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年一年过,日子一天一天熬。国柱已被提拔到镇高小任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学校在石鼓镇东门口,是全县三所重点小学之一。由于校史长、教室、宿舍、操场布局合理,加上成荫的绿树,校园内的月亮门,显得肃穆而又雅致。自从国柱任了校长,便很少回家。瑞云殁后,定邦身体虽有恢复,但总因到了耄耋之年,日每便见他佝偻着腰,手拄拐棍,有时独自一人,有时被尹敏扶着,在村祠堂前,庙堂前,祖坟里转着,看着。有时竟然找不见他的人影,急得尹敏村前村后跑着找,却见他独自一人站身瑞云的坟边,手拄拐棍,似一尊雕塑一般。唤他,他依然直直地站着;拽他回去,他也不回话,不声不响,呆呆地痴痴地跟回去,路上若有人问他话,他便回一句;若无人问,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天,他睡得正酣,国柱学校来人,慌慌张张报告,国柱出事了,被逮捕了。一句话说得尹敏如同丢了魂一般,忙拽来人一把避开定邦急声问:为啥事?来人吃吃嗑嗑说:男女关系,同他的学生,女子才十三岁!你说啥!尹敏睁大双眼问,她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人家娃家里人把他告到县上,县公安局把人抓走了!天哪!咋出了这事!想到定邦的儿孙们,大孙儿国良不知是否还在台湾;老二国策虽做了大官,但和家划清界限,荣归故里也不进门;孙女国荣在孩子满月后和万清一块回了家,俩人依然三天两头打闹了这么多年;小儿子海生还算个人物,把个家庭弄得不蹋糊涂,眼下还算三孙儿国柱平静,咋就出了这要命羞先人的事!尹敏仅比国柱大五岁。从小一块玩大,自从她和定邦结了婚,成了他的姨娘,国柱虽有过一阵别扭,后来便很快不叫姨娘不开言。人常说,自小看大哩,这国柱从小寡言少语,勤奋好学,也不至于坏到这等地步!何况他还是党里的人,还当着领导!尹敏心中胡乱地想,霎时只觉得头发响,心发慌,腿发软,她的一切慌乱都集中到一点上想,天那!定邦咋撑得过去呢!一想到定邦,她只觉得下身坠坠的又想尿又想屙,欲去厕所腿却软得说什么也挪不动,便一身子瘫坐在厅房里,尿水即刻浸透了裤子濡湿了一大块砖地。姨姨!报信者忙上前扶她。知道了,你走吧!她扬手示意报信者回去。敏,尹敏。里屋传来定邦的呼叫声。你快走呀!尹敏一身子起来将报信的推出门,边推边说:别让老人知道,你快走!送走报信的,她回身抹一把脸上的泪,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长吁一口气似在憋劲一般,然后庄重而严肃地去里屋。你干啥去了嘛!定邦拖着烦躁的声音问,话音儿全然透出了他对她全身心地依赖和须臾也离不开的深情。对他说不说?咋说?尹敏紧张得混身血管似要爆炸一般。不说,显然是雪里埋鞋;说吧,他如何能撑得住。当尹敏来到定邦面前时,心中终于做出暂缓告知的决定。人家都不敢到门口走一下!尹敏变了话音儿说,有意装得轻松自若。
我听你好象和谁说话哩!定邦问别怕。老啦,没人来把我抢去!看你说的!定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尹敏转身给定邦打来洗脸水,借打水之机换了已尿湿在腿上的裤子,随即给他沏了一壶茶,并将香烟放到床头柜上。她在做着这一切时,依然在问自己,如何告诉定邦国柱的事呢?那天是星期六,天气好热,热得空气似乎都变成了蒸气。中午全校大扫除,下午四点要离校了,仁老师对我说,放学后你到我房里来一下,我就去了。家里很困难!仁老师问,我连连点头。仁老师平素很严肃,又是学校的校长,我真怕他,我不知他叫我有啥事,当时进房门时,我的心就忐忐忑忑,进门我站在他门一侧临窗的办公桌一边。这些本子,还有这钢笔,是我送你的。学校动员老师帮助贫困学生,我是校长,当然要带头,穷要有穷人的志气,好好读书!仁老师说一句看我一眼。谢谢老师!我怯怯地说。课能听懂吗?以后有啥地方学不懂,就来找我,我可以给你辅导,老师嘛,谁不盼自己的学生中多出人才!仁老师说得很真诚。我为老师的关心和鼓励差点激动得落下泪来。说完话,我抱起笔记本要出门时,仁老师挡住我,特意让我将本子装进书包,他还叮咛我不要给别的同学说。
我一出任老师房子,感到树也绿了,风也柔了,天也蓝了,太阳也越发火热了。我将这一切回家便告诉了母亲。父亲听说是仁定邦的儿子,感叹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周日下午,母亲特意煮了十个鸡蛋,我进校门没去宿舍,直接送到仁老师房里。仁老师先还特高兴,但听说我送鸡蛋之事同路的几个同学都知道,脸上便有了不悦之色。接着,他温和地对我说,和老师的事,以后别给同学、给家里人说。我虽不明白老师的意思,还是连连点了点头,临出房时仁老师对我说,晚上上完自习,若还想再学习,可以到我房里来。我随声答应着出了房门。仁老师真好!我心底这样想。学校无论搞什么活动,只要仁老师在场,我便觉得如同父母在场一般,心中踏实,可靠。我是个爱学语文课的学生。当我为一篇作文写不好而煎熬时,便想到了仁老师。仁老师给我一连辅导的几篇作文,代课老师都当作典范在班上读给同学们听。我好不高兴。我越发地愿意去仁老师房里。次数的增多逐渐排除了我的拘束和不安,有时他给我辅导时。让我坐他腿上,亲我吻我,我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那一晚辅导完后,仁老师说,时间大了,这儿有热水,洗洗脚,解解困,我就脱鞋洗。我刚脱了抹子,仁老师又说,长裤脱了,洗着畅快,我就脱了长裤。接下来,我洗,仁老师在一旁看,见我洗得笨手笨脚,仁老师说,来,老师给你洗,我还没反应过去,仁老师的一双手已到了我脚上,腿上,又搓又揉又捏,我当时虽觉得尴尬,但一种幸福感随之从心底浸滋出来。洗完后,仁老师出门倒水,我正将脚伸进裤腿,被踅身回来的仁老师一把抓住,他随手拉开裤子说,晚上迟了,就住这儿吧!当时我真有点紧张。正当我不知咋办时,仁老师已拉灭了电灯。无奈,我只得畏畏缩缩躺身被窝里。仁老师摸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伸臂要将我给怀里搂,我欲拧过身去,已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仁老师边搂边说,娃,老师喜欢你呀!听话,接着,他抱我要我爬到他身上。我怕,他又说,别怕,听话,老师太爱你了,上来,他抱我时不停地喘粗气,我向下挣扎了几下,依然被他抱了上去。接下来,他如雨点样的吻我,我也不知了自己该咋办。
那一晚,老师和我干了那事。我当时真怕,我想我这算在干啥嘛!但我又想,人和人爱到极点了,是不是都要这样!老师总是老师,老师咋会错呢!我就随了老师。当老师和我真的干那事时,我真不好受,我就哭,老师说,哭啥呢;人和人不这样,咋叫爱呢!说着,又是给我拭泪,又还给我讲爱情故事,讲郭沫若,讲徐志摩,讲郁达夫,其实我都不知道这些人,老师却是越讲越激动,讲着讲着,我笑了,老师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事后我问老师,明日咋办?老师说:该咋办还咋办,全当没事一样!老师还说,你放心,老师会永远待你好!说实话,自那以后,我真怕,我日每都避着仁老师,就是迎面碰上,我也装做没看见。但过了一段时间,我还真想仁老师,我想老师也真是待我好呀!后来,只要老师叫我,我就去和老师过夜。我真不知道这种事竟能怀上孩子,当我见到饭就恶心,当我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我真怕了,在妈妈的逼问下,我才告诉了她一切。妈妈即刻带我去医院。当医生诊断我确实怀了孕时,妈妈一身子瘫坐在地上。我真悔,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如此严重。以上是那位十三岁女学生向法院陈述的事情的全部经过。
仁定邦知了这一切时,气得一头昏了过去。这是我的孙子吗!为人师表,禽兽不如呀!我咋就是这命!子不孝,父之过。我往后咋见人呢!定邦一醒来,嘴里心里,只说这几句话,躺身屋里埋头落泪。泪流干了,一双眼干燥得痴痴的。我没做过亏心事呀!老天爷,你咋这样惩罚我,我羞了先人了,家门咋出了这样的事!定邦时儿又哭又嚎。因了国柱之事,仁定邦整整在家躺了七天。七天里水米不沾牙。他身边只有国荣和尹敏。他不时地猛然对她俩说,我这一生没做过对不住人的事呀!他似在问,又似在自言自语。当他稍有精神时,即刻宣布,我没了这个孙儿,咱和他永远断了,谁也不许去看他!他还说,即刻去给全村人说,就说我没这个孙儿!说完此话,他竟然一身子坐起来说,快!我要去敲鼓!我要边敲边说,我要全村人都清楚,我没有这个孙儿。
尹敏和国荣千方百计挡他,劝他,他依然非敲不可。尹敏在他面前此生首次发起脾气说:敲啥呢敲!敲啥呢敲!她话出口泪便落下来。她原以为她这话肯定会让他让步,他却比她更激动地说:你说敲啥呢敲,我就是要敲!他说完便一身子扑下床,栽倒在脚地。敲也得吃饱了,有劲了再敲,敲也得将服装换上,敲出个样儿来!尹敏见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得象哄孩儿一般对他说。好哇!他全然同意了尹敏的要求。他破例吃下两个鸡蛋,他穿上了他的白衬衫,黄马夹,黑灯笼裤,白布袜,黑圆口鞋。他说他要走到村祠堂门前去,但走了两步,只觉脚腿无力,尹敏和国荣便借来一辆架子车,铺上被子,让他坐上。他被拉到村祠堂前。他招来了所有和他一块敲鼓的同伴。鼓友们将裹着红绸布的鼓棰双手交给他。尹敏安排让将鼓抬放在架子车一旁,他也没再坚持要下车,坐在车上敲起来。
他先敲《甘泉潮》,再敲《甘泉潮》,他敲一下,舞一下,喊一声,我没这个孙儿!敲着喊着,先见他额上有汗水,再见他脸色由黄变青,当敲到第三遍时,鼓棰越来越低,鼓点越来越乱,他终于一身子倒在车箱里。从他倒下的嘴形看,他依然在说:我没有这个孙儿。见此,尹敏急忙安排人将他拉回家。定邦安排家人十万火急地将海生叫回来。看着父亲虚弱的身子,海生执意要到县上去看医生,被父亲止住。扬手让他坐到身边,支走其他人说:大叫你回来,不为国柱,他的事他自做自受,大是说咱这一门就靠你了!娃!你可要对咱仁家争这口气呀!父亲话出口,泪流满面,哽咽难语,海生忙拿一条毛巾边替父拭泪边说:大,你放心。话出口,自己也落下泪来。定邦静了一会心,接上说:大知道自己不行了,今日叫你回来,有两件事对你说:一是你的事业,一是你的婚姻,大放心不下呀!定邦说着又流泪,海生忙劝父亲说:大!你说,娃听你的,定邦说:大咋觉得这世事越来越不对劲了,你看这社会,连满清政府都能禁住的抽大烟,抽起来了!妓女院也开了,赌博成了明事,都赌到国外去了,共产党又是明反对,暗支持,一些当官的更是比一般人干得还凶。包括那些杀人放火,贪污盗窃的,你看这社会成了啥了!定邦越说越气,越气越急,咳嗖得无法说了,海生忙边替父亲捶胸捶背边解释说:这些你老放心,党正抓呢!更何况,眼下搞开放,抓改革,不出现问题是不可能的事!定邦连连摇头说,娃,你不知道,眼下这个社会是抓啥事瞎啥事呀!一句话将海生说愣了,他明白父亲是忧国忧民,可他确实没料到父亲为国家的事会急到这一步。他开始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在他思考时,定邦又缓过气接上说:娃,大告诉你,这些事,你那一样也不能干,特别是跳舞,进妓院和贪污,不管那一种情况下,不管你以后有了多大的权,这伤风败俗败坏门风的事,坚决不能干!你答应我!父亲显然要他表态。海生即连连点头说:大,你娃今后若进一次舞厅,贪污国家一分钱,死后不进咱家祖坟,不来天堂见你老人家。定邦连连点头说,有你这话,大就放心了。当然对民众有好处的事,就要下势去干!听父之言,海生连连点头。父亲接上说:其次是你的婚姻问题:你不能等大走了,下手甩了二女呀!父亲话出口又激动了。见父亲已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海生红着脸,不知说啥好。
见此,父亲接上说:娃,既然老天把二女安排给了你,你就认了命吧!二女可怜呀,她是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她为咱仁家生了两个顶门扛子,定邦说着又停下来,他显然已觉出这个顶门杠子的话他对海生已说了不至一次了。听父亲又说此话,海生打断他的话说:大,这我知道,定邦接上话说:知道就好,要痛下决心,娃,你应该明白,共产党虽然提倡婚姻自主,可也坚决反对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的呀!做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人,你会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的。父亲显然是对他又压又劝,他欲给父亲再解释,被父亲止住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啥,你今日必须给我当面再表个态,要么,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海生想了一阵,只得咬着牙流着泪说:大,你放心,我绝不抛弃二女,父亲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晚,父亲和海生还说了许多人生、事业的话,主要还是要求儿子,干事要有主见,不该干的坚决不要干,该干的,就是脱皮掉肉也要干好。晚上离开父亲时,父亲还好好的,翌日一早起来,父亲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定邦的灵柩在家仅放三天。这边家人忙忙地安排人打墓并准备出殡的葬宴,那边公社孙书记和支书德圣在其祖坟召开批判大会。批判的口号不时传到海生家里,定邦却紧闭双眼,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灵堂设在前屋的大厅里。此时集体饲养室早已挪去。他的儿孙们,包括国荣还有她十多岁的外孙都跪守在灵柩前。三天来,不时有人前来吊丧,仁义村的人却来者甚少。他的葬礼没请吹手,没叫戏班,只有和他多年来一块敲鼓的鼓友们。他们用鼓点敲出哀乐,用鼓点送亡友,用鼓点将定邦送到坟茔。鼓友们不时敲着舞着,舞着敲着,便都敲得泪流满面了。出殡之前,举行了追悼会。按理应由村干部来主持,但支书德圣和村主任黑熊来时,均让尹敏给赶了出去,她还当面对他俩说:定邦说了,在那边等着你们算账!黑熊还要去灵柩前焚纸敬香,被定邦的几个儿孙合伙推出了门。悼词是海生写的,他以儿孙们口气来写。当他念到民国18年仁定邦无偿为贫困村民赠粮时,灵柩前有了一片的泣声。村人特意为定邦写了一幅长联:上联:虚怀苦谷,勤劳至善,谨慎和谦,战乱之年顾大局,捐粮款,分国忧,功勋长存百世仰;下联:仁义为本,礼仪当先,耕读家传,建国初期再图腾,惩腐恶,除民害,品操永在万民崇。横额是:仁德永昭。村人用鼓声将定邦送进坟茔。如潮的鼓声在泔泉河畔回荡,久久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