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田瑞云,出自书香之家,其父在任县府秘书时,将女儿许配给了定邦。别瞧她面冷如水,寡言少语,可她脑子里运筹帷幄之能,却远远超过了仁家几代人。尹敏出去半个时辰,大约已是晚上九时许,风风火火返回镇政府说,夫人令他立马回家,还说家中发生的事比镇上更急迫。定邦听言,一边安排秘书去找通讯员铁锤,一边牵过黑马,抱上尹敏一同跨上去,一溜风回了仁家河。
仁义村距石鼓镇十华里,沿一条官道向东拐向南,一箭之地,泔泉河挡道,村也便到了。进大门,越厦房,到厅房,厅房里摆着一张红木大方桌,桌两旁置两把高靠背,红木椅,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联:低已泛黄,但书法清健、秀逸,上联:立世立业德为本,下联:处世处事诚做基,中间挂一幅行草书中堂写的是:羊有跪乳之恩,鸦有返哺之情,孝亲见之仁也;鹿得早而寻群,蚁得食而报众,爱群之义也;蜜蜂职责分明,大雁飞行有序,递纪之礼也;蜘蛛结网而食,鹦鹉学舌而语,自强之智也;鸡非定时不鸣,燕非春社不至,持诚之信也。诸物无知,各具无性美德,人为万物之灵,立身处世,岂肯愧对于物。据说此乃定邦爷爷亲手所书,至于是谁写,他们已说不清,但定邦却记得清楚,每有节日,特别是春节、端午节、重阳节等,爷爷就要叫全家人到厅房,连念带讲地说一遍:最后总结之语,每每都是,这是我们仁义村的村旨,也是我们仁姓之人做人的准则。定邦将这种仪式也就延续了下来。每每讲给儿孙们听。此时,定邦一眼看见夫人瑞云坐在椅上,孙女国荣头偎在她怀里哭。
定邦的两个儿子,老大海峰下川做生意,老二海涛和他在家务农。四个孙儿一个孙女,大孙儿国良上完黄埔军校后,在国民党部队干事,解放时不知战死沙场还是随老蒋去了台湾,下落不明;二孙儿国策在省城上中学时逃学,有人说他去了陕北,解放了也还一直没有音信;三孙儿叫国柱,刚刚入学。国良、国策、国柱包括国荣都是定邦二儿子海涛所生,四儿子,国才的儿子也已十多岁了。大儿子海峰所生孙女国荣按出生时间排行为二。四世同堂之家,只一个女儿,全家将她视若心尖尖一般。还在海生三岁那一年,天刚黑,他便钻进大妈瑞云的被窝嘴里不停地叫着娘娘,娘娘我要奶奶,其实他要的是大娘的奶头。自从孩子出世后不只尹敏爱,定邦、瑞云包括全家人都将他似小皇上一样待,满月后瑞云即抱过去和他睡,且一睡下来便不许尹敏抱走。至于娃穿着吃用更不用尹敏操心,瑞云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样尹敏打心眼里感谢她的同时,也便真真正正觉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以前也大大的变了,变得让她整天没了拘束,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比如当初给娃起名,定邦将瑞云尹敏叫到一块说,咱这一次不用光宗耀祖的字,不用报国救国的字,不用操守品德的字,不用安康长寿的字,更不用升官发财的字,我今拿来三个东西,一个泥块,一碗清水,一支笔。
这三样东西已有三个名,你们也都各自起三个名,让娃自己抓,抓到那个,就用那个,你看如何。瑞云尹敏当然高兴,立马将这三样东西拿到孩子面前,还没待他们逗孩子,孩子竟一把去抓那碗水,水还倒得他一身。定邦说看来是水性的娃,水者,虽则一生清淡,但有才能,重情感,水满则溢情满则溢嘛,加上海的呼啸,海浪的轰鸣,海鸥的鸣叫飞旋,一生终会轰轰烈烈志向高远。就叫他海生,你俩看如何。此时瑞云和尹敏并没想出名儿,听他之言,便连连赞成,瑞云还说我娃或许是个大情种呢!这已是前几年的事了,这阵海生显然已将大娘的奶头当成了母亲的奶头,除过拼命地干咂外,不用手摸着说啥也是无法入睡的。瑞云听到他在喊,急忙上炕斜身儿偎到孩儿身边,撩起上衣襟,把个如同布袋样大的奶子偎到他的脸上。海生刚将奶头噙到嘴里,房门轻轻被人推开,进来一位顶上头发已脱尽的,只剩下光秃秃的脑袋的老人来,由于头顶无发,眼眉毛和那含有灵光和机敏的双眼越发突出来。听他开言那种低声低气的样儿,让人的感觉是他和谁个说话似乎是在商量着要将另一人卖了一般。这一晚这人和父亲定邦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有些话海生听不懂,有些似乎明白点,总之是关于国荣的事,那人说着话还给父亲掏出一沓厚厚的钱放在桌上,父亲便安排儿媳备菜备酒。至于他们喝酒吃菜到什么时候,海生便不知了。后来,国荣便嫁给了泔泉河对岸王家圪塔王承德的独生儿子王万清。王承德便是那晚来的那个老头儿。王承德在国民党部队里干了大半辈子,解放前五、六年告老还乡,一解放就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管制起来,但家中那前厅房后楼房却还依然如鹤立鸡群般站在村子中间。由于家庭优越的条件和良好的教育,儿子王万清也便长得不胖不瘦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一脸的书生样儿。该说是同病相怜,也该说两户人祖上就已相互了解知根知底的缘故,这桩婚事一拍即成。小俩口结婚不到一年,国荣的肚子便大了起来,眼下国荣怀孕少说也五个多月了,在两家人都喜得合不拢嘴时,咋却抱着奶奶哭泣,定邦心中蹊跷,急跨一步上前,摸着孙女的头连声儿问:咋咧咋咧?
咋咧咋咧,都是你做的好事!瑞云一双泪水中溢出难忍的愤怒的眼死死瞅着他,似要喷出火烧了他一般。定邦可是从未看到过她如此的目光的,站到她面前不知道该咋办。尹敏忙递一把椅子过来,让定邦坐下,才缓解了他的尴尬。荣荣抬起头,又一身子扑到他怀里,似嚎是哭般说:爷爷,你说我咋办呢?咋办呀嘛!
待荣荣稍许平静之后,他终于问清楚,大前天晚上,县公安局来人,将其父王承德抓走。其子王万清去县上看望,不仅见不上面,连带去的生活用品和吃食也不许往进送。万清在县上多方探听,方知因嫌疑其父有重大历史问题被抓,据说还与老蒋反攻大陆有关。这一抓能不能保住命还在两可之间,甭说亲属,不经局长批准,任何人都不可以见。其儿听言返回家,请出祖上老影,敬奉于厅堂之中,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火,遂将母亲和荣荣叫到当面说:你们都好自为之吧,我要去台湾,要去给父亲报仇!话出口吓得婆媳二人扑上前去用手捂住他的嘴说:这可是要杀头的话,你千万给咱别再出事了!其儿万清伸臂将她婆媳推开说:国荣你留你走,全当没我,以后啥事都别再指望我!话落音,还没待她婆媳回过神,便一头冲出门去,钻入沉沉黑夜,没了踪影。眼下已过三天三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万般无奈,荣荣找到娘屋,向祖父母要主意来了。
我当初说不行不行,他爸的过去咱弄不清,万一有个闪失,这事不出来了,你看咋办!瑞云愤然怨他。
谁有个早知道呢,甭说咧甭说咧,明日我到县上去问一下黄县长,回头再说,这事也不是咱能做主的,眼下更紧的是黑熊这狗日的……接下来仁定邦向夫人一口气叙说了黑熊欺人家孤儿寡母之事,从不发怒的瑞云听言破口大骂说:羞了先人了,还是贫下中农,是依靠的对象呢!党给你把地分下了,把房分下了,有吃有住的,吃了五谷想六谷,吃了五花想六花呢!狗日的还算个人嘛!把狗日的先抓起来再说!
这就去抓,捉奸捉双,人家不承认咋办!定邦提醒瑞云。
这倒也是。其实,下边还有村上乡上,还有启和叔在那儿撑着,就是管,一下两下也还轮不到你这镇长的份上!精明的瑞云经过一阵愤怒,心绪平静思路终于上了正轨。这一点却是定邦丝毫没想到的。
那就让启和叔先管吧;不过我已给人家说了,三天之内见结果!仁定邦开始徘徊为难起来。瑞云同意了他的意见,立马将启和请了过来。启和还没来,那老妪又是一头扑进门来又哭又诉。瑞云和尹敏只得将老妪叫到偏房相劝。支书启和听完他们叙说之后思忖片刻说,这事确实不是个小事,既然人家反映到了镇上,还是以镇上名义出面要求公安来管也快一些,他表示将全力配合。话说到此,定邦心中扑腾一下说,公安一插手,这不是把娃一辈子甚至包括后代在内的背锅都给治了嘛!何况村丑不可以外扬的!仁定邦经过了一阵苦苦的思索之后说,我看这样吧,这事咱也不要弄到乡上、镇上、县上,还是在咱村上处理,你依你支书的身份,我依我原农会主任的身份总可以吧。支书还有瑞云和尹敏全都同意他这样做。
他们专门请了位能言善辩的村老找黑熊谈话,他们有意的全回避着。让村老告诉他这事村领导乡领导镇领导都掌握了,启发他自觉承认错误,改邪归正,向老人赔罪道谦,并向他讲明做人的准则,做人的品行和作风,向他讲淫误国败家毁自身的事例。然而,黑熊听完这一切竟然大骂老妪陷害干部,并矢口否认,还发誓说若有此事,愿遭天打雷击。此举一下子激怒了定邦与启和,他们立马行使第二套方案,组织三个精明强悍的民兵去抓奸。定邦去了镇上,启和也回避开来,并安排老妪媳妇配合,经过几个晚上的守夜,终于在第三天午夜时分,当黑熊翻越后墙窜进小妇人房里脱衣上炕刚扑到女人身上时,赤条条被民兵们抓个正着。其实,安排捉奸之前,定邦已给民兵们安排,若是抓住,先逼其签字,再带到村祠。他心中明白,这种事本身就是双方的事,若是小寡妇不同意,他黑熊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弄不进去的。更何况他已从侧面了解小寡妇也并不是那守贞节之人。可他万万没有料到,黑熊被捉在床,被抓了双,竟和民兵打起来。还口口声声不知羞耻地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你们屁事。他的这几句狂言一下子激怒了民兵,他们也不与他争辩,扑上去便是一顿饱打。后来双方拉拉扯扯,打到了村街上,搅得一街两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后出门看热闹。民兵们一看无法收场,只得将只穿短裤的黑熊押到村祠里。
村祠四周墙上的油灯全被点亮,闪闪的灯光增添了室内的森严和恐怖。仁定邦与支书启和双双打坐在一条单桌后。定邦大喝一声,将黑熊给我带上来,只穿短裤的黑熊被几个民兵反剪着双手,从村祠厢房里推出来。
大胆黑熊,本人并未亏待你,新社会并未亏待你,身为村干部,竟干下如此猪狗不如之事,今日面对村民,面对祖先你说咋办!定邦先开了言,其实,事情弄到这一步,他已觉出了棘手,这阵这样办,他还只是想将他教训教训,只要他认了错大不了撤了其小组长的职也就罢了。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已经冻得缩成一团的黑熊竟敢抬起头来,面目狰狞地说:随你的便!定邦立马站起来手拍桌子吼着说:咋,把贼做下咧,还这般的无理。黑熊即对上他说:我把贼做下咧,你没做贼,你有两个老婆,大夫小妾,你受活着,你当然不做贼。这一句话,不只顶得定邦无言以对,就是在坐的启和,两边的其他的村干部,还有爬在窗上拥在门上的村民都万万没能料到,这狗日的竟敢说出如此之言,霎时,定邦的手抖了,脸黄了,唇紫了,头皮紧了,气喘了。只见他一身子扑上前,一巴掌煽过去,顺势将黑熊一脚踏倒在地,发疯般命令民兵们给我打,给死哩打。
大凡正直之人,最恨者莫过奸淫强暴之事。加上对他们的最尊敬的人当众诬蔑,几个民兵,一窝蜂一般扑上去,拳头,木棍如雨点般落在黑熊身上。定邦被几个村人扶着,咬着发紫的嘴唇回家去了。凭心而论,定邦是被激怒,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发布的命令,可他回家屁股还未坐热,便有村民闯进门来,惊惊颤颤报告说黑熊被打得没气了!一句话说得定邦头嗡地一响,癫癫几步扑出门来闯到村祠,豁开众人,伸手到已象条死猪样瘫在地上的黑熊嘴上去摸。当他觉出还有丝丝气息时,大声命令,还不快送医院。黑熊被送到了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