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宣讲团,在乡下少说也跑了半个多月。他们是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过。他们一行七人骑着自行车跑。每到一处,联系会址、布置会场,又要联系当地的实际充实新的内容。海生真是忙得喝水也要凉的。尽管他是位有了工作就啥事也不顾的人,可烦闷和痛苦如一个无形的网一样,时刻将他的心思网在里边。特别是雅琦的再一次找到家里,使他的心中时刻似有一个火球在滚动一般。想当初为了实现理想的姻缘而追求事业的成功,事业成功之后,又因了这姻缘折磨得自己死去活来,说不定还会因此又断送了前程,如此的事业婚姻,婚姻事业该是如何地对待呢!他的心烦闷得有了极致的焦灼。路上碰见行人,他心中问,人家都是咋过的?看见田里的庄稼,心中问,人若和这绿油油的庄稼一样吃饱了喝足了,就无忧无虑地长多好!到了泔泉河畔,看见了清粼粼的河水,泪水就不由得在眼眶内打转儿;到了山区,看见那高高的光秃秃的山,平素最爱看山的他恨不能一巴掌下去,把这山拍到地下边去。走到山坡上听见啾啾欢啼的鸟儿,他是忍不住骂一声,叫你娘的X呢!看着那天上移动的太阳和头顶飘动的白云,哀怨之情便又泛上心头。特别是每每一到晚上,独身躺在山村小镇旅店的客房里,看着清冷的月光在窗棂移动,听着忽紧忽慢的风嘶叫,他的心便又在无声地冰冻难言地撕裂之中,却是围着一个始终也想不明白却又无法不去想的我该咋办呢!的问题苦苦地思索着。
难道爱情就是从一而终嘛!爱应不应该因了结婚而终止!爱是永无止境的嘛!家庭是爱情的港湾,还是爱情的坟墓!男人该不该在不断追求中选择自己的真爱!如果说这选择是作风败坏的话,那么,男人的真爱应该怎样体现!对真爱的女人的选择,是对理想和生活的选择嘛!难道连选择的权利也没了!那个真正的男人,在追求他的理想而又漂亮的女人面前,会眠灭自己的真情呢?海生的头脑似要轰炸了般地想,却又无法自圆其说,只得又回到眼前的现实中自己对自己说:我该是要和雅琦尽快过到一块的!要不然——我的可怜而又善良的二女咋办!莘子,你的心咋就这般的狠,你咋能这般步步逼我到绝路呢!他依然是想这些连日来反复思考着的问题。显然原本想好的方案暂时无法实施了,即就是盖了房也不可以,因为眼前最急切的问题是莘子和雅琦。莘子这一手可是致命的呀!
海生苦苦地终还是无奈地想来想去,心中又泛出了两个字:避和拖,他决心对她们三个人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包括二女在内,最少半年之内,那怕她们找上门来,他也绝不与她们谈及此事。尽管这是一种逃避,一种无能的表现,可他只有了这一条路。他思摸着也许避一避拖一拖有人便会把劲松了,把心收了。如此他便有了稍许的空间。可是日每在梦里,不是梦见雅琦就是梦见莘子,梦醒之后,仍不知了自己该咋办。要么立马去找雅琦和莘子,见了雅琦便向她叙说我早已和莘子如何如何的好,人家莘子这多年的奋斗也是为了我,且向雅琦明确表态,只有和莘子相好才能心理平静;而见了莘子,反向对她说和雅琦又如何如何地相好,已经好了近二十年,俩人不在一块过实实是没路了。这样一来,也许会有一个打退堂鼓的!这样不还可以考验出一个死心塌地者嘛!可又一想,自个这不是设了个圈套让人钻嘛,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他立马又觉出自己的卑鄙和无耻来。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避也不能!拖也不能!斗也不能,倒底该咋办呢!海生开始觉得头嗡嗡地响,鬓角丝丝地痛。也便身不由己地将整个身子向一块缩,缩得头顶包括脚心似有股股的冷气向外冲,他便噤若寒蝉一般了。
找了莘子,找了家中的老人,不是强迫和忍耐,差点找了二女。返回山区小镇的雅琦,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又如同发泄过后的雄狮一般,她开始觉得自己太无能了!海生的家人太明智了!莘子太可怕了!而海生太得的窝囊了!她自我感觉海生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负了她!可眼前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的事实,使她开始对海生没了十分的把握和信任。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二十年来为什么要死死地缠着一个有妻室之人。而一想到此她只想哭,只想大声地去哭。在乡政府实实无耐了,她便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到套间门一侧的脸盆架上抓过毛巾擦脸,她对着镜子反复将那一双似红桃样的眼擦拭着,欲将那一包泪水按下去,却是越擦反倒越多,倏然便擦得个毛巾也湿漉漉的。无耐,她抑起头闭住呼吸将几口酸酸的泪水咽下肚后觉得心情似乎平静了点儿。看见床头柜上放着的她平素下乡挡风的太阳镜,便戴上眼,步出乡政府大门。
门前的山坡上,沟渠里,一片又一片的果树,都已成园,是近几年农人发展经济建起来的。核桃般大的苹果毛茸茸地从翠绿的枝叶中显出来。有农人在园中薅草,有人在修枝,还有人在打药,便有一团白雾绕着树翻腾飘荡。夏日极具热威的太阳,从那绿茵茵的山梁背后射过来,那艳红经了那墨绿照射在青翠欲滴的山坡上,也便显得温柔了许多。雅琦站身在山坡上,大自然的美已全然无法进入她的眼帘,看着田里人们苦苦劳作的辛劳,心中即刻便问,他们都为了啥呢?想着在彬州球队月光下为他洗衣,饭场上为他碗里夹肉片;想着那惶惶然一周等待,终于盼来了他,俩人见面不知了说什么好,便从那尘土飞扬的街上朝前走;想着俩人同进书店买书,进餐馆吃饭;想着夕阳西下她送他到城外,俩人情不自禁离开公路到了一个高高的土坎背后忘情地拥抱在一起,她说:想死我了!他说:我永远也要和你在一起的话;想着后来送她上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她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献给了他的玉米田里;想着慧觉庵中月夜下的散步;想着乾陵懿德太子墓坑中的亲吻;想着油菜花丛中贴在屁股上的嫩的汁液,想着拉椽时槐花林中的窃窃私语,她的面容便时儿沉思,时儿呆滞,时儿自嘲,时儿自戏。那已经流干了泪水的双眼便茫然得似乎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人常说,付出为了获得,这当然也包括感情的投入和回报,难道自己的回报永远是对海生感情的弥补,永是那没有名分的付出嘛!一想到此,她开始打心眼里恨起海生来。她开始觉得多年来他给她的全是一个假字。这个假字越来越大,越来越显示那种巨大的委屈空虚,也包括无奈和恐惧便浸淫了她的整个身心,她便落魂失魄一般顺了那公路向前走。一辆手扶拖拉机迎面开来,巨大的声音震得山坡上有土块不时滚落下来,她依然视而不见。几个农人到她面前,恭恭敬敬问一声何书记转去呀!她却一返常态地还一个似曾不识的点头,依然心无目的地朝前走。走一走,停一停,再朝前走,站身在高高的山梁上南瞧,腾腾的雾霭,密布的绿树显映的村落,飘带样的河流,方形的长行的田块和那一条从脚下伸出去似这景物的一条动脉的公路。她的目光死死地沿这公路放射出去。她的眼前一忽儿明朗了,一忽儿模糊了,她只觉得有一个人从远在天边的雾蔼之中出来,似罩在雾中,又似站身雾头的晃晃悠悠飘过来,忽而有了,忽而无了;忽而大了,忽而小了;她极力地想从他的面庞,他的体形上辨认出他是谁,却终没辨得清楚。她已踮起脚将吃奶的劲从脚尖输送到双眼上,却依然无法辨清。她咳一声欲不去看了,那人竟又晃晃悠悠出现了,刹时,她只觉得胸中似有一团火一样在燃烧,眨眼便燃到了发稍上,她便似一个火团一样神使鬼差般朝前滚去,那一团火似装上了一双火轮,又似随着路的惯性如同飞机起飞一般,离开了坎坷的路面,一头钻进山峰雾霭之中,再向前看,她的双眼看见的竟然是海生趟开胸怀朝她扑了过来,她一下子便扑进了他的怀抱。他的强健的体魄,他的难言的魅力包括他的男子汉的汗香,撞击得她那如一团火样的心情如同脱疆之马悬崖收蹄一般,不由得周身一震。仅此一震,震得她双眼睁开,她竟还是独自一个站在山梁上,她的双臂紧紧地自抱着,她那颗火一样的心嗵一声从胸中掉了下去。她的双腿便软得扑沓一声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她才明白依然是一个真实的我,独自在这山梁上徘徊着。
莘子原本就是那种只知道去做事而很少去想事的人。包括她当年与海生在谷口的青石板上的首一次交流;包括她决定生下孩子的前后;也包括这一次冲入孝子队列中的宣战。她是做什么事都是想到了就去做,做了也不去想,需要做了就再去做的人。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其实是她的超然的大脑的非凡的天赋已经决定她比一般人想得更多,更现实。且还是这一切的想法一到了她的脑际便有了大牛拉小车之意,比如别人需要一大响才能走完的路,到了她的脚下,一步便跨到了。别人需要三遍五遍才能背下的诗句,她看一眼便能倒背如流。这就是她的与众不同。自从为海生的大娘送完葬返回镇政府,她最突出的感觉便是开心。她承认这样做对海生,对二女也包括雅琦都是一种侵犯和打击,甚至说是一种瓦解性的伤害,但她一旦想出了这样的主意,就会毅然决然地去做。她十分的清楚,这样做了有人会说她是硬蹬殿,她只是嫣然一笑说蹬也就蹬一回吧。
她知道这样做了,撇开议论不提,有人会用此事来和她玩命的,她还是决定去做。她将自己的这一行动称之为第一次出击。她说她要代表女儿用母女俩颗心去出击。她要将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恨和笼罩在女儿心灵的苦痛一并发射出去。雅琦的找上门来是无奈的哀鸣,她便对她没留丝毫的情面。她知道她此时都在极度的痛苦中思虑对策,她却在心中嘲弄般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这两下子竟然和人争男人来了!配吗!当陈书记告知他去找海生谈话的情况后,她怨陈书记说:这种事你能管吗?其实她心中在说,真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她的话出口陈书记竟还拍着胸膛说:放心吧娃,这事全包在叔身上了,他个海生敢一月内不向我表态,我便要让他知道我是谁!陈书记说得很激动,却没料到莘子却变了脸说:你还想干啥,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去办,真是咸吃罗卜淡操心。
一下子说得陈书记落了个大红脸,只得说:不管就不管,也用不着这般的凶!他的吃吃嗑嗑的言语反倒说得莘子不好意思起来。其实,自从莘子来镇政府工作以来,陈书记确确实实对她各方面都鼎力支持,特别是经过一段时间工作,莘子抓的几样工作,包括银花田,评选好媳妇活动等等,都在县上拿了奖牌,给镇上撑了体面,加上陈书记对她特殊的情感,趁着这风将自己的帆也就扬了起来,莘子很快在全镇乃至全县小有名气。镇上有人竟传出话来说陈书记有三怕:一怕老婆,二怕莘子,三怕计划生育工作。这尽是闲言,莘子对此当然不予理采,该怎么做还怎么作,许多人也就对她刮目相看了。其实,此时的她从那次送葬回来之后,心中除过满足,还是满足。至于以后的事她全然与没事人一般,她心中对自己说,能熬这二十多年还在乎这几年!我倒要亲眼看看你个海生还能生个什么花样来。甚至她在心底已告诉海生:你娃听着,我将咱们俩人的合葬墓的坟地已经选好了!至于对二女,莘子更是想得明白,她认为海生原本就是她的,她敢对天发誓海生今生第一个爱上的人是她,而她首一个爱上的也是他。何况,我和他在你二女之前已经有了女儿,所以根本不存在我对不住你的问题,而在于你对不住我或者说你只是钻了时势的空子,享受了不该享受的。
对于雅琦,她更是觉得,全然是凭了她那一身的肉和那贫农的招牌,在他手里来抢她的心上人。她认为对这样的人是报复得越狠越深越得力越好!对于海生,她承认他在事业上绝对是一位能干的人,但在爱情上他绝然是一位无主见的软弱的人,在感情上又是一位很难把握自己的人。她认为他有三不该:一不该没有毅力熬过那一段艰苦的年月,她曾心中替他惋惜地说:只剩那么一年了,他就是没有勇气和决心熬过来;二不该一脚踩上了两只船,打了个球就看上一个雅琦,若还再上一个大学,再出一个国,还不知要看上多少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而言,世上的男人女人多着呢!为何非得在一条绳上吊死。可对莘子而言,并不是如此简单了,说心里话,她爱他的学识爱他的表现,从学校开始她就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负责任却又心底善良感情细腻的人。可是,他后来的作为就不能让她满意了。做个一般人,罢了也就罢了,可莘子这种人她是女人中的强者呀!再说,为了女儿,她也要憋着一股劲将他弄回来。她想信凭她的能力是完全能够让他改邪归正的。他还觉得自己应及时提醒他,我现在有工作了,是国家的人了,不存在倒插门的事了。她甚至于敢对天说:海生若还与她在一块,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让他只爱她一个人,有能力管住他不让他去爱任何的女人。她还相信他跟本就不会去爱其他的女人。他还敢肯定能让他青云直上,事业有成。第三个不该则是最主要的,她认为他不该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认。尽管她不愿意将这个迷揭开,可她恨他怨他怎么不去想一想她为什么会和王群结婚,为什么很快又离了婚。这种怨早已变成了恨,她便产生了在适当的时候要狠狠地教训海生。有了这个适当的时候,她便没了雅琦的着急和二女的无奈,她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要说进镇政府机关是她走的第一步,为老人送葬走了第二步的话,她的第三步又如何走呢!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