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已近二十岁了。玉蝉高考只差几分落榜后,别人都替她惋惜,她却是嫣然一笑说:这有啥呢,世上也并不是只上大学才能成事业!说罢此话,村上到处亦然能听到她的笑声。看着土地承包之后,妇女们坐在门前的大树下,纳着鞋底,织着毛衣,边聊边做活儿,她便回家对母亲说:妈呀!你看现在的妇女,热了不干,冷了不干,多么的舒坦,不象你们那阵,整天死忙死忙的,顶啥用!一家一户包开种地,看着男女老少如同在田里绣花一般做弄庄稼,回家又对母亲说:这才是农民心里真正想的,其实,这也不过是个过度,真正的有本事的人把地种烦了,自然就不在这巴掌大的天地里刨食吃了;看着有的人,人工在田里翻地,有的人如牲口般拉犁种庄稼,她便说:妈呀!你说这些人咋这么笨的!莘子说:那也是没办法呀!玉蝉说:没啥办法!你给我一顷地,看我有办法么!莘子听她此话说得大,有意问,你有啥办法?她说,我买机械呀,我雇劳力呀,我当庄主呀!她的话让母亲心中有了惊叹,也有了丝丝的安慰和自豪。母女俩的话题日渐多了起来,有时她竟然怪怪地问:妈,看这满树红艳艳的苹果,你给我说几句,感触最深的话。莘子说:红艳艳的苹果就象我娃的脸蛋!她却用嗔怪的目光看着妈,严肃地说:不对,听我的!接下来她便如同朗颂诗般说:苹果笑了,笑得好甜;苹果哭了,哭得好惨。莘子一听,慢慢品着娃的话,却品不出味来,说:你说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玉蝉却依然正儿巴经地说:我的话你信不信,现在不信将来就信了!逼得莘子只得说信了信了。这一信女儿的兴致更来了,接上问她:听人说小麦的根扎得特深,一下扎到地球那边去了,你说对不?莘子稍作思考即说:全世界的人,不管是这边的还是那边的,谁不吃粮能行。一下子说得玉蝉高兴地在妈的脸上吻了一口说:老娘终于变聪明了。
她的希奇古怪的问题也就越来越多了;与母亲出门迎面来了三五个人,她会问母亲,你说这几个好人几个坏人?看见夕阳中,有人驾着拖拉机往回拉庄稼,有人却扛着木犁牵着牛,她便似考莘子般说:娘,你给这一幅画起个名;看着傍晚各家各户升起的袅袅的炊烟,她便问母亲闻出了这烟的味儿吗?看着乞丐讨饭到门前,他便提醒母亲说要警惕上骗子的当;看着村上有人为地畔吵嘴打架,便对母亲说没一个好东西,乏味至极。有一次她还提出来让妈妈把白灰厂恢复起来交给她管理!莘子睁着一双质疑的眼问她行吗,她即发誓说:我若没你办得好,就不是你的女儿。一句话竟然把莘子的心说动了,不是因了怕女儿辛苦,她真要放开缰绳让她在这渭北平原上去跑一跑。还有一次,母女俩说着说着,从女儿玉蝉嘴里竟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妈呀!你若再不给我找爸,就迟了!一句话说得莘子眼睁得如铜铃一般半天回不上话来。这该说是莘子心头最疼之处,可女儿给她撞了,她即训斥般对女儿说:这事也要你来管嘛?玉蝉回话说:妈,你不觉得你活得太苦太累了嘛!莘子终于明白了女儿是要她找一个后爸,而不是去认王群。更不是去认海生。她的心头的惊恐终于落了下来,便有意岔开话说:妈有我娃就行了!她说此话时泪水便向心里流。看见女儿的泪珠已经滚了出来,母子俩便紧紧地抱做一团。
由于玉蝉自小就喜欢拨弄乐器,特别是对电子琴,电吉它情有独钟,母亲便在县城找了一位弹吉它的老师,让她跟上学。玉蝉学吉它时,正是莘子石灰厂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们家全然已不缺钱花了,用莘子的话说,只要娃高兴就行。在穿装上,玉蝉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男娃的服装,喜欢男娃的头型,原本在姑娘们中已漂亮出众的人儿,留一个假小子的头型,穿一件紧袖口的白衬衫,蓝裤子,姑娘娇秀清雅和男人的倜傥风流便集中到了一起。有人说她全然象她妈,主要是指她的性格。三岁刚过,就能帮妈妈到村外的菜地里去买菜;6岁刚入学,就能搭车去县城为奶奶买药。打从入学始,奶奶病在床上,妈又在外边跑生意,经常的早出晚归,照顾奶奶的担子,全落在她的肩上。每到冬日,放学回家,一个大书包在她身一侧挎着,顺路抱一捆柴草,一摇一摇地走着跑着回家去给奶奶烧炕。一个冬日下来,由于常是跪在火炕门前又捅又扇,裤腿的膝盖上竟磨烂了。奶奶坐身炕上灯下给她补裤子时,竟落下几滴泪来。她十五岁那年母亲在外跑销售,奶奶病躺炕上不能动,眼看着全村人将玉米全收完了,她家的玉米棒还精精神神在田里长着,情急之中,她叫上她的小朋友们去掰玉米棒。别瞧玉蝉是个女娃,却是个大方诚实的孩子,比如妈刚给她买一件新衣服,若有朋友试穿喜欢,她立马就能送给;放学路上有大男娃欺小男娃,她一上去就扇那大男娃两个耳光,所以女娃们喜欢她,男娃们也喜欢她,她在校便似乎有了老大之称,只要她一招手本村的邻村的,一下子给田里去了二十多个。他们掰的掰拉的拉,一晌时间竟将二亩多地里的玉米棒全掰完了。为慰劳大伙,她去商店拿回饼干和一大包糖,同学们又说又笑地吃着,谁也不愿离去,便都自觉地围着玉米堆子剥皮,一直剥到大半夜,等妈妈风尘仆仆在午夜前赶回,玉米棒皮儿近乎剥完,黄灿灿的玉米棒摆下一大院,激动得母亲一个个摸着娃们的头,不知了说啥好。一个星期天,妈在白灰厂忙着销售,她便问奶奶吃啥饭,奶奶随口说,吃凉皮。等到莘子从白灰厂回来,她便将又白又簿的凉皮调好双手送到了奶奶、母亲面前。喜得个莘子合不拢嘴地说,我娃真长大了。
到了玉蝉上高中时,奶奶亡故。奶奶病危前在县城一直住了一年多医院。由于莘子有白灰厂的事缠着,照顾奶奶的事依然靠在了玉蝉的身上,好在县城中学与县医院并不远。玉蝉一下课便到医院来。到了病的后期,奶奶竟然多天大便不出,打针吃药全不顶用。看着奶奶痛苦的样儿,无奈的玉蝉便揭开被子背过人用小手一点一点给奶奶往出抠。医院的人知了都说:老人家真是烧下老瓮粗的香火了!
奶奶过世后,玉蝉多次的哭昏在奶奶的灵柩前。看着娃哭得可怜,莘子只得强迫将玉蝉用专人管着,关在了一个房子里。等玉蝉去县城学吉它,莘子已去公社上班。一个星期天,玉蝉带着一个小伙子来到家里,她向母亲介绍这便是她的老师。莘子一看老师竟然这般年轻,心中便有了疑惑,开始后悔当初没能亲自去给女儿联系,而是让她自个去。这阵,竟然不声不响将老师带到家里来了。看这老师,最大也不过二十五、六岁,中等个,方盘脸,白白净净,不胖不瘦,从皮肤和穿着一看就知是个城里娃。想到此,莘子觉得心中不是味儿。她本该去厨房做饭,却是有意坐在客厅不走。玉蝉却是视客厅无她一般,不时的踏着富有弹性和激情的步子,不时的用出舞蹈的动作,轻松而又热情奔放地,又是敬烟,又是沏茶,又是拿糖果盒,又是亲手给削苹果。人家正吸烟不吃糖,她竟然将一颗糖剥了皮亲手送到人家嘴边,一指给点进嘴时说,酒心巧克力。小伙已觉出她过了,向后挪一下,离她的身子远了点,边嚼糖边看一眼莘子,并抓一把瓜子送到莘子面前说:阿姨,你也吃瓜子!才算止住了玉蝉的泼辣。不一样了,真是不一样了!这是莘子心头泛上的第一声自语。女儿肯定是爱上人家了!女儿进门的第一眼目光就告诉了她。按说女儿也是到了该谈男朋友的年龄了,她却是没料到竟然是这般的快。她竭力拟制自己的情绪,潜意识里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绝不可以干予女儿的自由。可她心中却对女儿说:娃呀,你和人家不一样,您还没认了你的父亲。娘也只你这一个女儿,你若跟人家去了,留娘一人,你的亲生父亲又还不认您这个娘。想到此,莘子心中开始萌生了落寂和空虚。妈!该做饭了。女儿娇嗔地提醒她,她才无奈地步入厨房。她尽力将切菜,杆面的声音放小点,撕长了耳朵想听听女儿和人家在说什么。然而,除过不时传来开心地笑声外,却是啥话也听不清楚。吃饭时,玉蝉竟然一把按住老师拿在手里的筷子说:丁老师,不给我妈弹一曲,不许吃。莘子并不反对女儿的大方和开朗,这阵却也真有点受不住了,遂用责怪的口气说:蝉,让老师吃饭!玉蝉却是头一摇说:我就不!一句话叮得莘子没辄了。亏了小伙是个有眼色之人,立马站起来,拿起玉蝉的吉它,稍调了琴弦,自如地弹了起来。他弹的是关中民间流传的绣荷包,只是随着节拍曲子里加了许多的新点儿,听起来更热烈,更奔放,更有韵味。弹完之后,小伙子竟还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阿姨做下这么好的饭菜。一句话说得莘子心中虽甜甜地却倒泛起一股酸楚来。酸楚似乎因了自我的悲哀,又似乎因了女儿的幸运。
用完饭,她只盼女儿快送老师走,她好问一问老师家里的情况。女儿却要与老师同去谷口一游。当着小伙子的面,莘子无奈,只得让他们同去。女儿赶天黑也没回来。她清楚他们一同返回了县城。独自一人躺在家里,想着女儿大了就要出嫁!想着一步走不好就要悔恨终生的经历,想着海生能不能迷途知返,痛下决心,回到她身边,一串串的清泪落在枕上。
翌日一大早,她立马去了县城,找到玉蝉老师单位的熟人,才了解到小伙家中不只有退休的父亲,多病的母亲,还有一个九十岁高龄的老奶奶躺在床上。莘子原本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女,可这样的家庭,女儿过门去咋过呢?她想过了,她可以给女儿一笔钱,安排他们家的事,可仅是对几位老人的侍奉,包括做饭洗衣,女儿能行吗?想到此,她便产生了劝一劝女儿的心思。可当她把这些话直直地说到女儿当面时,女儿只回她一句话说:我就是爱他这个人!女儿的话,深深地触动了莘子的心。人若真正爱上一个人,也真是没有办法呀;她没再劝女儿,女儿的事却象一块石头一样压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