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镇在仁义村以西约二十里,镇乃因石鼓而名。据说在一千三百多年前,便有石鼓经幢之说,乃唐时所建广济寺之幢,当年此寺也曾浓荫蔽顶,苍松迎客,翠竹环绕,香火盛旺。后虽累遭战乱贼匪之焚,四壁坍颓,萧瑟寥落,然石鼓却安然无恙,后便有传说,每每盗贼若来,或有大的灾难来临,鼓便自鸣,声虽低沉却有震撼灵魂之势。镇上人听到此声,见机防范或逃而避之,免了不少的灾难,人们也便呼其为神鼓,镇也因此而名为石鼓镇。镇政府设在原伪镇公所,在石鼓镇街东原广济寺内,大铁门两侧四尊石狮,进门两栋大房,进深两对檐廊房,两边是四栋厅房。
那一晚定邦和启和书记被安排在了县政府招待所。翌日县长黄中耀亲自送他俩到仁义村召开了村民大会,黄中耀县长亲自向群众宣布仁定邦是地主不是恶霸,由于对祖国解放捐粮有功,任命他为石鼓镇镇长。这一宣布在全村震了。全村人都想起了那一年仁定邦粮食被抢,竟还在村祠前敲鼓取乐的事,心中不免津津赞叹说:这人真是了不起的。还有人说:人物就是人物,到谁手里都是人物。大伙便不约而同地向他投去了羡慕钦佩而又祝贺的目光。惟有小组长黑熊,想起那天批判会上踏定邦的那只脚,身不由己地颤了起来,心中懊恼自己的冲动,欲溜会,怕大家说他是个软蛋,只得低着头不敢看定邦,等到上边宣布散会,大伙都要走,黑熊欲夹尾逃窜时,仁定邦大喝一声道:黑熊,你过来!黑熊立马似要尿进裤裆一般颤颤惊惊走过去,大伙也都收住脚步,注目而视。黑熊挪步来到村祠台上,双手贴着裤腿,如同学生犯错误见了老师一般。见此仁定邦只哈哈笑着说,黄县长,这就是我们村四组的组长,仁黑熊,当年还是我的长工。黄县长说,就是你说的还踏了你一脚的黑熊。仁定邦说,正是!黄中耀说,这样的人还能当小组长!仁定邦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接上茬儿说,不不不黄县长,这人还是很能干的,我叫住他是要让他记住教训就行了,这你放心,事他是能干好的。定邦说着话转身对黑熊说,还不给我走开。黑熊立马低头弯腰连连敬礼般后退,在大伙的耻笑声中狼狈而逃。
接下来,黄中耀县长又亲自送他到镇政府去上任。镇政府里只有一个镇书记,一个办公室秘书,一个民政财粮干事,一个武装干事和一个通讯员。镇党委刚刚成立,都是临时组建的班子,大伙刚刚会面,黄中耀几句简单的介绍,大伙一番客气谦让自不必说,等到一班人将黄中耀送出镇政府大门,已到日西偏的下午。
工作终于全面铺开来,土改。查田定产,加上组织互助组,抓教育,抓扫盲,还有征粮征款,地方治安,县上还时不时的开会,学习传达新精神,把个仁定邦忙得昏头转向。亏了下边许多的村长,要么当年是他的佃户,要么是受过他的恩才将日子过得好了点的人,出于对他的尊敬,只要他发话,他们都二话不说拼上争上去完成,工作也便得到了县上的好评。
正是暮鸦飞转,牛羊归栏的傍晚时刻,一匹乌黑闪亮,四蹄蹬雪的体态骠焊的骏马,时儿扬蹄奔腾,时儿逍遥行走在宗山之前,泔泉河岸的阡陌之上。仁定邦骑在马上,晚霞在他身后燃烧,春风在他耳边嘶鸣。他的戴在头上如同当年红军戴的八角帽的后脑勺子露出满清式的黑白相间的长发,他的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便有了旧时的传统和新时代的气息的结合。
他骑马回到镇政府门口。他这马是黄中耀县长特批的。那一天黄中耀县长在仁义村宣布,要求村上将占去他的房产退一部分,这还是征求了定邦的意见之后,才决定该退那儿,不退那儿。这一切的标准是以定邦需不需要而定。同时,也将已被分走的这匹马要了回来,说是必须有这四条腿相助,仁镇长工作才能跑得过来。至于他门前那五个拴马桩,没人再敢来问。
通讯员铁锤和他的姨太太尹敏闻马铃声,迎出门来。铁锤是黑熊的儿子,尽管他打心眼里就反感黑熊,可当年黑熊给他干长活时,他的儿子铁锤等于在他家长大。这孩子一脸尽是机灵,他任了镇长时,给黑熊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将铁锤带到了镇上。黑熊得知后赶到镇政府谢他,他只对他说一句,你把事给我干好就行了,可别惹事生非的,便将他送出了大门。
小铁锤蹦蹦跳跳下了台阶,跑到他面前接过牵马绳,将马牵到大门一侧场地上。马随即脖子长伸,前腿跪地卧地昂首,晚霞从对面的树梢上横照过来,那一层桔黄色照射在似黑缎般的马身上,红和黑相反射,马便被一圈黑红相间的光晕笼罩。瞬间,马一身儿倒在地上,左打一个滚,右打一个滚,便有一团土尘夹杂在光晕之中,马在动,光晕也在动。看得人还没回过神来,马便前腿蹬地,一身子跃起,就地打了个转儿,周身吃劲的抖动,浑身的土尘包括乏困之气从那黑缎般的身上抖落下来,接着一声长长的嘶鸣,三蹦两跳被铁锤牵进偏房上了槽。
此时的尹敏穿着紧身的蓝花小袄,越发显示出养娃少妇的丰满。宽大齐脚的天蓝色裤子,黑面红花的带带鞋,却显露出他的传统和精干。她手提一把打土摔子,笑吟吟走到定邦面前。
前两年解决一夫多妻的问题,可真让仁定邦为难了,眼见这共产党只许一夫一妻,面临着被管被斗被分家的危境,看着和他相伴大半生的瑞云为他生下的一伙精明能干的儿女,看着娇小可爱的尹敏,事在当即,他为难了,确实为难了。尹敏当初是定邦家的丫头,虽是穷家出身,却以她的勤快有眼色和俗中见雅的艳美勾去了定邦之心,俩人终于偷偷摸摸发生了男女之事。他们都以为事做得隐蔽,干得利索,可万万没有料到瑞云却叫他俩到当面说:别以为我啥也不知,别再演戏了!这样吧,既然老爷喜欢,你们也有了感情,就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吧,眼下虽不允许一夫多妻,可他管了这个国家管不了咱这个家,咱这儿只要我同意,也就没他别人说的了!一句话说得定邦惊了,呆了,痴了,傻了。几十年过下来,瑞云的贤惠干练让他打心眼里敬重;瑞云管家理事的才能更让他佩服。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种女人们都会玩命的事上,她竟然如此的大度,如此的客让,如此的让人不可思议。他原本只是想和尹敏玩玩,偷偷地给她那穷苦的家庭一些资助,等到她到了出嫁的年龄,找一个可靠的大家,将她许配出去,到那时给瑞云言明,当亲生女儿般赔给她丰厚的嫁妆,也算对她的回报。此时瑞云如此说,反倒说得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尹敏却是咚地一声双膝跪在瑞云面前,头伏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起来起来吧,今后咱就姐妹相称了。瑞云说着话上前将尹敏扶起,亲切地拉到身边坐下,转面对定邦说,不过,这事只可以咱们家人知,不可以外传出去,也就无法给你们举行婚礼,这个,我想你们不会在意吧!接着,他又转过面对尹敏说:敏。她这阵叫她时只叫一个字,显出的便尽是亲昵和友好。她在尹敏的肩上拍着说:娃,我只对你一个要求,你可必须一心一意爱老爷!瑞云说着竟然哭了,哭得个尹敏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事后,瑞云虽强自表现得心平气和,但内心之痛苦却时不时流露出来。比如常是独自一人去泔泉河边散步;常是独自在房内面壁发呆。这一切,全然逃离不了尹敏聪敏伶俐的双眼。为了报答瑞云,她暗暗为自己约法三章,一是不经瑞云批准绝不和定邦同房,哪怕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不经瑞云明确指派她决不许定邦在她房内过夜;二是从早起打洗脸水收拾房子被褥,包括给瑞云梳头洗脚,她都要亲手干,尽管他们家重收了丫头,她也不让手;三是她在家中依然认为自己是个丫头,她干丫头应该干的一切。如此的做来,不只让全家人感动,更是让瑞云觉得这孩子确是个懂事的丫头,更以一颗诚心相待,俩人便亲似姐妹一般。这一切,全让定邦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便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一边更是敬瑞云如王母娘一般。三个人便尊尊敬敬恩恩爱爱过了下来。
解放了,到底和谁过,仁定邦不知自己该咋办。在他两难之中,瑞云对他说:定邦,我知道你谁也舍不得,我已是做奶奶的人了,儿孙满堂的我打心眼里对您说,对这个名分我是无所谓了。而敏就不同了,车拉到了这个半坡上,你若抛弃了人家娃,让人家找谁去呀!何况敏还为你生了个儿子,念起娃多年在咱跟前的一心一意,咱们去办个手续,你和敏就名正言顺的过去吧!瑞云说完此一席话,泪水在眼内打着转儿。尽管他说这一席话是无奈的,可也全是掏心窝子的话。就说这尹敏十岁进他家门,扫地倒便盆,端饭抹桌子,喂鸡喂猪干杂活,哪一样不干得让主人满意。眼下是新社会了,何况当时定邦正是挨斗的时候,尹敏一旦出了仁家的门,娃咋办!甭说婚姻,能不能活下去还说不准的。听完瑞云一席话,定邦茫然抬头说,你说这怎能嘛!这儿孙们一伙的,我给娃们咋说呢!定邦之言显然是一方面把他的话给实的摇,一边又提出困难让瑞云帮忙解决。瑞云当然明白他的心意,即开言说,凭您对咱们家的贡献,凭您的威望,我想娃们都会理解的!你就放心吧,这边虽离了,也还不是个表面的,你的儿孙都在这边,他谁个还敢阻挡你来这儿。至于我嘛,晚上有这个小儿子搂着心里便乐着呢!你按我说的去办,既不违犯政策,又不影响咱这家庭,没错!仁定邦只得按瑞云说的去办,并将后花园一侧那个偏院分给了尹敏,让她另起炉灶。后来村上将偏院收了一段时间,黄中耀县长来后,亲自命令村上将偏院的房产还给了他。定邦去上任时,为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瑞云又亲自安排让他将尹敏带到了镇政府。孩子却依然留在她身边照管。
此时,她如同一只蝴蝶般绕定邦飞了一圈再飞一圈,定邦身上便有了噼哩啪啦打土之声。打土声落地,她便挽起定邦的臂上台阶,越廊房,进了镇政府坐身后房大厅里。大厅里花格的门,花格的窗,一崭新的红木桌椅,全是旧时富户人家的摆设。仁定邦坐身正中间,尹敏如同照顾一个不会动的大孩子一般,先打水洗脸,后沏茶递烟,再便端上热菜热饭,酒足饭饱之后,遂扶定邦进卧室去。口烟未尽,通讯员慌忙跑进来说:伯,门外有一老妪哭着要见你。定邦一挥手:去去去,人困了,明日再说吧!铁锤一溜烟出去又回来说:那老人是咱村的,说她有要紧的事,你若不见她就一头碰死在镇政府门口。说得定邦只得从床上爬起,伸着懒腰来到大厅。
定邦刚到大厅,从厅前的雕花木隔段后一头扑进一老妪,跪到他面前,满头银丝如捣蒜般又磕又碰,雪白的丝发下传出话来说:镇长大人,你可要给我做主呀!老人家,有话慢说。定邦说着话上前便要扶老妪起来。老人抬起了头,他一眼便认出是他们村仁伯理家的。伯理和他同龄,英年早逝,留下妻子,千辛万苦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婚后刚养下一个儿子,早早殁了,留下了孤儿寡母,解放之前定邦也没少周济他们。见老人如此悲痛,定邦忙扶老人起来让坐下说话。老妪坐定,便不说先哭地向他断断续续的说了原委。近日来,组长黑熊老是瞅着其儿媳,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先是说他组里可吸收她们参加,还说他家牛可帮耕地,还说要让媳妇到扫盲班学习,接着就逼着缠着要和媳妇睡觉。这一日待村人出工后,便闯到家里,先还死缠赖磨,接着便下了硬手将儿媳抱上炕。老人回家见其已将儿媳压在身下,内衣和短裤都已扒开了,便上前去拽,他却一挥臂将老人推到一边恶狠狠地说:你没看人正忙着呢,再来我掐死你。老人不顾一切扑上去撕打,被黑熊一脚蹬到脚地,再没起来,只得眼睁睁看着黑熊在炕上折磨媳妇。黑熊干完了,跳下炕,边提裤子边出门边说若说出去,要了你的老命!接着又转而面对还在哭泣的媳妇说: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日你是看得起你,看你那地方荒成啥咧。说完大摇大摆出门去。老人无奈,只得找到镇政府。
是黑熊干的!仁定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咬着下嘴唇忍着哭声连连点头。
就是仁组长!定邦仍然在问,他显然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是的!老人说此话时眼中透出怯惧,却又透来怀疑。因为老人明白黑熊当年是定邦的干将,眼下他的儿子又在他身边。
求求你啦镇长,你再不给我做主,我就没法活啦!老人说着又一头扑跪在他的脚下。
起来吧,政府会给你做主的!这句话定邦不知是从古戏里看来的,还是跟上边领导学的,自他上任以来,凡是老百姓有求于他的,他都这么说。
我求你了,你不管我就活不成了。老人边坐边拭泪边说。
您放心,三天之内,我给你答复!仁定邦说得很坚决。
狗日的黑熊,真不是个好东西!送走老妪,仁定邦心中反复发恨地骂。
刚才铁锤一听是自己的父亲干了如此丢人之事,已羞得抱头扑出门去。
按定邦的脾性,先将狗日的黑熊抓起来捶一顿再说。然而此时,他不是仁家河的保长地主,而是一镇之长,气愤归气愤,到底该咋办,他一时心中无数,随之大声喊:尹敏,还不去叫夫人!尹敏便立马出了镇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