊诧地笑:“程妙!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到报业大厦来吧,我在社里。”
我乘出租车来到报业大厦。赵主任说他在十六楼,站在电梯里看着楼层数字不断攀升的时候,一个念头如风掠过。如果我当时和秦拓来深圳,很多事都会不同。
但我只能是我。只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纵然狼狈不堪。
十六楼的走廊被一道带密码的门拦住去路,找不到门铃。我第二次给赵主任打电话。
“赵主任,我在门口了,您这儿门禁森严哪。”说完我才想到,我怎么喊他赵主任改不了口呢?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的头衔。
“你等等。”电话断了,门很快被拉开。戴眼镜的赵主任站在我面前,似乎没见老。他身后是昏暗阔大的办公室,奇怪,这会儿明明是下午上班时间。
我跟着他走进只亮着几盏台灯的房间,微暗的空气泛着凉意,地毯柔和地掩饰了我们的脚步声,这地方不知怎的让人想起水族馆。当107我走近赵主任的办公桌,大提琴的音色弥漫过来,恰似巨大水箱内悄然涌起的涟漪。对了,他和秦拓都是古典音乐迷。如果秦拓在这里,想必能听出曲名。
“小秦最近怎么样?”赵主任倒了杯水过来。
“老样子,到处跑,今天跑云南去了。”办公室被分隔成一个个半开放的小间,从动静看,似乎没几个人。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记者都出去了,编辑有的还没来。我们这儿晚上比白天热闹。”
“你们是凌晨截版?”我有些吃惊。按理,早报应该凌晨截版,才能体现新闻的时效性。不过这么做的报纸非常少,一般都是下午弄完了事。
“去年改的。然后我基本就住这儿了,”他苦笑,“否则早上三四点回家,叮叮咣咣的,老婆孩子都嫌我烦。”
话题比较私人,我不知该怎么接。他自顾接下去说:“新闻工作总是身不由己,一家有一个做这行的就够了。像你和小秦,没成也不是坏事。否则没人管家,是不是?”
他“呵呵”地笑了。他过去不会和我说这种话。可能因为他不再是我的领导,所以才不拘礼。我按捺住焦躁:“您现在的名片给我一张吧。”
他坐在电脑椅上滑了两步,从堆满资料的桌上找到名片盒,我记得他以前的桌子很整洁。我以为井井有条是基因附带的属性,像我就绝对做不来。现在一看,原来有条理的人也会乱放东西。该算是性格的突变吧。
名片的头衔是“副刊主任”。我暗自震惊。不光因为他这么些年还是个主任,更因为做副刊用不着长期驻守办公室。我装得若无其事,问他:“您知道我的杂志的事吗?”
“知道啊,圈子就这么小。好像是几个月以前出的事?”
“四月。”
他沉吟片刻。“你要是愿意来我们这里,我帮你问问。”
我看上去就那么像一个等饭碗的人?我习惯性地用指关节蹭一下嘴唇上方。“我来找您不是为找工作。我那篇惹祸的报道和赖威有关。”
“我听说了,”他举杯喝茶,“既然你提起,我就问一声。赖威和你有仇吗?”
我愕然:“为什么这么说?我对事不对人,这次也是撞上的。”
“那就好。其实当初凤成泽还蛮欣赏你的,他说写过他的记者少说也有几百个,只有你提的问题最到位,又狠又准。”
“是吗?我是不是该感谢他夸我啊。”
他提到的凤成泽是赖威在若干年前的中国区总经理。胁迫事件发生在凤某在位的时候,我后来跑到他办公室发飙,现在回想真是年少气盛,而且愚蠢。
赵主任一扬眉,我又说:“倒是好久没听见凤成泽的名字了。他下台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好像也没在其他公司挂职。”
“你还挺关心他。”
“我就是顺嘴一说。您看过我那本被查封的杂志吗?”我记得赵主任在样刊名单上,不过做媒体的没几个认真看各种样刊。
意外的是他点了头。我赶紧说:“有个事想托您帮忙,能帮我问问您在赖威的熟人吗?喜梦是从什么时候纳入他们公司的计划?也就是开始研发的时间。这对我很重要。”
“这个……你让小秦问不是直接得多?他现在是经济版主任吧?而且又那么长袖善舞。”
我有点发愣。赵主任的话听着像是对秦拓的反讽,那可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也可能他如今时运不济,所以有怨气。
“秦拓不愿意我继续查这件事,”我坦言,“他也不知道我来找您。”
赵主任挥挥手。“我没说不帮你。不过能不能问到,我可不敢保证。
109你当然不会是为了这点事特意跑来深圳吧?”
“我来找人。”
“还是为了查那个什么喜梦?”
“不是,是私事。您和跑交通口的记者熟吗?”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问,“我要找辆车。”
“有车牌号?”
“……不知道,只知道车款和颜色。”
“那怎么找?深圳这么大,这么多人开车,不等于是海底捞针吗?”
赵主任眯起眼,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在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莽撞,想一出是一出。提琴曲在这时转为急促,在我听来犹如险恶的气场。我索性一口气说:“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我要找的是一个男人,据说很漂亮,高个子,年龄不详。他开一部银蓝色的三菱蓝瑟。
还有,他穿女装,算是惟一的特征。”
我做好被嘲笑的心理准备,然而赵主任的脸色变得微妙。他沉吟着。
“你刚才说,小秦不知道你来找我。”
“是啊。”
“唔。”赵主任往椅背一靠,脸上那层知性的平稳像潮水一样褪去了,忽然显出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疲惫。隔着镜片我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底有片深重的空虚,把他和整个世界隔开。我这才意识到,围绕我们这个隔间的音乐,其实是人为的墙。
“你要找的这个人,很巧,我算是见过的。不,我们不认识。深圳这么大,茫茫人海,谁又认识谁呢?”他轻叹一声,在便笺刷刷写了几笔,递给我。
纸上是半草半楷的漂亮字体:虹吧,蛇口步行街下沉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