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出事了,事出在部队里。想起儿子八岁那年因了夜不归宿,他踏着半腿深的泥水将儿子找回来,让其头顶方砖跪了大半夜儿子也不回话认错的事;想起刚带儿子来县城上学那一年夏日,也是因了夜不归宿,更因了他已发现,儿子交的那些朋友,并不是象建敏之子大华那样学习踏实,有所追求并有一技之长的人,且一次回家后发现家中不只有空酒瓶,还有一包麻将牌,他先自审问了大华,大华被逼无奈才告诉他,这是他哥哥与几个朋友打麻将后喝的。当时海生被惊得似挨了一闷棍,心中自我哀叹说:天哪,这狗东西要改换门庭了呀!说实在的,从爷爷到父亲到自己,家中代代是从无人搞过赌博的呀!在无法忍耐的情况下,海生叫来儿子仁国举问,儿子却是带理不理的样儿,气得他顺手抓过一根木棍迎头便打。当他愤怒的将木棍举起时,心中依然想的是不可以伤了娃的头呀,便拐了个弯朝那已成人的屁股上打去。他打第二下时,儿子已轻松地隔开他木棍敌视般地白他一眼,转身出门去。一天,不见儿子回来,他心中骂,让这东西死到外面去;两天不见回来,他在分析娃能去那儿的同时,开始自责自己,什么办法不能用,偏偏用如此野蛮的方法来管娃;三天,仍不见儿子回来,他便慌了,万一出个事,他怎样向二女和家里交待呢!他先自查访了儿子所有同学,再一个个查遍了县城周围的河沟,枯井。当他整整一天没吃没喝,怀着一颗急切而无奈的心情,迈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返回家时,儿子却坐在家中,双手抱着一个辣子夹馍吃。他先是被惊得愣愣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儿子,不知了说啥,也不知了咋办。看见他,儿子看他一眼,脖子一伸,将一口馍吃力地咽下去,继续吃。他啥话也没说,默然倒一杯水,手儿颤颤地送到儿子面前说:喝口水,慢慢吃。
儿子一只手接上水杯,一只手又将馍送到嘴边。见此,他即回房去,一头栽在床上,泪水无声地流出来。他自任泪水流着,当那一句天哪,我这没做亏心事呀,苍天咋就逼我到了这一步!又在他心中泛出时,他的无法自抑地啜泣和哽咽之声便从房内传出来。这是第二次。无奈之际,初中没毕业,他寻情钻眼将儿子送到部队去。他实指望将儿子交给部队这个大熔炉就放心了,可在儿子入伍的第二年部队便发来信函,说是有要事,让家长速来部队。海生怀着一颗忐忑之心去了。果不其然,儿子与同班的几个战友上街喝酒,无辜打了当地的一个市民,打得人家头上身上缝了六十多针,幸好没有性命危险。部队将其家长全都通知来,一是要求负担医疗费,二是要给这些娃处分。这一次,海生经多方打点,儿子终没被部队除名。而此时的养子大华,以突出的演奏和出色的文化课,已考上了省城的音乐学院。与自己的儿子相比,一层比自己的不幸的婚姻更痛苦的阴云笼罩了海生的心。这样的娃谁来管呢?他时时地苦苦地在想这一问题。
一日翻看报纸,看到瞎娃要用媳妇管为题的报道,他心不由得一震。仔细看罢,方知在外省的一个什么村的一户人家,只生一子。因了娇惯,整日惹事生非,不是打人便是偷人,甚至还早早交起女朋友,家中无奈,为其成了家,用他们的话说:这叫一物降一物。这一着也真灵,小伙子新婚之后在媳妇地约束和管教之下,如同换了个人一般,眼下已成了一个小小企业的老板。文中最后还说:真是瞎娃自有瞎本事!此事点开了海生心中两道难题,一是立马给娃订婚结婚,二是一定要给娃娶一位聪明利害的姑娘。尽管他不懂遗传学,但他却心中明白,儿女主要遗传母亲的基因。一段时间,他将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他四处地奔跑着,找亲戚,托朋友。那一段他见了人第一句话就问:手下有女子?也便时常让人家因他的问话而笑着问他:咋!想抱孙子了?他则被窘得满脸通红地说:那里那里,娃的事是迟早要办的!他显然是应筹着说的。人家便有意逗他说:乖女儿倒是不少,不知你给儿子要订个啥样的?他则认真回话说:乖不乖不敢过分强求,但必须凶(即有能力的意思),必须能管住男人,必须脑子灵。人家便又逗他说:这般凶来凶去,还不把儿子凶到丈母娘门下去了!尽管人家在戏弄他,他却还认真地说:这倒不怕,只要人家把娃能管好!话出口,满脸尽都是沉重难言的悲痛和无奈的忧郁。人家也终于明白了他的心境和目的,他也就自愧不如地将娃的一切情况都学说给人家听,说着听着,说的人落泪了,听的人也落泪了。如此这般,断断续续也有人上门提亲,却是定不下来。时间一天天过,眼见着儿子已快复员了,媳妇还没个影儿。是不是人家嫌咱日子穷。一想到此,便想到自个的家境,他便立马决定给娃盖房。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雅琦是那么迫切地促他盖房他都是借口说经济紧张始终没动工,且在大料都备齐时产生了退坡的思想!而眼前因了儿子,倒是说盖就盖,毫不含糊了。
他即刻请来木工做门窗。木工还没做完,便去联系匠工,还要添一部分瓦,还有石子,沙子,水泥,白灰,还有吃的粮食,少说也得二千多元。他就四处去抓去借。雅琦得知他要动工盖房,全然以为他终于想通了。一次便给送来一千元,他收钱时心中对雅琦说:对不起了,我这是被逼无奈,娃们的事总该比咱们的事大呀!他也还想先办了娃们的事,再来办自己的事,也不为迟呀!他立即着手拆房,因了他的房子是须先拆而后盖,这拆房又不比盖房,村人不视为正式的工程,很少有人来助忙,只有自个动手拆。无奈海生找来家门中几个人一同动手。首一天揭瓦,只要给房檐口靠两根椽,一人在上边拆,一人在檐口流,一人在下边挪,倒也顺利。问题出在了拆椽时。房上的人要一个铁杠,说是要将椽的钉子给下翘,他便去邻居借来一根二尺余长的铁杠,递上去。上边人在拆椽时不小心又掉下来,二女从下边过,偏不偏正砸到她的脚面上,那垂直的铁杠的尖儿一下子把二女的脚差点从脚面穿到了脚底。刹时鲜血直流,惊得人们咂口说:天那!多亏她慢了半步,若还砸在头上,那还有人呢!说归说,二女立马被送到医院打针止血包伤,虽不会有大的问题,但脚已肿得如同一个萝卜一般,踏不了地。
好个苦命的二女!海生不止一次地替他悲哀。好在有村人前来帮忙做饭,五天时间,终于将旧房拆完。接下来挖地基需要白灰,海生想到了莘子,骑车去找她。那是一个晚秋的午后,他去镇上找莘子,先碰上了陈书记。陈书记第一句话就问:想好啦?海生便遂口答应:想好了。俩人相对一笑。陈书记在心中笑海生终于明白了;而海生却在心中笑陈书记,这种事怎么能这么来问。俩人再说了几句闲话,陈书记告诉海生,莘子在家休假,海生便直接去了木梳湾。到了一看,莘子家的门上挂了一把锁,村人说她母女去麦田打药,并给他指了方向。他正要去田里找,莘子的女儿玉蝉却背着一架喷雾器进了村。她留着小伙子的偏分头,她的白色的衬衫袖头挽过了臂弯,她没穿袜子,穿一双紧口的蓝色白底网球鞋,她的裤腿也挽到了膝盖下边,她的身后是村街上的两行槐杨相间的大小不等的树,树稍挑出的是蔚蓝的天,天幕上挂着的是一台一台的梯田里的麦浪在翻滚;梯田的尽头便是雾蒙蒙的山,太阳从她侧身后照来。她的面庞,胳臂和圆嘟嘟的腿的一侧似被金色的阳光染得泛出了光芒,另一侧却黑黝黝的有了稍许的模糊,其明显的反差,加上她扛在肩上的如同一架什么武器样的器械,和那黑色的头发上洒上的泛白的药粉,严然一幅天然的水粉画。他迎上前去问:你妈呢?女儿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突然,长长的脖子一伸一伸回问,你是——?他才不好意思地自介绍说,我是你妈的同学,我叫海生。他说此话时,才正视了她那一双大得闪光的眼和长得奇特而又抚媚的眼睫毛,他立马觉出似在那儿见过这样的脸盘。他激动得将姑娘的问话也忘了回答,当姑娘提高声音告诉他,母亲安排她打药后去了县城,该说是也快回来,让他到屋里去等时,他才尴尬地跟在身后。
她的家两层的楼房,如鹤立鸡群一般站在村中间。棕红色的大铁门、进门一个小院,院里边是楼房,楼房底层一个大大的客厅里套了两个房间。姑娘放下药器让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先进卫生间洗了把手,立马给他沏茶,敬烟。然后才去洗脸。听那呼哩呼啦的水声,他想这娃洗脸也如小伙子一般,只差没有掬起水在脸上搓着扑扑吹气了。她三两下洗完脸,洗了脚,再看她时,一件短袖白衬衫和一条超短的印着小花的喇叭裙,将她的少女的健美的身躯全然呈现在了他的面前,青春的朝气从她的健康的闪光的肤色上全然的放射出来。她做完了这一切便坐下来陪他。当她得知他是仁家河人,在县团委工作时,她显然更来了兴趣。她便将她的邮册拿出来让他看,还委托他替她收集邮票。谈着话看着到了饭时,姑娘进厨房,案板一阵的响动,随着滋啦啦的炒菜声,四菜一汤包括热腾腾的大米饭已摆在了他的面前。
多能干的姑娘呀!海生心中便立马和自己的儿子国举联系起来。看她从田里回来的样儿,肯定是个能吃苦的姑娘;她的回家后的言谈举止,包括他的做饭,表明了她干练而又利索;而那几本厚厚的邮册,包括她的学习笔记,也包括和学习笔记撂在一块的几本世界名着,还有她墙上挂的吉它,全证明了她是一位爱好广泛又有着不懈追求之人。想着自己青少年时对音乐的付出,越发地认为这女儿做为自己的儿媳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当他坐身沙发上惬意地想时,莘子回来了。
俩人见面,莘子先是一楞,接着便稳定了心态问他几时来的?他说他等她大半天,女儿给他已做饭吃了。他还要说下去,莘子看一眼他,再看一眼女儿,遂即打断他的话说:县上这般的忙,你来肯定是有事。他说他正请假在家盖房,她即说白灰早给你留着,并向他是给你送过去还是自个来拉?他即问,你咋知了我要白灰?她说,若连你心想的啥都猜不透,咋还敢去镇政府工作!听她之言,他欲用知我心者莫若老同学之言相对,见有女儿在当面,便收了回去,顺口说了句谢谢。
当天晚上回家,躺身在土炕上,向二女叙说了莘子女儿的情况。他从她的打药归来到做饭到弹琴,包括长象都详细地向二女报告,末了说,他要托人去为儿子提亲。二女先是有意无意地听,末了思考了半天,冷丁丁地问:你看行吗!他立马明白了二女的话意。她其实是说不行的。对此,海生从木梳湾返回的路上便想好了。若还这桩亲事成了,不只可以了却儿子的婚事,还可以使他俩的关系公开化,他完全可以以亲家的身份去照顾莘子。若还形势有新的发展,还可以让儿子国举跟上莘子去学办企业,去学做生意。有了钱便在县上买房,相互地关照也便更方便了。当他这般想时,他觉得他完全有把握说服莘子。人生在世嘛,说长就那么几十年,说短还不就一瞬间的事。至于二女,他思摸着凭他现在的实力,即就是给带回一个小妾来,她也是不敢反对的,何况这是亲家母。当然,这样一做,他便不可以离开二女;若离不开二女,雅琦又咋办呢!多年的烦恼把个海生已磨得没了丝毫的棱角,包括心中思考的问题,想得通就想,想不通就放下来,当然,他的这一切的心思是全然不能告诉二女的,他只能对二女说:人家女儿有多精干,莘子对他们家又是如何的好,若还儿女的婚事成了,将来的前途又是如何的光明远大等。要是二女真的不同意,他就要硬做,他自信在这个家里还是他一人说了算的。所以这一晚他只向二女说了看法和想法,并没有逼着要她表态。他要等盖好了房,儿子复员回来了再正式提此事。所以当二女睁着一双眼不能入睡时,他却对她说:睡吧睡吧,眼前盖房是第一位的。
正式盖房的工程终于拉开了。好在海生和二女在村上都有上好的人缘,前来助忙的人也确实不少。只是二女那一只受伤的脚尽管既打针又吃药,依然肿得踏不到地上。房已拆完了,人住在后院搭的庵棚里,晚秋的风已带来了寒意,加上每晚盖的被子潮得如同洒上了一层水一般,二女的伤口便时不时地流出血浓来。然而,当她看着他忙乎的样儿,看着他几天下来人已瘦了一圈,急得坐身庵棚之中如坐针毡一般。她好着急。一天晚上,海生睡得迷迷胡胡,忽听案板有切菜之声,睁眼一看,外边还是漆黑一片,天空上密密麻麻的繁星似在眨着眼睛。伸手去摸身旁的二女,没人,情急之中他披衣下床,几步跨到搭就的临时厨房里,看见二女坐身在案板前,她的面前的案板上已切下好大一堆红萝卜丝;她身旁的锅里正冒着热气,红署的甜丝丝的味已弥漫了整个院子;炉膛里的火在毕毕剥剥地燃着;她的身旁的墙上靠着一把锄头,显然是她以此做拐杖。海生闯进棚里,近乎发怒般喊:你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呀!二女回头看他一眼说:还不是坐着嘛!海生说:坐啥呢嘛!医生说是不能活动的,你知道不!二女说:我实在坐不住了。海生说:坐不住也要坐;二女说:我就不坐了;海生说:你给我走,说着上前拽她,她却蓦然站起身来,简直如嚎叫般脚在地上重重地一踩说:我不要这脚了!她说此话时,如同发疯一般,由于脚踩得过重,脚面上的血浓倏然就流到了地上。一句话竟然将海生震得呆呆地站在她面前,不知了该咋办。
咱不能因了盖房连命都不要了!海生无奈地说着,上前去扶二女,被二女一手拨到一边去。不干活,我难受呀!二女说此话时,已哽咽得泣不成声了。没人怨您!而是您不能干呀,还是歇着吧,听话,养伤要紧!海生似劝小孩子一般。你歇着去吧,没事!二女说完,继续切菜。海生见拿她没法,只得坐身到灶前去偎柴燃火。棚内的灯光被蒸气一罩,显得朦朦胧胧的。思想着自己把盖新房已做为与她母子分手离别的最后的礼物;思想着她还被蒙在鼓里的纯实的心态,海生的一颗心不由得颤栗了。
工程到了后期就要上楼板时,雅琦提着大包小包来了。经过一段的沉默,雅琦已经想好以默默的忍耐来做为最后的一击。因为她坚信,在海生的心目中,她的地位远在莘子之上。尽管为老人送葬莘子一时占了上风,但她却也严重地伤了海生之心。在海生最痛苦的这一段,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只有忍耐才是胜利。加上海生如此快地动工盖房,她认为他是在实施自己的诺言。她却是全然的未能知晓,这期间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人家为了为儿子定媳妇而创造资本。她就抱着兴奋中愈显愉快的心情来了。
进门时,二女还是接上了她手中的大包小包。此时二女的脚伤已轻了许多,虽然走路有点瘸,但做饭干活没了多大的问题。她只是将她接进门就忙自个的活去了。海生上前给她沏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她手里,他显然是在二女面前做出自己的大度和毫无惭愧之心的表情来。雅琦接怀在手,转到正砌的墙面,看着墙体和梭角,也就全然如主人的身份给匠工提出什么墙面不平,梭角不直等等的问题。村人也有与她开玩笑者说:没看出乡上领导连盖房也懂!这一说,她更来了劲儿,叮咛海生不要惜水泥,该重就重,要确保质量。与干活的人聊过一阵之后,她又去厨房,她将袖头挽得高高的边走边说,我来就是帮忙的。见她过来,二女站在厨房大棚的门口,一身儿挡住她说:那能让你来干活呢!人来了,就行了,想必乡上肯定是很忙的,你忙了我也就不留了!说着话将雅琦提来的大包小包的兜儿一古脑塞到她的怀中。见她如此,雅琦当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立马变了脸说:我吃了饭才走呢!说着把那一包东西,顺手放到一边,进了灶房的大棚。看着这一切,干活的没一个人说话。海生忙去厨房转了一圈。他进去时,雅琦先白了他一眼,二女也白了他一眼,他又急忙退了出去。雅琦帮忙直到半下午,吃完饭她竟然在门外去给拉砖的民工帮忙装车。天黑之前,当她出门要走还没转过街弯时,二女把一大盆泔水狠劲泼向门外的大路。雅琦向后看了一眼,欲转身回来,见二女一溜烟回去了,便愤愤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