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二女、雅琦、莘子三个女人如同组成一个风车一般,在海生的头脑里绕着飞转,竟还时时转成一个大大的光环,光环不时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射得个海生终日晕晕乎乎的。团县委要组织一个好青年、好丈夫、好媳妇、好妯娌、好婆媳的五好家庭报告团,到各乡、镇巡回演讲,海生理所当然被任命为演讲团的团长。要做典型个人的重点调查,又要帮助演讲者审改演讲稿,让他们试讲。还要准备自己的讲话稿,忙得海生腿上差点抽了筋。放弃二女,与雅琦结合,已是海生多年决定的事,他却是全然没有料到,此时杀出一个莘子来,且莘子猛出窝的前三斧确实将他似要劈晕一般。莘子的与他要同去县委机关用餐的举动;莘子的身穿重孝闯入儿孙行列的破天的做为;莘子让陈书记找上门来的说是劝慰实则威胁的似迂回而又要直线冲击的策略,时时如同刀光剑影在他额前晃动。他反复想,没办法了只有拖。他尽知拖下去总不是个长法,可多年的事实已经告诉他,拖可以把热心的人的心拖凉了,把针锋相对的矛盾拖软了;把激情拖得平静了,把争强好胜的人拖得无奈了。不断地拖使他相信了农村的一句土话事到失急处,有个出奇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豆大的麦粒都要从磨眼下去的话。他还非常欣赏如来佛身旁的一幅对联大度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他也不知是自己笑别人,还是别人笑他,反正他已不止一次觉出,拖着慢慢来总比急着风风火火稳得多。然而这一次,他已开始耽心,若再拖下去,这个雅琦和莘子说不定又要做出何等的事来。
雅琦离开莘子回到娘屋,心中只是反复自问自己:好个莘子,你就如此利害!反复地自问,更增添了她对莘子的妒恨和讨厌,与此同时,心头不时泛起恐惧、失落、慌乱,惊慌与空虚之际,他欲立马去挑战海生,要他表态,要他发誓,要他加快步伐,立马和自己正式办理登记,但又一想,此时他肯定在左右为难之中,找也无用。找又不能找,办又办不了,又还觉出自己根本就不是莘子的对手,把个原本就性情开朗,办事急躁的雅琦,逼得如同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般,苦苦挣扎之中,她终于想出了去找海生父亲的主意。当这个主意在她心中明朗之际,她便自言自语地说:我虽管不了你,可有人管你娃哩!愤怒易让人慌乱,慌乱是无奈的体现,无奈与恐惧当是孪生,有恐惧便会有冷静,冷静中的主见必然胜过恐慌中的主见。这便是海生这一段的心境。他初步做出的决断是:立马与二女分手,与雅琦结合,让莘子死心。抱着这种想法,他决定忙里偷闲,回家去看看,先看看二女的态度,再向父亲如实秉报,求得他老人家的支持。
他天黑前赶回家。二女刚刚从田里回来,正在给猪搅食,见他进门热情地迎上来,先递他打土的摔摔,再打来一盆热水,又逼他坐下,替他脱下袜子,将他的双脚抱着放进刚洗过脸的热水盆中替他洗脚。他觉出了反常,又显得无奈,只得任了她。她深深地低着头,仔仔细细的如同为自己襁褓中的婴儿洗澡一般,在他的脚面上搓着,脚后跟上抠着,他几次欲伸手自洗,被她挡了回去。她将他的脚指缝儿掰开细细地拭干,喜孜孜道一声:睡在炕上歇着,我给你做好吃的,身儿一闪进了厨房。她咋就象没事的人一般?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是不是要摊牌了?海生有生以来首次在二女身上感到了温暖,却弄不清她到底要干什么。叮叮当当一阵案板响,滋滋啦啦一阵炒菜声,二女端上来一碟炒鸡蛋,一碗鸡蛋糕,还有凉拌豆角,她还反常的一一介绍说鸡蛋是咱自个鸡下的,菜是咱田里自个种的,说着斟一杯酒,双手捧到他面前,又为自己斟上一杯,端起来说:喝,算我敬你的!话出口便一饮而尽,海生随其后质疑地将酒饮干。看她欲言她却又斟上第二杯,又是与他相碰,一饮而尽。她是滴酒不沾的呀!她必有话要说;海生自问之中等待着。三杯酒碰过,从来寡言少语的二女以一张绯红的脸和含泪的眼对着他,似紧张,似怯惧,又似豁出去了的样儿,牙咬着,头点着,认真地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一句话出口便停下来,呆滞的脸上,泪水无声地向下流。想说啥就说!海生心儿酸酸地提醒她。她任由泪水无声地流着,依然痴痴呆呆不开言。你倒是说话呀!海生显然是忍不住了,自然地用了平素已经习惯了地对一个弱者的口气。她依然只流泪,不说话。好吧!你不说,我就走!他说此话显然是协迫她开口。
当他站起身做出样子要走时,她却似从弹簧上蹦起来一般一身子撞他坐下来。又规规矩矩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稍许地调整了心态,拭一把泪水,吐一口酸痰,松开紧咬着的牙说:我求您了,别让她再来屋里气大了,大岁数大了,一辈子也不容易,经不起她这般的折腾!海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又出了啥事。二女说:你不知道;海生说:我真不知?二女说,那个雅琦又找到老屋了,气得大几天都没吃饭。海生一听,表面上看一下子焉了,心中却是火烧油浇一般。他不知了该咋样去面对这个事实,更不知了该咋样去对二女说,在他默然之际,二女说:我想好了,你以后在外边怎么做我也不管!你就是将人引到屋里来,我都会给你让窝,可我求你了,你千万别让她再来折腾,你千万不要抛弃了我母子,你若走了,你让我和娃们咋过呢?二女说着哽咽得泣不成声了。她的话如一颗重型炸弹轰在了海生的头上。你啕着嚎着骂我,我没得说,因为是我对不住您!你又打又抓赶我出门,我无法反抗,因为是我对不住您!你去找父亲找长辈来教训我,这是你的权力,我没得说!你去与村人说,对相好学,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你打着闹着和我闹翻了天,也还算得上你是个人物!你无论采取什么行动,海生都想好了对付的办法,他就是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的无奈的,却是掷地有声的;不顾耻辱的,却又坦然的;软弱的,却又是坚决的;诚实的,却又是愚蠢的;自私的,却又是顾全大局的;短浅的,却又是看得长远的话语来。她的话语,让兽性的人的兽心有了颤抖,让自私的灵魂有了徘徊,让无情的情怀有了为难,让一位心底原本就软弱的人更软弱了!海生在惊愕中茫然了,他又一次到了不知自己该咋办的地步。他只得用了应筹话语说:你说那里话,那哪成呢!你看我象无心无肺无肝的人吗?别再哄了,我也不是瓜子,我知道,你很为难,你是既不想舍人家又不愿伤了我母子!说心里话,看你为难我心里难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其实,能干人去配能干人这个理我知道,象我这样,配个老老实实的农民,不是不可以过,可这就苦了娃们了,说句心里话,当初若知你能去外边干事,说不定我还不跟你呢。眼下到了这一步,你说我该咋办呢吗!二女的话语沉稳中透出无奈中的强硬。
要说刚才二女之话是一记重型炮弹的话,接下来之言便与导弹没有差别了。她的诚实,她的宽宏一下子比得海生的心灵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他将一切的无奈都用在了饮酒上。他这一喝反倒让二女一把抓过酒瓶,一只气灌下半瓶去。接着俩人都酩酊大醉,如同烂泥般瘫倒在饭桌旁。直到翌日午后,海生只觉得一股凉风如同温柔的女人的手抚在他的额上,他睁开眼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躺在炕上。二女拿一把巴蕉扇,坐在他身旁,一下又一下均匀地扇着,见他醒来,她下炕去将一杯不热不凉的白开水送到他面前,他伸长脖子,一口气灌了进去。他看见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去打扫屋子,去喂羊喂鸡。看着她的身影,一句我该咋办的话又一次塞满了他的心头。暑日的傍晚如同一个蒸笼一般,将泔泉河蒸在里边,溽热难耐的海生,步出家门,无目的地向村西步去。他看见了那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坡和那摆放在荒草中的如同馒头一样的坟冢,和那摇曳在坟头的几茎枯草的那一座新坟,他连滚带爬扑到那一座新坟前,声嘶力竭地问:娘,你当年为啥给我要做那样的决定?大娘说:你当初为啥不抗婚?他问:我现在抗行吗?大娘说:不行。他说:大娘呀!你说我咋办呢?大娘说:娃呀算啦,认命吧!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他一人。什么时候被人从大娘坟头搀回,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似儿时一般躺在大娘的怀里,大娘替他拭泪,他睁眼一看,是二女将他搂在怀里。
天一亮,母亲尹敏找过来说,娃,你千万不能做了那事,那女人又找到家里来啦!你快走,你大正要找你呢!你别在气他啦。听母亲之言,海生急忙推车出了门。如逃犯般返回县城。她买了早熟的苹果,刚上市的进口的新品种的一个将近一斤的桃。她还买了蛋糕,奶粉,麦乳精等营养品,买了工字牌的卷烟,买了二百多元一斤的毛尖茶。她将礼品分成两份,装在两个大大的塑料袋里。这些东西全是她专门进城采购的,她顺便叫了一辆的士,将她直接送到海生家老屋里。
她两手提着两个大袋,进门,一头撞见尹敏。见是雅琦,尹敏一把拽她到一边,她欲说话,被尹敏止住,自个压低声音说:娃,跟我来,说着,轻脚将雅琦带到一间厢房里,垂下门帘,雅琦欲放下袋子,被她止住说:娃,这儿不能来,你快点走吧!听言,雅琦先还觉蹊跷,倾刻便明白这是家的态度,心中便窝上火,有意提高声音说:我有事找你们呀!结果是一句话没说完被雅琦一手捂住嘴说?你小声点,他大在呢,让他听见,连让你站都不让站的!雅琦说:是嘛!遂手将两个袋子放在桌上,直欲说什么,只听对面房内传来话问:谁呀?尹敏急忙提高声音说:邻家他姨要镢头呢!你要啥呢?说着站起身到了房门口,雅琦听出是哪个主事的父亲问话,也没插言。只见尹敏回身又悄声对她说:你就在这儿,别出去,我去去就来!说完急步出门,一忽儿又回来说:娃,你还是快走吧!让老人家看见,会气死他的,见她如此紧张,雅琦思忖片刻说:伯母,我有话对你要说,你若再赶我走,我就去找大伯!她的话显然带着威协,一下子惊得尹敏似落了魂一般说:娃,千万别这样,有啥话你赶快在这儿说,你不知道,大娘殁了,他大多日来睡下都没起来呀!你再别火上加油了,你说你说,尹敏全然是无奈的样儿,说着闭了房门,拽雅琦坐身炕檐上。雅琦调整一下情绪说:实打实说,我来海生并不知道,我来一则是看看老人;二则是有事要请二老给我出个主意。她的话出口激动地表情,严肃地态度,如同紧绷着弦的情绪,让尹敏都跟上她紧张起来。她接上说:我今日来是向二老掏心窝子的。我和海生16岁在彬州打排球时就相好了,后来我上了大学,尽管他已结婚,我还是无法改变对他的爱。大学毕业后,我将我的一切献给了他,说着,她顺手掏出那一条雪白的,用鲜血印上了梅花的手帕。展开来,给尹敏看,他说这丝帕当时是叠在一起的两条,一条给了海生,一条自己保管着。她说这是她贞操的标志,是她的青春的标志。她说多年来海生将这个丝帕一直装在贴心的衣兜里。她原本不准备拿给长辈看,可话说到此,她也不知因了什么,就激动难忍地拿到了老人面前。她说他等了海生二十年,二十年来她一直和海生偷偷摸摸相好着;她说海生早已向她许了愿表了态发了誓,并表示加紧给二女把房盖了把娃们的事安排妥了就和她过,她说她也同意他这样做。可她说她万万没有料到半道上又杀出个莘子的女强人来。她说着就哭,哭着又说,她完全似一个农村的妇女一般哭哭啼啼叙说了事情的原委,她最后说她这一条命只拴在海生身上,她说她要将这一切告诉二女去!她这一句话说得尹敏眼睁得如铜铃一般。不知了说啥好。
父亲在对面显然觉出了什么,驻着拐棍,不时地咳嗽着出门来。大嫂忙上前去挡,并有意提高声音说:大,你要啥呢,我来——,尹敏听得清楚,额上渗出一层汗,欲出不敢,欲说话更不敢,闭着呼吸拽着雅琦的手坐着。见此,雅琦一手甩开她,一步跨出门说:大叔,你身体不好,我来看看你!一看是她,定邦一步上前,差点栽倒,雅琦上前来扶,被他一手豁到一边去说:你来干啥?雅琦有意莞尔一笑,重复着说:我说过了,来看看你老人家!定邦说:我不用你来看,你给我出去!说着用拐棍颤颤地指着头门,意思从那儿走。尹敏已出来扶着定邦说:这娃,你看——她不知了说啥好,转身进房将雅琦提来的两个大袋子塞到她手里说!你拿上走,快走!雅琦硬是站定身子说!我的话也说完了,但你得转告大叔,你们商量一下,我并不要你们立即回答我,我只是求长辈给我做个主,我该咋办!雅琦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似要吵架一般。一句话将全家人都震住了。她接上说:好吧,我不打扰了,我还要去找二女,我必须向她说清楚,说完,撇下礼品袋,昂然出门去。一家人愣愣地站着。还不看去,她找二女去了!定邦歇斯底里般说。尹敏和家人拥出门,雅琦的小车已转过了村街的弯。好在雅琦并没去找二女,全家人才长出了一口气。晚上坐在房子里。父亲说:贼女子,真厉害!尹敏说:娃大了,管不住了!父亲说:是不是海生让她来的!
尹敏说:不会的!一阵沉默,父亲说:狗日的世事,把娃亏扎咧!尹敏说:若还不是这世事,咱娃也上了大学,那来这事呢!父亲说:说总归说,眼前这事咋办呢!咋办呢!人家都是干部,咱能管了人家!大嫂话已说得特无奈。那就不管了,不管看逼出人命来了着!父亲急得似要发疯一般。婚一离,娃这个家不就散了嘛!尹敏说。二女有啥事对不住他的,咋能这样来欺负老实人。父亲说得既痛苦又着急。你甭急,眼下千万莫要让二女知道!大嫂劝父亲。二女再瓜,也瓜不到这一步,你没看娃近来瘦成啥了!父亲说。你咋早走了,你安然了!把这事给我撂下,咋办呀吗,父亲一声长叹,默然落下泪来。他任由泪水流着说:我到县上找他去,说着起身就要走,被尹敏一把拽住说:找也不顶用的,你静一静,让人好好想想。无奈,父亲也只得一头钻进房里,仰面睡在了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