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定邦被关在一个单间的牢房里。关进去立马就被戴上了脚镣。人家戴时他还苦苦地抬脚一笑说,看我这样儿,能跑得动嘛!他指的是自个的脚。接下来,手摸着冰凉的脚镣,渡着难熬的日日夜夜,他觉出问题确实是严重了。他心中如火烧般盼着提审他,也好有个申辩的机会,可关进去少说三天也过了,却没人来问他什么。有几次他也是忍无可忍地问隔铁框门送饭的狱卒。看守只留下一句,人家不问你就坐着吧,便去忙他的事。脚底溃烂后发炎,脚脖肿到了膝盖上,每次拿饭他都爬着去接。见此,监所终是请来一位医生给他擦洗。医生边洗边愤然说,就是杀呀也不至于这般折磨人。
听着医生一席话,他心中想,我这一辈子真的要完结在这儿了嘛?
该说是熬到了第九天。仁定邦是数着每天放风的太阳算出来的。连日来,经过医治,脚上的痂已渐渐退去,露出新肉。家里人捎来的东西,看守只转进一双瑞云做的圆口布鞋。刚开始一顿饭只是一个馒头一碗萝卜菜。近日馍也大了,菜也多了,他想不来这是为什么,于是找一个麻钱想测一测,看是不是九到头要放他了。可这儿哪来的麻钱呢。无奈,他便在牢房里找,找遍了,什么也没有,只在门侧有两块泥巴。是前几天下雨时,看守鞋底带进来的,现在似硬非硬,他便拾过来,翻弄着看了半天,用手指甲在一块上划了个关字,一块上划了个放字,拿在手中闭目思谋半天,向空中一抛,落在地上,拾起一看竟是那个放字留在上边。他仔细一瞧,好不高兴,心中便说,真是老天保佑我。果不其然,一忽儿,大约在天刚亮时,看守竟然给他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他好生奇怪,多日的淡水素菜,使羊肉泡馍更有了让他垂涎的吸引力。他二话不说,端来就吃,半碗下肚竟还没吃出味儿来。看守是看着他吃的,吃完了,和气地问他还要不,他不好意思地说,再来半碗吧,狱卒竟然转身又端一大碗进来,仁定邦竟然又用完了。当他用完时,看守摔过来一个包袱,边打开脚镣边说:给,将这衣服换上。他觉得蹊跷,睁一双质疑的眼迟迟不动,狱卒说快换吧,一会儿就要送你上路了。定邦一听好不高兴,可怜这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之人,竟将这上路理解成了放他出去,他万万没有料到,这是共产党镇压反革命的大行动呀!就连看守为他脚脖上的裤腿紧布带,也是怕他吓得拉屎尿时漏出裤腿,他还认为看守是对他的关心,末了还对人家说了声谢谢。
他是九时许被押上刑车的。当保警重新给他戴上重重的脚镣并在他脖子上勒一条绳子时,他才知是要送他上刑场了。半爬半站在车前帮上,被两个武警押着,抬头看见县街两边的房屋和蓝蓝的天,他长叹一声心中说,苍天啊苍天!他被押进县城高级小学的一个大坑样的操场里,那儿搭起了舞台,黑压压一片人在舞台前等着开会。想着那一年国民党县府在此组织的社火大赛,他带队参加还上台领过一等大奖的往事;看着自己今日将在此被送上断头台,不由得一声长叹闭上了双眼。
他是怎样被押下车,押上舞台他不知道;在他的前边宣判了几人,他也不知道。他只听见那位宣判的官员在念到他的名时,被一个声音止住了。他听着这声音似乎有点熟,微睁双眼一看,确实看着面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此时,那人已上台去重新问宣判的官员,你刚念的啥名。官员说:仁定邦。那人显然是激动了,提高了声音大声问,你再说一遍,官员仍说仁定邦,恶霸地主。那人问,他是哪一位。下边的人听他问,急忙将他押着朝前走了一步,意思是在这儿。那人一步从台上跳下来说:我就说要找你,还没顾得呢,咋把你弄到这儿来了,快松绑。此时的仁定邦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自己已到了阴曹地府,仍然似一具尸体一般被扶着。那人上前亲自给他松绑,边松边说:好天神哩,把你咋弄到这儿来!都怪我,怪我一时粗心大意!松完绑他回身一扬臂说,继续宣判,随让两保警将他送到大坑之上一个房间里。
你还没认出我来。我是黄中耀,是瓜皮帽,是借你粮的人呀!他这么一说,仁定邦一下子才明白过来,一头扑在黄中耀身上……
仁老兄,你看看,老弟杀国民党眼杀红了,把你这个大好人也给卷进来啦!真是马虎呀!我刚才问过了给我看的镇压的恶霸地主的名单,咋没有你呀,你猜他们咋说的,他们说你是后来补的,我说补的也该告我一声,这一帮王八蛋!黄中耀说着似要哭了。
大恩不言谢。仁定邦激动得站起身来,双手紧握黄中耀的手,反复地握着,泪水无声地流。
还是你老兄烧下了老瓮壮的高香了。昨晚上我还说要去省上开会就不参加这镇反大会了,人家说不参加不行,会是一会儿的事,我这就来了。原说是开完会就要走的,却碰上了你。老兄呀,不是你给那么多的粮食,咱部队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你可是祖国解放的功臣呀。
俩人说着话紧紧地抱在一起。为了给他压惊,黄中耀县长专门为他摆了一席饭,并要拉上他的手一同入席。他蓦然想起什么事一般说:你先甭忙,让我出去一下。仁定邦跑出县府大门。大街上人山人海,刚刚开完宣判会,恶霸地主们被押在一辆辆大卡车上游街示众。罪犯在正中,车箱周围全是持枪的解放军战士,有的车头上还架着威武的机关枪。想着自己刚才还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转眼却成了自由平民,一股侥幸中的辛酸油然袭上心头,兴奋之际,他极目在人群中寻觅。大街被人流涌实了,两边人行道上形成了两股人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倒恶霸地主,便有人将烂苹果软柿子朝车上打,竟有打中罪犯额际者,黄灿灿的柿子顺着面额流下来;有公安在车下阻止,却是鞭长莫及。无奈,只得命令驾驶员加快囚车的车速。看着眼前这一切,定邦心中哀叹般说:这些人难道就有这般大的罪恶嘛!人在这世上,还不都是为了生计过日子,地主也是苦苦地奔出来的。有本事你们都去当地主,何必把仇恨记到这阵儿。眼下世事变了,难道这地主都成了坏人了,贫农都成了好人了,真是胡屎撒蛋。若还再有人将这世事再翻个过儿,还不知道谁杀谁呢!定邦边想边被人流拥着向前走,终于到了大街的尽头,人流渐渐少了。此时囚车已出了城门开得没了影儿,他便在人群中探听出囚车去向,他判定他的家人肯定在杀场的附近等着,便顺着路人指引的方向追去。
甘泉县城北门外是一条泥河。从县城西边到东边也就两三公里长。河中有一泉,名曰诸公泉,有碗口粗一股水从崖壁喷出,长流不断。据说当年此泉水清洌甘甜,供全县城人饮用。还有人说该泉水煎制的中药特佳。后来县造纸厂把污水排进泥河里,这儿的环境便被破坏了。为了利用这水源,在泥河下游筑了座土坝,将这泉水污水全蓄了进去,加上雨水,土坝竟然蓄下大半库。偌大的蓝幽幽的一湖水,竟为这县城增添了不少的风光。听说刑场在县东门外向北方的一个废弃的砖厂里的一个大土坑里,定邦便加快了脚步。前边大道右边一堆人,人旁放着一口棺材,定邦急走几步,竟看见支书启和头抬得高高朝这边望,他便大喊一声启和叔飞跑着扑过去,与启和抱在一起。看见他,孙儿国柱一身子倒在地上;妻子瑞云伸出双臂,不知道该咋办;两个儿媳却是一声声叫着,爸你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尹敏抱着孩子,在一旁只落泪不说话。
接他者甚或说实点是接尸者,还有村上几位都受过定邦恩典的自觉要求来的青年。人是支书启和组织的,他们已提前在村祖坟中为定邦凿好一墓穴。按当地的习俗,凡是亡故在外之人是不能进村入户的,何况他这被政府镇压的恶霸地主!支书启和便安排在村上就近祖坟的地方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席棚,说是尸体搬回,家人稍许祭奠一番后,立即安葬。当支书安排这一切时,村上已有人站出来反对,支书说,出了天大的事我一人担着,便亲自监护着将棺材用马拉车拉到县城在此等候。当他们看见定邦独自从那边走过来时,他们确惊愕了愣了痴了呆了,他们同时觉得是不是都进入了梦乡。当他们觉察这都是眼前的事实,又弄清楚了定邦被放后又被县老爷请到县府去时,大伙便都不知该咋办好。还是支书启和脑子转得快,他随即一拳砸在定邦的前胸上,又是嗬嗬一笑说:好你个狡猾的老侄,几年前你就将这一步棋下好了,还将我们都蒙在鼓里!说是你的粮食被土匪抢走了,真他娘的狡猾。这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在这生死之交的关键时候,不是到了嘛,走,咱都谢黄县长去。说着话支书启和招呼人便要去,夫人瑞云抹一把激动的泪水,要和启和叔一块去。支书启和高兴地说,这阵的定邦不是有罪而是有功之人了,咱都走!定邦出面说,去这么多的人不太合适,况且还有这棺材。一小伙子大声说,用不上他妈这东西了,推到泥河里去!支书说:这娃些,胡说啥哩,这是个物,不睡他了还可以睡别人,抬回去留着不更有了特殊的意义。大伙都说那倒也是,便催他们快去,不要弄得县长又到处找他。定邦便和支书启和先行了一步,其他人让定邦的夫人和儿媳们都坐到车上,他们将棺材也抬上,雄赳赳气昂昂上了路,他们边走边对定邦喊:别喝醉了县长的酒,我们在北门口死等。俩人便回身向他们招了招手,加快了脚步。来到县府门口,黄中耀县长正在一辆吉普车前边等他。他俩被接进小车,黄县长边上车边说,去招待所。遂身坐在前边。车在大街什字拐个弯朝北,黄中耀转身为他们每人发一根烟,边点火边说,这玩意还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他指的是小车。烟还没吸两口,到了招待所门前。他们一同下了车。
黄县长为他们摆下了丰盛的酒席,凉菜热菜搭配得体,全鱼全鸡猪、牛、羊肉样样不缺,色香味俱佳。黄县长要连敬他们俩三杯酒,他说第一杯压惊,第二杯感谢,感谢的当然是仁定邦当年捐赠的粮食。说到此事,他特别强调,这几日正要去找他,和他商量归还粮食的事,他说我们共产党人说话是算数的!现在是我们的天下了,国家也不会亏了你个人。定邦连忙谢绝。说是捐赠粮食本身就没想着收回。黄县长表示谢意,敬第三杯酒时中耀说:这一杯酒是向仁老兄贺喜,一个贺字说得仁定邦双眼睁得愣愣的不知喜从何来。黄中耀便拍一把他的肩说:那一晚仅一个多小时的接触,我看出来了,你老兄是位有目光,有远见,豁达大度,心底善良的人。别看我们共产党仗打胜了,坐了江山,但眼前千头万绪,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刚才你去后,我和我们几个领导碰了头,请您出山任石鼓镇镇长,今日回去明日就去上任,我亲自送你去。当然,我还要去老兄家里看一下,你这个当党支部书记的,定邦这一下可是咱们的人了,你要支持他的工作。最后一句话黄中耀是对着仁启和说的,说完将酒杯高高举起来。
当时县上的区划是镇、乡两级,共设七镇十三乡,仁家河归谷口乡管,谷口乡归石鼓镇管。
听完黄中耀一席话,此时的仁定邦确确实实连自个是谁也不知了。且不说糊哩糊涂就要被推上断头台,险遭镇压的蒙冤;且不说死到临头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委屈与沮丧;且不说宣判会上喜从天降的惊喜;无论是悲哀是激动,都是要人来承受的,而人这血肉之躯,包括堂堂七尺男儿承受能力总是有限的呀!当黄中耀县长说出让他去任镇长时,他确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一仰脖子激动难忍地灌下一杯酒,他的心在那狂狂的倏然的沸腾之后,便出奇般地镇静下来。大将就是大将,兵卒就是兵卒。让大将去当卒大将会愤愤不平,会觉怀才不遇,会觉无人识马;让兵卒去当大将,兵卒会惊慌失措,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咋办。看着对面目光如剑般盯着他的黄中耀县长和一侧递来的既惊愕又羡慕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支书启和的目光,仁定邦目光迎上黄中耀的目光劈头就问:你不怕我成了更大的恶霸地主!这显然是一句既发泄怨气又要给牢实靠的话语,一句话问得支书启和从桌下伸过手来只拽他的衣角,他却全然不理地将自己刚才的严肃的目光变成了挑战的目光。黄中耀双手抱拳对他说:仁老兄,小弟给你赔礼总行了吧!一句话说得个仁定邦,仁启和双双同站起来。不知启和心中咋想,定邦立马在心中告诉自己,不愧是县长,比咱高,他的面容因他的心理的变化而露出惭愧和欣佩,恭谦而又发自肺腑认真地说:黄县长,我是个粗人,不知干成干不成!黄中耀则哈哈一笑说:这就对了,这还象个态度。仁老兄,你给我听着,这很简单,我咋干你就咋干,或者是我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不就行啦!仁定邦怯怯地说:那得先试试,反正有你在前边!黄中耀说:这不是试试的问题,这得立马上任去干!黄中耀的话音也提高了,仁定邦只得表态说:我会尽全力的。黄中耀说:不说了,咱们喝,今日不醉不散。仁定邦说:杯酒见真心。喝,我今日豁出去了。三个人便咣咣地碰着杯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