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村距木梳湾也便五、六公里,海生赶回时,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炮声。两个儿子还在门口放炮,见他回来,也便收了手脚。他掀开门帘进房,二女背对着房门躺在炕上,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盘炒莲菜,一盘油炸花生米,还有两个熟鸡大腿象高射炮一样撑放在小碗里,三个菜盘中间放着青瓷酒壶,脚地中间煤炉上铝壶的水滋滋地响着。他有意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对二女说,我回来了。二女在床上却没动;他坐在沙发上,她还没动;他明白她肯定因怀疑而生气了,心中想,生就生去吧,反正我也是没办法了。便起身出房门,决定先去母亲尹敏房里坐坐。他有意地将脚步踏得重重的,他还是期盼着她能问他一句话,那怕是顶他一句你干脆甭回来的话,可二女睡身炕上依然没动。他索性出了门。
见了母亲,母亲问他怎么年三十还值班?他说:干公家的事就得听公家的话。母亲还表扬了他几句,接下来一家人都围在母亲房里,说了许多单位的事,村上的事。等海生回家时,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了。回到家里,二女依然那样睡着,几个小时动也没动。他在脚地站了一会,来到炕前,在她的躺着的肩上推了一把,她立马翻身面对着他,他看见她眸子里的泪花闪动着。他说:虽然没事,也还得等接班的人来了才能回来。听了他的话,她看着她泪眼闪动着,欲说什么,却长长吸了一口气,把那话儿咽了下去。他问,咋!不舒服,她却答他说:啥都甭说了,回来了就好!说着话她翻身起来,他才发现她一直是穿着衣服睡的。她起身后捋一把头发直接出了房门,进了厨房,边走边说,我给你收拾年夜饭去,你先喝酒。他说,不饿,其实,在家时母亲问他,他也说不饿,可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不知了为啥竟说出了不饿的话,话出口也便悔了,遂说吃一点也可以。二女没再回他的话,他听见了刀切案板的声音,便坐身沙发上,抓过酒杯连喝三杯,觉得没意思,便又停下来。二女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放在他面前,复身上床去躺下,他欲叫她,又觉叫也没用,便独自狼吞虎咽吞下肚后,上炕休息。
一夜无语。海生一觉睡到早饭时。他是被儿子叫醒的,起身一摸衣服,竟是一套自己往日的旧衣。他叫来二女问,那一身呢?二女说:你不是说借朋友的,我收拾了。海生说:也不是今日立马就要去还,他说此话显然已生气了。二女却平和地说:大过年的,就是不急着还,也不能穿了人家的衣服!海生说:你想得倒仔细,你拿给我,我这就去还。二女说:大年初一,没有人去人家家的。海生说:我去又咋咧!二女说:可别把不吉利给我带回来。海生说:您啥时学下这么多的门道!他显然已被激怒了,急促地喘着气,没了,还是长长地将那似乎不够吸的气吁了出来说:好、好、好,你能行,今日不和你说,二女便自顾出去做早餐。大年初一,关中人一般讲究的是,早上吃汤,中午吃菜。汤是指浇汤挂面、浇汤饹面,浇汤水饺。一般都是这三样,困难时也还只吃浇汤饹饹,也叫浇汤钢丝绳,这已是过去的事了,当然在吃饭之前也还要带几个小菜,喝上几杯。一忽儿,二女将菜炒好,汤做好只等他动筷子。三个孩子早已跑到老家去了,每年大年初一都这样,她也没去叫。海生洗刷完毕刚进房,二女对他说:菜饭都好了,你自个吃吧,说完复身进了厨房。
海生坐身饭桌前。桌是低桌(似小炕桌),凳是小凳。两凉两热菜在桌上摆着,尽管那两碟刚上桌的蒜苔炒肉还冒着热气,海生心中却透出阵阵冰凉来。过年就是团圆。这是老祖宗安排的。忙忙碌碌一年了,亲人们团聚一块,也好叙叙年内的新鲜事,谈谈来年的设想,可自己这也算团聚嘛?若还老祖宗不安排这过年,也便好象人有眼睛没眉毛,有头没耳朵,一切还不都成了浑浑;可老祖宗既然安排了,就是对人生活和生命的调节,可自己这也算调节嘛!再则,过年之中,谁个不都是为的个乐趣。与儿女的乐趣,与妻子的乐趣,与父母的乐趣,可自己这还算有乐趣嘛!就说这眼前,菜摆上了,酒摆上了,若还有一个娇柔多情的妻子,与自己频频举杯,以酒送爱,以目传情,那是一个何等的情趣呢!想到此也便想到大年之夜她对他的冷漠,加上她在他的衣服上有是那样的多美,他便将一切怨气都集中在二女身上,他身不由己喊着说:二女,你过来!他的声音似要将屋梁震下来一般。二女没回声,他又喊了一声,亦无回声,他便如同一头发疯的狼一般扑到厨房一看,锅里的汤冒着蒸气却没个人影。他复身回房,面对着酒菜一声接一声地喘着粗气,当他再一次听见脚步声时,又吼叫一声说:你过来。二女怯怯进房来。见她来了,他便压下心中的火说:来,咱们一块喝几杯!她却说:你喝吧,我不喝。他即严肃而又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你不愿喝还是不想喝。因为他尽知她平素还有二两的酒量的。她说:我还烧汤去呢。说完转身出了门。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并没有去厨房,而是去了娃们的房里。
海生依然独自一个面对着已经凉得没了丝毫热气的酒菜。想着腊月二十六日去见雅琦和昨天在莘子家的情形;想着昨晚对影自饮的情形;他的脸上表情全木然了;他的心头似塞进了一团棉花,又憋又闷又慌又还阵阵地痛;他的目光已呆呆的;他的双手甚至包括全身已开始抖动;他的头皮似要挣破一般,他的心跳得呼吸也变成了急促地气喘;他的双脚已开始发麻;他的心中似乎反复地对自己说:我咋就是个这命,我咋就到了这一步!当他反复说着这一句话时,不知怎么了,一脚上去将小桌踢翻在地,踢得那碟碟碗碗随桌子飞起来,汤汤水水洒得溅得墙上地上尽是。二女被这响声惊得跑过来。他却似一个痴呆的雕塑一般站在脚地正中。他的双拳紧紧地攥着,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二女并没理他,欲上前收拾,门外有了脚步声,他回过身见是母亲尹敏进门来,便随身将房门闭上。母亲进门后问二女,人呢?二女说:刚才说过你老那儿去了。母亲说那我不坐了,他可能是和我走岔了,看他回去找不见我。说完出门去。二女将母亲送出门,回身进房,海生已躺身在炕上,二女急忙将这一切打扫清洗一遍,独自坐到儿子房内去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