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海生和四侄国才住在一起。国才正在上高小。国才和海生虽是叔侄关系,但他还比国才小两岁,俩人便常在一块玩。国才在校是绝对的高才生,他的数学特别突出,按海生的说法,这是大兄长和大嫂的遗传,大兄长当年一把算盘在乡里打得出了名,和大嫂极快的思维全综合到了国才身上。然而国才说话总是直来直去,生顶冷撑,家人都叫他四撑。在家中,四侄和海生是最要好的朋友,海生学乐器,他也学乐器,俩人很快便能合奏歌曲。这一天晚上,全家每人只分喝了一碗稀饭。对一个半大小伙似没吃饭一般。到了晚上,尽管提前钻进了被窝,肚子却依然饿得直叫唤。时间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四年。这一年遭了灾,分下的口粮不足半年吃,黑市粮价正一天一个样上涨,他们一家又大都是大小伙子,咋能不受饿。心里咋这么慌的?国才说。咱们数数吧,从1到1000一直数下去,数着数着,睡着了,就不知饿了。海生建议,俩人便都开始数,国才还没数到100就嚷嚷着说,不行,不行,越数越饿了!海生说:咱们讲故事,一人一个,海生说,行,俩人就你一个我一个讲起来。一个讲三国,一个讲水浒。讲着,讲着,国才说:还是不行啊,俩人又都默默地躺着,不觉不意,时间已近午夜。老四,偷红芋!一阵沉默,海生开了言。海生常这般称他。对,偷红芋。国才随口应和,显然俩人想到了一块。
生产队的红芋窖在海生家门前的崖畔上,是生产队留的来年育红薯苗的种芋。上边只盖了一个大车轮子。咋个偷呢?他俩进行了一番周密地考虑,便轻脚起床,找来一条长绳和一个能装五斗麦的布袋,然后蹑手蹑脚去开头门。打从解放前起,海生家的头门里扇的上方就装一个小铜铃。只要门一动,门铃就叮当当响,家人就知有人进来。怕家人发现,他俩先一个踏一个肩上搭梯取下铃铛。再轻手儿将门慢慢拉开,将口袋和绳放在门檐下,然后分开左右将半条街各家各户的门齐齐推一下,检查各家是否关了门,是否有人还在外边。当他俩做完这一切,喘着粗气碰面时,俩人手对手拍了两下。这是他俩提前订的接头的暗号,意思是各家门都关了,平安无事。接下来来到红薯窖边,开始掀车轮。车轮好重,两个人是尽着劲抬起来的。掀起后海生说,让我下,国才说,让我下,还是国才抢先一步,脚摸着窖壁上的脚窝,一步一步向下挪。在他下窖时,海生随即离开窖口躲身路对面屋檐下,约十分钟时间返回窖口,撒下绳子,过了一会,听到窖下边轻轻咳嗽一声,海生便向上提。这一切也都是他俩提前商量好的,咳嗽声是告诉他一切全办妥。刚开始还不觉重,只换了几把手,便拉不动了。海生觉出不对,试松了松手,绳竟不向下垂,他明白肯定是布袋擦在窖壁上。这咋办呢,他的额上倏然便急出汗来。他轻声儿朝窖下喊:老四,擦上了,提不动!老四说,甭急,我在下边推,你在上边提:就这样,带着节奏和手感,国才上一个脚窝,在下边推一把,海生在上边提一下,等到一袋红薯提出窖口,俩人都气喘得接不上了。尽管如此,俩人二话不说,抬起口袋,小跑回家,将红薯袋门里边一放,返身去盖上窖口,急急忙忙跑回家,一身子瘫靠在门墙上。待缓过气来,便急急起身,将红薯袋直接抬到厨房,到了灯下一看,国才满头满脸尽是土,加上汗水,简直成了个大花脸。海生进房第一句话说:你咋这么笨的,怎能把袋子横放了,你若将绳从底上拴到袋子口上,立着向上提,还能有这么重!国才才明白了自己犯了将绳子拴在袋子中间的错误。好在安安然然将红薯弄了回来。俩人便一个看着一个笑。
赶天亮家人起床,俩人正坐在锅底门前香喷喷吃蒸熟的红薯。大嫂看见,立即将此事告知了父亲,父亲爬在炕上头伸出炕沿说:都给我跪下!海生和国才端端地跪在脚地上。你们好大的胆,你们还嫌事少!你们要改换门庭啦!父亲喘一口气,吼一句。咋样吃我要让你咋样吐出来,咋样偷的我要让你咋样送回去。羞了先人咧!父亲边说边骂。父亲说这是种子粮,是全队人明年的希望!父亲的意见家人都反对,大嫂说千万不能这样,这样做了不只讨不来好,弄不好全家三代人都得上批判会,人家给咱搜事搜不来活气死了,咱咋能这样做。父亲说,廉者不受窃来之食,难道罢了不成。尹敏说:娃这事也确实做得不对,让他们俩人晚上将红芋原放回去,记住这教训,不就行了。全家人都支持尹敏的意见,父亲才长出了一口气。晚上,父亲和大哥将那一袋红薯原放进了生产队的窖里。海生和国才被父亲整整罚跪了大半天。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海生和莘子双双考上初中。由于那一段为莘子医腿,同学中有人在学校的墙上,树上用粉笔写出了海生与莘子相好了的话,一时在学校有了不小的风声。海生自知自己是订了婚之人,便注意和莘子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越是注意,越是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感,甚至越是回避,越是想见到她。学校放忙假了,学生们都回家参加夏收。天朦朦亮,海生和二哥还有国柱、国才来到了地里。抢收一块半亩的自留地,一忽儿收完,父亲步到田间来安排其他人去准备拉麦子,留下海生和他坐在麦捆上。海生觉出父亲有话要对他说。父亲踌躇一会后,终于开口问:海生,你在学校有啥事么?说话从不转弯的父亲,终还是没有直言相问。能有啥事呢!海生虽已觉出父亲要问他之事,还是硬着嘴不正面回答。啥事也没有?父亲显然已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海生底下头不说话。你知道不?咱家订个媳妇容易嘛!你的媳妇是用妈的奶羊换来的呀!有了媳妇还要谈媳妇,你知道别人会咋说?这是不正经的事,你知道不!你小子改换门庭呀!父亲气愤难忍地说。
海生低着头!其实他在想到底咋样回父亲的话。此时他还不清楚父亲到底知道了多少,他也便拿不定该说什么。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他虽然喜欢莘子,仅仅只是喜欢而已,他连自己已订媳妇的事也一直未告诉莘子。你说也不说!父亲逼他,他听出父亲似乎并没知多少,则怯怯地说:大,我没做啥呀!还嘴犟呢,正式提亲的人都上门来了,要你去给人家倒插门呢,你去不!海生只觉头轰地一下,额上猝然渗出汗来。好个莘子,咱才上初中,你咋就等不及了!他开始怨莘子,怨她动手太早,怨她不该让人找上门来,怨他更不该提出倒插门的问题。这般想着,更不知咋回父亲的话,便依然低下头,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去。不说了好,不说了有人和你娃说哩!海生本来想中午去莘子家问问,俩人沟通后也好商量个办法,父亲站起身发话说,晚上开家庭会,白天啥地方也不许去。
晚上这个会在大娘房里真的开了。说是开会,其实是父亲安排大娘、母亲,还有几个兄长、大嫂、二嫂轮番来收拾他。父亲骂他人小胆子倒不小,大娘说这件事可不是随便能谈的。说话最多的是尹敏,儿子做此事,尹敏觉得似乎是自己做了错事,对不住这个家庭一般。她向海生如实叙说了莘子母亲托人来说媒的事,她说这件事本应是男方托人的,女方托人是很少见的。她还对海生说,她已对来人说了,我家海生已订下媳妇了。随后,他反复警告海生,象咱这样的家,能订下媳妇已不容易了!她还严正地告诉海生,象咱这样的家想跳出农门,连门也没有,告诉他不要一头担脱了一头滑脱了。尹敏还没说完,父亲便插嘴说:告诉你,早早收了你的碎心,想去给人家倒插门,没门。我家的娃没有多下的!父亲这般一凶,大娘便数说父亲不能这样说话,同时它替爱子开脱说,娃也并没有私自做主和人家订了婚,也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娃改了不就好了。大娘这么一说,一下子说得海生心里的委屈,无奈,烦恼一并喷发出来,便一头扑到大娘怀里嘤嘤地哭起来。收假后见到莘子,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咋能这样做呢!莘子一听此言,满眼泪水说:我咋不能这样做,你咋能那样做呢!既然家里给你说下了,你为啥还要在我跟前好!一句话顶得海生无言以对,俩人开始谁也不理谁。他在偷偷落泪,她也在偷偷落泪;他偷偷看她,她也偷偷看他,就是不说话,这样的时间只坚持了一周。俩人又无声地找到一块。这一天,是从讨论学校布置的忆苦思甜报告会的文章开始的。当时他们谁也不说过去,谁也不说已往。俩人各自都能感觉出将纯真的爱用在了学习和相互帮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