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自小就喜欢书。上小学时,他就要求大娘将她的端箱(手能端起的小木箱)空出来让他保管书。他说这是他的书柜。上了高小之后,他将他每学期的书,还有通知单全放进端箱,并上了锁。那天订婚之后,他将人家姑娘给他的钢笔和日记本,一并锁了进去。该说是家中对他的威胁,莘子的鲁莽给他造成的麻烦,他心中好烦。他便将这个日记本和钢笔拿出来,装进衣兜里,独自坐到泔泉河畔柳荫之中的河堤上。海生家在泔泉河畔的河崖上,村子北边是北山,连绵起伏的北山。山中虽无树木丛林,光秃秃的却对人有一种旷古、雄厚、纯真、沉晋之感;南边的泔泉河,清粼粼的水,长流不断,河堤上有柳树,不是那种随风摆动,婀娜多姿的垂柳;而是那种树身弯弯曲曲,树皮粗粗糙糙,树身圪圪瘩瘩,却也繁茂无比的柳树。让人一看就有一种古拙而又苍凉,遒劲而又富活力的感觉。海生自小就特喜欢这山、这水、这树。用他的话说:这山能让我沉思,水能让我清爽,树能让我奋发,每当看这山水时,他就想起: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的诗句,特别这个趣字便让他生发了无穷的遐想。所以他自小不是坐身高崖上看山,就是面对柳荫看水。他能感觉得出,坐着想着,便能轻松自若,心绪阔远。说句实话,那天他将这两样礼物接到手,连一眼也没看就放进了端箱里。此时此刻,他也说不清自个为啥又想起了这两样东西,并避着人将其拿到泔泉河畔,仔细地看。
一看笔是红色的杆,金黄的头,乳白的帽,笔名永生牌。心里便想,这红色应该是热烈;黄色应该是尊贵;乳白应该是纯洁。再看笔记本,草绿色的塑料皮,正是生命力的体现。白纸上的蓝色的行儿,更是有了醒目中的局限。他将这钢笔和日记本反复地翻动着。想着,不知为什么竟然不知不觉去回忆那姑娘。他真悔那一天怎么就没有认真看人家一眼。他只看见了他穿的衬衣是白底红小花儿的紧口袖布衫,她的裤子是蓝色的,鞋是黑绒布带带方口儿,鞋底边儿特白。他似乎觉得她并不胖,也不瘦,个儿不高,也不很矮,可他记得最清楚的,她的声音很粗,说话很慢,说这个字似乎想那个字,声是绝然没有女性的音韵和悦耳,听着让人别扭。可她的头型却让人觉着精神。想到这些,他开始心中自我祝愿,他希望她除过声不好听外,再不敢有其他任何瑕疵。他期盼她能是一个忠厚的能吃苦的,聪明伶俐的,温柔多情的姑娘。他正想得出神,不觉之中把那新钢笔都攥出了水时,只听大娘在崖头上喊:海生,快回来,快回来呀!随大娘的声急忙回家,他避开家人将钢笔和笔记本又装进端箱里。你媳妇家打了新窑,只剩下裹泥了,让你去帮帮忙!他们的意思也明摆着,你个娃娃能干个啥活呢,还不是想要相一相未来的女婿,去就去吧,迟早也免不了的。大娘的话说得轻松,但却丝毫没有征求他的意见的意思。我不去,我明日……海生话出口,自己便也觉出说出的话没一点力量。一回生,二回熟,都成小伙子了,别不好意思!大娘笑着对他说,说完,摸一把他的头,意思是说乖乖,听话要玩就玩去。那一晚,海生想了许多,他先还想莘子,但只以她那一条让他倒插门的条件,让他那当初热得过了度的心一下凉到零度以下。然而,他依然没有决定他将要和这位还不知名的姑娘过一辈子,但他的心里已开始松动,已开始想如何样才能有机会和姑娘单独谈一谈,以了解她的思想和才能,他还期盼着姑娘的母亲见他来了,肯定会给他做下好吃的东西,他特喜欢吃山里的酸枣,他期盼他们最好能给他带一些;他还在勾画着村上的姑娘,小伙争着看他的情形,他也还想到她万一各方面都很差他该咋办?他怀着一种甜蜜而又复杂的情感,进入了梦乡。
翌日一大早,他换上一身新衣裳,被姑娘的姨母带着上了路。十多里坡路,少说也有60度的坡,七、八里的盘山小道,还有那到了到了还要翻一条大沟的位在山沟里的仅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他的心真的如同掉进冰窖里一般。天哪,走一次丈人家就会脱一层皮的路,我这以后有了孩子如何去爬这坡翻这沟?姑娘家是靠着山坡挖就的半明半暗的土窑洞,是那种在门前挖一个斜坡的土洞,里边是一个长约四丈宽约一丈五尺的长方形的天井,天井少说也有四丈多深,天井的壁上再挖窑洞。看来这样的规划,少说也省了围墙。还有除过门窗之外也不要丝毫的木料,倒也省事,只是窑内的光线,确实是暗得过分。海生被姑娘的母亲迎进门。她该叫其母姨姨。大娘出门时反复教了他,要他见了人家该象个大户人家读书人的样儿,该叫啥就叫啥,可他使了几次劲还是没叫出口。姑娘见母亲进门说了几句话似乎代她完成了任务,便告辞而去。姑娘的母亲倒也算热情,一边给他倒开水,一边说,你姨夫给队上放羊,那张嘴货一天不吃也不行,也就进山去了!你两个弟弟又小,只他一个人连供个泥的人也没有,想来想去,只得去叫你。姨母似介绍又似解释,一说就是一串儿,说完出窑去。真的让我干活来了!海生心内不由得一惊,这种活我在家也没干过。后边的话也没敢说出口,他无奈的左右窥视,他希望二女能出现,他将此话告诉她,却没见二女的影儿。只有一人正在天井中间和泥。青蛙掉进井里了,试着向上扑吧!有啥办法呢!海生心中自语。
活儿也真不象在自个家中那样,还有个靠头。开始干活了,其舅舅一人裹泥,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还要和泥,而他的任务主要是给其舅舅供泥。一锨供不上,那边便停了手。男子汉的自尊,加上看着其舅舅辛苦的上高沿低的忙迫样儿,加上年岁已过六十的两鬓已落下白霜的老姨母也不时上来帮忙,海生只得咬牙撑着干。一天下来,甭说背痛腰酸,双手上磨的血泡连吃饭的筷子也无法拿了。他是在晚饭前才看到二女的。二女跟父亲去放羊,回家时背着一捆柴,她放下柴捆,只在他面前转了一下,她并没看他一眼就不见了人影。姨母专门让她给他端饭,她依然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吃完晚饭,他有意独自一人去窑背上转。窑背上是他们家碾麦的场,一边有一棵弯弯扭扭的槐树,朦朦的月光,湿润的晚风,海生的心里煞时清醒了许多。他独自一人在窑背上转,他真的期盼着二女这时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与他说说话,那怕是说说他家里的情况也行。窑洞传来的脚步声,弄得他不看又想看,看了怕人家知了他在等二女,不看又怕冒过去了人,他只得用眼角的余光去望,当他辨清不是二女时,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他终是没等到她。他被姨母叫着回窑休息。他睡在正窑一侧的一个小窑里,月光从木隔窗上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久久的无法入睡。他也不知自个在想什么。夜深了,有狗吠声传来。为他心中增添了恐怖,越发的无法入睡了。翌日一早,他对姨母说,肚子痛,要下山去看医生,姨母虽面有赧色,还是答应了他,早早为他做了红薯稀饭,照管吃完饭,送他出了门。他临走再没看见二女。
县上举办中学生少年排球大赛,并要从中选出优秀队员代表县上参加地区的大赛。海生虽然水平一般,凭着学生会副主席兼文体委员的职务,成为校排球队的队长。由于他们中学在县上大赛获亚军,其主力队员绝大多数入选县队,海生也以队员与队长的双重身份入选。但他只除偶尔上场发几个球外,主要是协助教练负责对球员的思想和各项管理工作。
球队训练基地定在县城昭陵中学。昭陵中学早先叫儒学院,民国八年改为昭陵中学,解放后改名泔泉县二中,是县城解放前惟有的两所中学之一。校址设在孔庙里。校大门还是当年的棂星门,虽色已褪去,但结构精妙,古雅奇秀。校门正前方一高台上便是大成殿。据说当年殿宇廊庑整齐,院中竹影花坛假山水池齐全,建筑古雅别致。不知何时门房已被拆除,美化全被破坏,只余下两边的厢房和大殿。大成殿内正中乃大成至圣孔圣人之塑像,两侧陪从有覆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亚圣孟子。眼下塑像全无,大成殿已变成了学校的礼堂,殿门前高台之下成了学生聚会之地。球队住在西侧的厢房里。晴天在操场上练球,雨天则在大殿里训练。训练安排上午天凉跑步练体能,中午天热练发球传球,下午实战比赛。教练是全县有名的身高1.96米,打蓝球能背个人上篮的窦生发老师,他不只体育竞技突出,且写得一手好字,在全县更有了特殊的名望。他是个络腮胡,走起路来腿关节虽然显得很轻巧,但却是满脸的严肃。训练时只要他往操场一站,同学们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静悄悄的叫练啥便练啥。
当东方露出微曦时,首一天的跑步已经结束。男、女两队的队员排着整齐的队列,面向东方的金辉,听取教练的首次训话和县体委领导的指示。随后宣布了男、女队队长,海生和一位名叫何雅琦的女同学以队长之职分列男女队的最前边。由于在校时训练只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而这里的训练是全天,加之夏末秋初之际,太阳的余热还在保持,一日下来运动衣便全被汗水湿透。每天吃完晚饭,一项必不可少的工序便是洗衣。海生在家从不洗衣,他又是队里最爱干净的人。如果将那有汗的衣衫放到翌日,海生一闻见那汗臭味便只想吐。每每他便是洗衣最勤的人。
那晚海生和何雅琦在教练处开会,其他队友已洗完了衣,待他俩开完会一前一后来到自来水水池边,那儿已静悄悄的。海生给盆里接上水,雅琦也给盆里接上水。海生看雅琦一眼,收回目光;雅琦看海生,见他目光躲开,便悄声却露出调皮的语气说:还是个男子汉呢!放下!我给你洗。话出口不等他表态,一把将盆子端过去。海生还要说什么,她已蹴下身扑哩扑嗵先给他洗起衣来。训练时间已过大半,由于他们俩人是队长,接触也较多,他已从她的目光里觉出了她对他的喜欢。一天,吃大肉绘菜(为加强营养,一周吃一次肉),她竟当着其他队员的面,将她碗里的肉全拣给了他。为此,几个相好都问海生吃出味了么?问得他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眼下只有她二人,若让队友们看见,不知又要说出啥话来呢!海生真想立即走开,可人家正在给自己洗衣服,咋能走呢!他的脑子转了个弯对雅琦说:你先洗我去拿个东西。便转身离去。他根本没去拿什么东西,也没离远,为了避开这个焦点,只转过那座房檐躲身在房侧的阴影里。
他不时地向这边偷看一眼。柔柔的月光里,看她那如同白藕样的手臂在盆里一上一下。要说海生算是男队的行政队长的话,雅琦则是女队的核心。她虽仅十四岁,却长得又胖又高。个儿少说也有一米七零。打二传手,她托过网的球如同扣过去的球一般有力量。那天进行实战训练,老师要求同学们都穿短袖短裤。雅琦一出场,那已显突兀的乳房,那又粗又白的大腿,把男生们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海生已发现连年过不惑的窦老师也不时瞟一眼她的大腿。难怪男同学一回到宿舍便开玩笑说:咱若能摸一下雅琦的大腿,死了也值!海生之心何尝不被她的雪白的大腿所感动呢!还有他那女运动员的头型,那一双含着温柔和刚烈的大眼睛不时闪动着的智睿的光,还有鼻翼两侧那若隐若现的更显出女性的秀雅与文气的小小的雀点。然而,他并未敢再往深处去想。仅仅半个月的相处及吃肉事件之后,又抢手替他洗衣,不会不让他的心为之一动。当他在墙一侧正为之陶醉时,一声倒水声将他的思绪收回。他再次透过墙角窥视,见她已在水龙头下透洗,便装出自然沉静的样儿步过去。真的,我上了一次厕所!别再游戏啦!你的影子早告诉我啦!听她之言,海生不由得看自己的身影,身影在自己身之前。显然刚才他人虽被墙所挡,但身影却从那儿透出。对不起,你可能看走了眼!我真的……行啦行啦,走也罢没走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又回来了!谢谢,谢谢您,我先走呀!海生说着就去端自己的洗脸盆。还没透洗净呢!刚才透洗的是我自己的;你再等一下,完了咱一块走。雅琦调皮地说。海生只得站在她身旁等。这一晚,在同学们香甜的鼾声伴奏下,海生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