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日,竟然飞飞扬扬飘起雪来。自从知了玉蝉是他的亲生女儿后,将海生之心思便全然的打乱了。他是早已向雅琦表了态的,他发誓睹咒地说过,只要为二女和孩子盖好了房,便立马和二女离婚,和雅琦完婚。二十多年来,他的心思一直倾向在雅琦的一边,甚至于已经到了完全可以将莘子排除开来的地步。特别是为大娘送葬时莘子超越常理的举动,他已经到了气愤的地步。可是,世间有什么比亲生骨肉更重要的呢!当莘子告诉了他事实的真象之后,当他得知玉蝉就是那面青石板上的作品时,那种对莘子执着的真情的理解,对莘子人格的敬佩和有了美丽聪颖的女儿的自豪,全然笼罩了他的心。他的心思便全然地向莘子母女这一边倾斜了。他开始认为莘子是天上的太阳,太伟大了。她的二十年的艰辛;她的二十年的守口如瓶;她的为大娘送葬时的出击,一切全都表明了她对他的忠贞不二,也包涵着她对他的理解,对他的支持。说一句揭底的话,若还不是婚姻法的限制,他真会立马接他母子回家团圆或者立马过去和她母女一块过。然而,当想到了雅琦,那一种难言的为难便压得他似要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一天分手后,雅琦的大度更让他心中烦闷。他终生也难忘,为了他盖房雅琦全然是当自己的事做了。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真的要负了这位一心一意又能慷慨解囊爱着他的人嘛!他心中十分的清楚,一旦把自己的这个倾斜或者说爱情转移的真实告诉了雅琦,她怎么能受得了呢!难道自己在雅琦身上的这种做为不是那种可耻的感情的欺骗,甚或是诈骗嘛!若还雅琦真的当着他的面骂一声骗子!你还有何颜面在这人世之上,他该咋办!他又一次的无奈了。好在自从他的新房竣工后,雅琦并未来催他。也算让他喘了口气。可天数多了,他思摸着,她这越是不来,越说明她的自信,也说明她对他的承诺的信任,也该说是他对他留下的最后冲刺的时间。更是她给他的无形的压力,多么通情达理而又身手不凡的人。而自己,已经开始在想如何甩开她的问题,他甚至已经想好一旦她来催他,便对她说,给儿子结不了婚是断然不能行动的。他自知自己不该出此言,可他只得祈求苍天说:雅琦呀,请你谅解,我是无奈的呀!谁让她为我养了那么大一个女儿呢!
人世之上,在某种情况下,冷战比热战的威力更大。入冬的好几个月,海生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句话的内涵。包括莘子在内,自从告诉他女儿之事后,反倒有意避着他,包括一次来县委机关,明明看见她在楼道那边与谁说话,他还有意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意思是我在这儿等你呢!可等了半天她没来,他急急去找她时,她已回了乡上。说来也怪,人家越是这般,他却越是思念。春节之前,他千方百计和她联系上,听说她一直值班到三十才回家,他要求三十同去她家。她思忖好长一阵后,终于答应了他。他其所以提出如此的要求,他在想她一个人在家这个年咋过!因为在她告知他女儿之事后,她已将女儿送到部队去服役,等他知道此事时,女儿已走了。他当时也埋怨了莘子几句,终因事已过而罢了。雪越下越大,起风了,雪片便如玉蝶一般飘舞着。早早吃过午饭,海生将给父亲准备的年货送过去,催促父亲请出祖容敬上祖先。这是海生家祖上的传统,文革期间被取缔之后,停了多年又恢复起来。即在每年三十下午,将有祖爷爷祖奶奶的画像,包括下边列的祖上一代接一代的名姓的祖容请出来,悬挂在大厅之中,献上吃食,设下香案,然后将全家老少男男女女集到祖容前,敬香焚纸,请祖上回家,与家人一同过年。海生与家人做完这一切后,对二女说,他的一个朋友,叫他有事,晚上还要迟回一时,便不顾二女赧然的神色,打一把伞匆匆出了门。
风搅着雪片,白茫茫大地一片,乱腾腾的雪飘如网,天地间似乎融成了一体,田野和路也无法分清,海生如一孤魂般在雪海中蠕动。没过脚脖的雪很快挤进他鞋窝里,他也没觉出,他只是一个劲地朝前走。他终是上了龙口山前泾水岸上的一个高点,他一眼就看见,莘子站在那静躺在雪地中的泾水之滨;在那已变成大小雪堆的莲花石的拥待之中;在如玉柱林立的滴水岩之旁;在那一面巨大的难忘的平面石上,她如木刻玉雕一般静静地站着。她的头上肩上已落下厚厚的雪,她的鲜红的上衣便成为白玉般世界的一点红。当她看见他时,她高举起一只手在那边摇,那肩上头上的雪便被摇得纷纷落下来,如同抖落的棉絮。他为之呆了,傻了,他身不由己丢掉雨伞扬起双臂向前扑去。她的雨伞在雪地上一跳一跳被风雪卷走了,他也没去追。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如同一个狗熊一般朝前走时,一跤栽倒在雪地上,从那斜坡上滚下来,他顺势爬了起来,在那莲花池里跳着蹦着,终于气喘吁吁地站身在那面石上。他一眼看见,她那大红的棉袄的前胸上,竟是那只小白兔,只是那小白兔并不是当年那般静静地卧着,而是取了奔腾跳跃之势,似乎要迎面向他扑来一般。他倏然便明白了她是专门为他绣的,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了,山旋地转了,一身子倒贴在她的身上。
她的双脚在那平台上踩了两下。他明白了她在告诉他这就是证据。他随之偏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口,她即明白了他在告诉她他并没有忘记。当他觉出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她的唇竞是如此的滚热时,便又情不自禁的紧贴上她的唇咂吸了几口,她便将她的舌苔连同那舌根一鼓脑送到他的嘴里。他的一只手便从她的背后伸过去搂在了她的肩上。他明白了她不只旧地重游,还要旧情重做了,他便一把抓住他的裤带的扣头……,当她开始呻吟时,他听见她似在说:二十多年了,你把欠我的还给我!当他吭吭吃吃无法自抑时,她明白了他在说:给您补上,拿我的命来给你补上……落在身上头上的雪被他们的扭动和摇摆抖落了,他们谁也没觉出,直到那一次站立的战斗完结,在默默的相拥之中两颗火热的心又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时,他们才相互打着身上的雪,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着,手拉着手。莘子提起放在身旁的一个已被雪覆盖了的鼓鼓的塑料袋,一同去为莘子已故的母亲上坟。
村上的公墓在木梳湾湾头那一带山坡的沟畔上。出龙口,转弯沿一条小路北上,一根烟的时辰来到坟前。莘子扑嗵一声跪在雪地上。海生站她身旁不知自己该咋办时,莘子回身如利剑般的目光,刺得他双膝一弯乖乖地跪在她的身旁。当那一袋烧纸和冥票终于在风雪交加之中被点燃后,莘子合掌胸前微闭双目轻声儿说:妈,你娃来接您回家过年,来迟了,全因了等你那还不敢承认的半拉子女婿!眼下他就跪在你的面前,你该咋罚就咋罚吧!妈,玉蝉已当兵去了,你该为你那心尖尖孙女高兴,在这儿我也替她一并给你老磕头了。妈,求你保佑她平平安安,也保估我母子平平安安,保佑世上所有的好心的人……莘子说到此已泪流满面,海生急忙将她扶起,俩人便同时一上一下磕了三个头。磕完头,当海生要起身时,被莘子一手按住说,你再跪一会儿,说着自我起身,站在他身旁,只看不说话,就是不许他起身,他思忖片刻明白了她要他做什么,随即深深地叩头,虔诚地却又严肃认真地说:妈,你放心,我原来错了,我现在已明白了,我会对莘子负起这个责任的!他的话没说完,莘子一头扑在他的怀里,俩个人倒在母亲的坟前抱哭成一团。
一忽儿,雪停了,风也停了。村街上有小孩在打雪仗,堆雪人,勤快点的人已开始打扫门前的积雪,有人已贴上了春联。莘子与海生并肩来到棕红的大铁门前。门开处,一股寒气和发霉的尘土味迎面扑来。跨进屋门,莘子随手关了门。拽他到房内。此时他才发现,俩人的鞋袜和外面的罩衣全湿透了。莘子先自进门后,打落床上的尘土,从立柜中抱出一条新被,铺在床上,边插电热褥边说,快脱,快上去暖暖!海生依她之言脱得只剩下一身衬衣钻进被窝,她即打开一个板柜,一件一件拿出衬衣、棉衣、棉鞋,边拿边说:这是妈妈生前为您做的,这是我为您做的,一年一身,全在这柜子里,说着已拿出五六套来。衣服有黑有蓝,鞋却是一崭的黑条绒白底儿,那纳得平展均匀的圪瘩底儿,看得个海生眼中含满了泪花。当莘子转身出去时,他立马一身子滚爬起来,脱掉他那一身的脏衬衣,三下两下穿上那三面新的棉衣,蹬上一双新雨鞋,找来铁锨和扫把,打扫院中的积雪。他打扫时,莘子看着他就笑,等他快扫完了,她摆好了笔墨纸砚,到他面前喜津津说:高才生,写春联。他站身桌前调好墨润好笔,提笔在手思摸半天说:写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犁花开。莘子立马不假思索问,这是联吗?这一夜春风来了吗?海生静思,这原是一首诗的句子,脸便红红地说:春风舒冻柳,瑞雪照丰年吧!正合了这一场雪和这个年了。莘子说:冬雪和寒冷倒是真的来了,春风却没觉得,冻柳还在寒风中摇晃。
这一下倒把海生难住了,又一阵凝眉沉思说:这是最后一首了,写上,门户更新岁月转,百花吐艳意春辉吧!这一联更让莘子生气了,愤然说:我这门户并没有更新,更无百花吐艳,春意辉然。海生说:你这般说我便无法写了!莘子见他为难,便换了口气说:总有合适的,你再想想吧。海生凝眉苦思,终是想出了那一幅最老的: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的联。听了此话,莘子双眼死死地瞅着他说:你这人得是有毛病,我这儿虽有余庆,那来的长春呢!海生手搔着头皮满脸尽显赧颜地说:这联是无法写了。莘子有意提高声音说,非写不可,非你写不可!海生想了半天有些沮丧地说:那就写个风景联吧。莘子说:你说。海生说五代蜀主花园的百花谭中有联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莘子听言微思即合掌拍笑说:好!实在是好!我便等这水中分岛屿,花外见楼台了海生听言粲然一笑,明白了她的心意,提笔一挥而就。俩人同时贴上了春联,回到房来,便一头滚抱在床上。冻着了吧?她紧紧抱着他问。觉不来!他抓住她冰凉的手说。啥都是现成的,你再抱我五分钟,我就起来给咱做年饭!莘子全然似一个小女孩一般在他怀里撒娇。五分钟,五十分钟,五天五夜我也愿意!海生说出了心底的话,俩人抱得更紧。如同要将整个村子抬到空中去的年炮声将俩个紧紧相抱的人抬起来坐在床上,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从窗缝挤进来。前文说过,海生是那种一听见锣鼓声就只想落泪的人儿,而莘子却是一听见炮声心就发酸的人,这炮声鼓声一下子击得那两颗刚才还如花怒放的心,霎时沉寂了。因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了吧!海生猜测莘子的心;因了这无奈的年夜吧!莘子猜测海生的心;因了这二十多年的苦熬苦煎吧!海生继续猜测莘子;因了这几多女人的纠缠吧!莘子继续猜测海生。俩个人的泪水便同时夺眶而出了。她含着泪水下床去为他准备年夜饭;他躺身床上开始想几时离开这里。饭是她早已买好的冰冻肉饺,菜是现成的几个熟食,三下两下准备好了,他的心思却依然在想几点离开最好。他尽知此时的莘子是最怕他离去的,他也清楚他这一走,她独个熬年夜的痛苦,可他总归是不能不回去的!他便开始思摸什么时候离去,既不让莘子伤心,又不让二女生气找岔儿。当他思来想去,终没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时,他觉得自己好可怜,好悲哀,又好无奈呀!此时,莘子已将四凉两热外带一瓶五粮液酒摆放在饭桌上。当她端完最后一碟菜时,如同换了个人般来到床前,满脸神采飞扬地说:请君吃年夜饭!见她高兴,他即迎和着她道一声谢谢,一身子从床上跳下,来到客厅。
她先为他斟满一杯酒。并为自己斟上一杯,双手端起恭恭敬敬到他面前说:谢谢您,不管是真是假,我今生终于有了第一次年三十和男人共度团圆夜的机会,话落音在他的杯上轻轻碰了下,先自仰脖一饮而尽。她的话语让海生为之一震,她的举动让海生心头为之一惊,想着二十多年来这一家三代年三十的凄楚情景,他将一杯水酒连同泪水一并饮进肚里。吃菜,吃菜莘子说着将一个大大的肉片挟到他面前的羹碟里。他看见她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他即一口吃了那肉片。一把抓过酒瓶,咕咚咚斟上两杯酒,站起身来,庄庄重重地说:为我们幸福的未来干杯,请您能够信任我!莘子即刻端起酒杯说:没有了二十多年来的信任。也不会有今天,咱们干。俩人便都碰杯而饮。外边的鼓声炮声时断时续,他们似乎全没听见。他们就这般你一杯我一杯地干着,几杯酒下肚,莘子不只不见醉意,话却反倒越发地多了起来。先还谈一些社会上的机关的事,接着她便谈了她对县上那个管车的人的倾心,说当时尽管她还在病中,如果他的手抚上她的额,她就会一身子将他抱在怀里,可当他的手真的试她还烧不烧时,她却想到了他(指海生),心中自己对自己说,我是海生的呀!我咋可以这般对不住他呢!他遂将欲抱人家的心思一下子甩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还说了陈书记对她的戏弄,还有拉煤路上的事;他也向她老老实实地叙说了他和雅琦的事,还有当初和知青高建敏的事,和妇女干部党晓兰和团的干部王绒绒的事,只是缘于他的酒还没饮到全部暴露隐私的地步,他也只说到一定的分寸为止。尽管如此,莘子却说:不用隐瞒了吧!我深信世上的男人若没有几个女人去缠,就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真正的男子汉!而世上的女人,若没有三个五个的男人去追,还算个什么女人呢!她说此话时的语调,全然用出了感叹的口气,他便为她的豁达而开怀大笑起来。笑完用戏弄的口气对他说:有多少男人追您我不管,但真正的感动了你的只有一人!说完此话,他全然是满脸的自豪。见他有了狂癫,她即说:不管有多少女人缠你,但你那一颗真心,也只有一个人才能享受到,至于其他嘛,我才不管那么多呢!
俩人就这般一报还一报地说着。情火从心底又燃烧起来。说不清谁扶的谁,摇摇晃晃的一对男女离开那狼藉的杯盘,又一次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再一次疯疯狂狂做了男女才能做的那事。夜幕将要降临时,海生坐起身来说:我该走了!莘子即问:不敢不走嘛!海生说:你说呢?莘子思忖片刻说:人当知足了,我送你走。海生即起身穿衣,他抓过的是他那一身还未干的衣服,莘子便一手挡住说:连我做的衣服也不敢穿回去嘛!海生停手思忖后说:谁怕谁呀!我是看你会不会同意让我这阵穿走;说完还诡谲地一笑。莘子亦跟上笑说:真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个海生,但我要告诉你,回去后啥话都可以说,绝不可以说因湿了衣服鞋袜而暂穿别人的!一句话说得海生红了脸,还是将莘子为他做的里外全套的新衣穿戴身上。天已麻麻黑了,莘子送他出门随身将门关上。海生觉着蹊跷,在门外站着没走。站过好几分钟,也并没有听见她向里屋走的脚步声,遂即凑上去,从门缝里向里看,却对上了两行清泪长流的眼,他即轻声儿说:并非是生离死别!她即在门里边发疯般回话说:你快走!快走!她用的是与人吵架般的语气,他正要转身离去,她却一呼拉开门扑到他面前说:不、不、不、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寒风如同尖刀般剌来,他们谁也没觉出,他们这般静静地站着,少说也过了一刻多。他说:回去吧!她说:你走吧。他上前替她拭一把泪,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把说:想开点,会有那一天的!她意会地虔诚地连连点头;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