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依然是天上那灿灿的太阳,海生却整日间看见的是翻滚的乌云;泔泉河的水依然是那清粼粼的水,海生看见这水心中立马似泛起腾腾的杀气;宗山依然在身后巍然站着,海生却看见那山中似有一拨又一拨的凶猛的飞禽走兽向他扑来。他的一颗心包括幻觉也包括潜意识,全然被难言的恐惧和无奈笼罩着。这一天,大约中午十一点,看过一阵报纸后,几个人正在闲聊,党晓兰来到他办公室。
自从城关一别,要么在大街上,要么党晓兰来县妇联开会,也曾多次碰过面,大都是头一拧装做没看见,只是实在辟不过去了才打个招呼。今日她咋找到办公室来了。当着大伙的面,他只得装出热情的样儿起身给她让坐,她却是站在门口对他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说。一下子说得海生当着大伙的面无奈地跟她出了办公室。她走在前边,她并没有上楼去他的房子,她直直走出了县委大门,向左一拐,站身在大街什字一棵槐树的树荫下。他有意与她拖开一段距离走着,来到她的身边。我要调走了!党晓兰说,说着翻起她那大大的眼睛看他一眼。他看见她眼内似有泪水在滚动。去那儿?也许是惊疑,也许是兴灾乐祸,也许还包含着丝丝的旧情,海生问她时,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还能去那儿!就是人家那个厂子!你爱人在那儿干啥工作?虽是相处了不短的时间,海生从未问过人家的情况。你真不知道!烧锅炉呢!好呀,是一个给大伙送温暖的人!谢谢你,再见!党晓兰显然已听出了他的嘲弄和讽剌,转身要走。海生原本想着开句玩笑,话出口自个也觉得说重了。几步追上去挡住她说:还没进大城市呢,脾气就大了!她自然是收住了脚,娇怨而又深情地看看他,俩人面对面站着,仍没再说话,他从她那一闭一睁的含着泪花的双眼中,从她那短促的呼吸中,从她那已经偏过来的似要晕倒在他怀里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对旧情的难忘。我请你喝酒!党晓兰直然说。谢谢,不必了吧!瞧不起也就算了!要请该是我请你,不,我欢送你!那你咋不说呢!人家还没顾及说呢!不说了,去还是不去!敢不去嘛!说着话二人沿大街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选择了一家比较偏僻的刚开的川菜馆,要了个包间。
她先为他要了一瓶西凤酒。她清楚他最爱喝这种本地的酒,这种酒劲儿大。她逼着他点了四个菜,他一点一个素菜,她便夺过菜谱给他点了鱼香肉丝,糖醋排骨,水煮肉片,肘花还有银耳红枣汤等三凉三热一汤的菜。说心里话,海生那来的心情给她助这个幸呢!然而当她说她要走,他与她当年进公社报名时人们以为他俩是来领结婚证的情景;她请他到她的姨家的空房里,让他吃好喝好并将她的身子献给了他的一幕;还有他们双双骑着自行车下乡的情景全然映现在他的眼前。人这一生,也不就这么回事了,何必事事都那么认真呢!他默然坐在她的对面。她显得非常激动,又是叫上菜,又是叫拿烟。等到一切上齐,她即打开酒瓶,恭恭地斟了一杯,站起身双手捧到他面前说:海生,第一杯酒,我向你致谦,在公社那一段时间,我对不住你,话出口两颗明亮的泪珠在眼内滚动。说那里的话,我确实得感谢你,是您——海生双手边接酒杯边说,心内不由得一阵发热。真的海哥,入党,调工资我都没法和你比的,可是——甭说这话,这些事我早忘了,而且入党,调工资谁不想呢!咱们都不容易,别提这些。总归相处几年,确确实实让我难忘的是你献给我的爱!海生一时说得激动,自饮了一杯。话说到这个份了,俺也说几句心里话,俺确实是佩服您,尊敬您,可是,俺并没有别的想法。俺知道这一辈子已是无法与你过到一块了!党晓兰开始掏心窝子,说着还轻轻地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却是没料到这一句话出口,却是打在了海生的麻骨上。想着他对二女的无奈,对莘子的惧怕,对雅琦的无法了断;再想着二女的无知,莘子的出手的狠毒,雅琦的咬住死口不放,她们咋都这般的了得,而眼前的党晓兰,尽管当初与他还产生了这样那样的矛盾,比起她们几个来,不只给他没带来任何的麻烦,还让他有过那样的快乐和激情。看来,她才是识大体,明事理的人。这般想着,心中便生出了敬慕与亲近之情。遂站起身来,还没等他开言,党晓兰亦高高举杯抢先说:甭急,我这第二杯敬你事业有成,青云直上;我先干为敬了!说着话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接着他祝她夫妻团聚,她祝他家庭幸福!俩人便喝了一杯又一杯。一个是酒后真情难忍,只想回忆他与她的当年;一个是借酒消愁,欲把自己被女人困惑道出又觉不妥便情有所发,谈人生,谈女人,谈男人,谈事业,谈得神采飞扬。
谈兴促了酒兴,酒兴又促了谈兴,当一瓶酒就要见底时,海生终是无法自忍地到了哭笑反常之中,时儿说二女有多么的可怜,多么的忠厚;时儿说莘子当年与他多么地相好,十多年过去了也还没忘了他;说到雅琦时更是动情万般说了她对他的好处,还睹咒发誓地说,他就是为雅琦去死也值了。他在说这一切时,全然已无法辨清坐在他对面的是最不愿听到这些话的人。说透了,党晓兰今日来请海生,一来是想表示一下谦疚,二来是想解释一下她确实是个好女人,三来还想着酒足饭饱之后,与他单独相处一段时间,留下难忘的记念。她却万万没有料到,海生喝到了这种地步。有心不听他酒后吐的真言,她的潜意识里还残存着想知他的情况的欲望。但一听到这些,她便又生气又愤恨又同情。她上前劝他别喝了。这一劝反到更激起了他要以酒消愁的心思,竟然自我摇摇晃晃到吧台去抓一瓶白酒在手,拧开瓶口盖顺手一扬,仰脖子咕嘟嘟一口气又灌下去大半瓶。
他如一滩烂泥一样爬在桌子上已不省人事了。她在一旁无奈地等,她心想着他静一会也许就过去了,他却是一个咯儿没打出便哇地一声,如喷射般吐下满桌的秽物。霎时,酒菜的混合味加上胃里还没消化过的食物形成的难言的腥臭味充满了房间。服务员进来一看,捏着鼻子跑出去。党晓兰确实不知了该咋办,欲扶他回单位,怕县委机关人看见;欲叫个车送他回去,又不放心。没了还是坐在他一旁无奈地等。多亏这家酒店还有几间留宿的房间,四川的老板征求她的意见之后,安排人将海生扶进客房里。客房在顶层的三楼,仅是个半间的小屋,一扇门,一口窗,一张双人床,也还配有空调沙发,电视等。由于窗上吊了一面厚厚的落地式窗帘,门一关里边便如同夜晚一般。他俩进去后,服务员送来一瓶热水,随手关了门。党晓兰先打来一盆热水,给他擦洗了脸,又强迫迷迷糊糊的他嗽了口,然后放他到床上,替他脱了鞋袜,看看他的脚脏,顺便又用热水给擦洗了一番。海生躺着,党晓兰在一边看着他。她感到有些凉,顺手拉开毛巾被给他盖,当她盖了他的半身时,又觉得他穿着衣服睡肯定不舒服,便又尽全力将他抱起来,如同捣弄一头死猪般替他脱下上身的衬衫。当她的手触接到了他那宽阔的肩膀,强健的胸脯和她早已熟悉的各个部位,她的周身便如同触电一般的抽搐了。她放他躺下,喘了口气,咽下一口唾液,轻身儿躺在他一侧,脸偎到了他那宽阔的胸上,手搭在他的腰上。她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当她醒来时他依然酣睡着,她轻身儿起来撩起窗帘一看,外边已漆黑一团。她出门上了次厕所,下楼给老板付了钱和住宿费说:对不起,他一时半时无法醒来,老板便劝她在此过夜,她思忖片刻,答应下来。一进门,她心内似有了一团火在烧。她先自站在床前忍着,一时间竟然无法自忍地一头扑了过去,将他从睡梦中扑醒过来。
这是在那儿呀!还在余醉之中的海生被撞醒后,仔细看了周围,终是明白过来。他满脸烦躁而厌恶地起身穿衣要离开。他的表情和举动,如同万根针扎在党晓兰的心上,她先痴呆呆地站着,那一双木然失色的眼直视着海生。似麻木却又愤然说:你给我走个样子!当海生真的要走时,她便发疯般一头扑过去,在海生的胸上肩上捶着抓着嚎嚎啕啕地失声恸哭着说:你就这般恨心呀!我就是爱你,我没办法呀!难道我爱你也爱错了!我可是对你啥要求也没有的!我只是爱!你知道不!她是痛不欲生般说的,话出口也便泪流满面了。她立马将海生的心哭软了,海生退步坐身床檐上,抱她到怀里,似对一个孩子般在她头上抚着说;别说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我并没说你不好呀!对不起,听话,别哭了!他这一说,党晓兰更是哭得全身抽搐着似要断了气一般,海生着急了,就用嘴去吻她的泪水,用舌尖去舔,这一吻一舔,她的哭声慢慢地止住了,他伸开双臂去抱她。她便软瘫在他的怀里。悲痛之后的爱,更有了别具的情和难言的别离之苦。天亮出门离开餐馆时,海生已经清醒的心头不由自主地闪出一曲离歌两行泪,不知何地再逢春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