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荣要分娩了。她本人说就在十天左右,她来娘屋告诉了奶奶,她清楚奶奶瑞云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心情也不好,便将一切的想法和尹敏商量。她说婆婆的病,已有些减轻,她将离婚之事已正式告诉了婆婆,婆婆在为不争气的儿子而气愤、而着急中,更为自己有了这样贤孝的儿媳妇留恋。无奈之中,只得同意了儿媳离婚,但只有一个要求,孩子出生后,无论是男是女,都不要不认他这苦命的奶奶,并要求交她抚养。她还说咱总不能眼看着让这一门绝了后。婆婆说出此话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婆婆若坚决不同意她离婚,与她混吵混闹,她倒全然有自己的主意。而婆婆如此一说,把个国荣反倒说得没了主见。她心中暗自埋怨,象婆婆这般良善贤惠之心,咋就一丁点没遗传到王万清身上!一想到王万清,国荣满腔的怒火一下便燃烧起来,也使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可是面对婆婆,她还是说:无论咋样变,孩子永远是你的孙子,永远叫你奶奶。您若有力抚养,我也同意交给您。婆婆听完此话,激动得拉住她的手不知说啥好,满面的泪水如涌泉般不停的无声地流。见此,国荣一头扑在婆婆怀里说,妈,我即就是离了婚,你仍然是我的妈妈,我会常来看你;要是王万清一直不回来,您老放心,我给您养老送终。几句话说得婆婆更是激动得泣不成声。将她如同小孩一般紧紧地抱在怀里。
说完了以上的情况,国荣拭一把泪水,缓了口气对尹敏说,尽管婆婆病情好转,但要侍奉她月子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提出要尹敏帮她,并说要在娘屋这边生孩子。对于侍奉月子,尹敏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多年来,他要用实际的行动感谢端云对她的一片赤诚之心,总没有个实际的机会,若将她的亲生孙女的月子侍奉好了,不等于补了自己的一片心嘛。不过,要在娘屋里生孩子,农村可是有忌讳的。尹敏经过认真的思考后,热情地表态说,侍奉月子的事我全包了。下边的话她没再说,她清楚这事是不需她来做主的。
尹敏将这一切告诉了定邦,定邦有生以来头一次为苦命的孙女儿落下了泪水。显然,这泪水有国荣一半,也有瑞云一半。那晚被辱后,定邦和端云便双双躺倒在床上。尹敏说:还是分开住吧,免得那些无赖又来找麻烦。可定邦和端云异口同声说,我们偏要躺一张床上,看他谁吃了我不成,尹敏只得依了他们。连日来,又是请医生,又是煎药送饭,还要设法为他们增加营养,把个尹敏终日忙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尽管如此,在夜深人静之时,便翻箱倒柜找出布料和旧衣物,不只为孩子赶做单衣棉衣,还为孩子准备了一大包袱尿布。做好这一切,她便拿去给定邦和端云看,喜得他俩半天合不拢嘴。
一周之后,国荣将孩子提前落草在石鼓镇地段医院,尹敏寸步不离侍候在床前。国荣的婆婆听说生下个女孩,虽不太高兴,还是来医院看了一次。住院一周,一切正常,医生催促出院,立马让尹敏做起难来。关中有俗,女儿生子,未满月之前,绝不许去娘屋住,而此时的国荣说:我已提出了离婚,在这关键的时候,回去还不等于没提。此时的尹敏,也还是盼着她能到娘屋来,也好省了她跟上去国荣婆婆家侍候月子。再则,家里的定邦,端云也是离不开人照顾,这一段在医院,她也是两头跑着照应。可是,这个主意定邦能同意嘛!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定邦来医院了。他是专门请人用人力车拉上来的,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女人的月子。他让人搀扶着进了病房,坐身在床沿上,他让尹敏将孩子抱过来让他看,他手颤颤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锁挂到孩子的脖子上,然后在孩子的小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满眼含着泪水对尹敏说:他已将车房隔出了一块,让国荣在那儿坐月子吧!尹敏睁一双质疑的眼似在问,那房已被集体收了呀!定邦对她说:我已求村上同意了。尹敏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国荣好不感谢爷爷。国荣和爷爷被拉到仁义村送到车房里。定邦亲手为孙女儿拉被子,铺毡片。虽是车房却是三间拱脊大房,从一扇大门进去,一侧放两辆大车,一侧靠里的墙旯旮支起一张床,也还宽畅。由于没有窗,大门一关,房内白日里也和夜晚一样黑暗。安排国荣坐到床上后,尹敏对她说,回去将姐姐瑞云的事安排一下,晚上来与她同住。国荣用一双感激的目光送尹敏出门。住进车房的第三天,天擦黑,国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只听大门吱吱咛咛被推开。她以为是尹敏,眼也没睁。连日来尹敏又是倒屎端尿又是洗尿布,还要为她端吃送喝,感动得国荣不知道说啥好。她想着尹敏看着她和孩子都睡着了,就会轻身儿退出去,这样也好让她歇会儿,可是倏忽间,她觉出有人揭孩子的被子,以为是尹敏看孩子,眼也没睁,心想着她看一眼便出去了,正这般想着,听见一股粗粗的急喘喘的气。觉出有点不对劲,双眼一睁,一眼看见王万清正要伸手抱孩子,她一身子坐起来,伸臂将王万清从床边推开。王万清还要来抱,一下激怒了她,她似要憋足全身的劲喊滚,却是一个字也喊不出声。她只觉得周身颤得只往一块抽,嘴抖得上下牙只打架,头憋得似要爆炸了,心口闷得如同塞进了一团棉花,她也不知了自己是咋样倒了下去,倒下去时,还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我做这一切与您是毫无关系的!王万清如同一桩木头站在床前说。能没关系嘛!国荣似自言又似问。我当初是那样想的。真的,我想应该是没有一丁点关系的!王万清进一步解释。难道你都没想想这孩子!一提到孩子,国荣又哭得说不出话来。回吧!咱回去吧!在国荣稍稍平静之后,万清悄声儿说。
国荣没理他。肯定,在外边混不下去了!吃屎的狗忘不了吃屎的路!国荣心中想着说:如果你还有点人性的话,就回去好好照顾自己的生身母亲吧!见王万清依然站那儿痴痴呆呆不动,她便声嘶力竭地说:你出去,你出去吧!权当我求你呢!王万清依然站着不动。让我抱一下孩子行嘛?万清求她。她没回他的话,却是推开孩子,背过身去。她听见王万清长叹了一口气,又咽下一口水,轻脚到床边,揭开半盖在孩子脸上的被子,将孩子抱起来,轻吻了一下,再吻了一下。尹敏风风火火进门来,边闭门边说,咋把门开得这般大。遂关好了门,燃亮了灯。当她看清了王万清坐床边时,先是一愣,接上说:来啦也不打个招呼,先见见老人!听她之言,王万清站起身,步出门时说:告诉你,我非得接您回去不可!说完,一溜风去了。
那一天放学,海生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回家吃饭。进门却是静悄悄的,直奔厨房一看,锅不见了,锅底露出的是全是柴灰,锅底门上的鼻梁已被捣毁,厨房似打了败仗后的战场一般。这是咋了他心中蹊跷,回头去找大娘,父亲从房内出来,将一碗一筷递给他说:娃,快去,吃食堂去,一家人都去了,去迟了小心没饭了。他不明白,问父亲,食堂是啥?父亲说,就是大伙在一个锅里吃饭。海生说,真的,你咋不去?父亲说,我已吃过了,你快去吧,你妈你大娘都在那儿呢,快去。海生说,好勒,拿上碗转身就往外跑。近来的新鲜事也真多哟!海生心里想。
春季大炼钢铁,村子里垒起了十多个土炉子。没黑没明的烧呀炼呀,差点剩下把锅砸着去炼了;接着种麦子时深翻地,把个平平整整的地面修成波浪式,还说这样面积就大了,有人竟然在丰产田里搭起了棚,说是要楼上楼下种小麦。海生他们觉着真是新鲜,每天都跑着跳着到丰产田里去看,可那楼上的麦苗还没入冬,便发黄枯萎了。而且那炼铁的炉,折腾了一阵后,也都偃旗息鼓了,炉塌了,灰出来了,生铁圪瘩到处乱扔着。眼下又出了个食堂。前几天他已听父亲说了,社会主义,不只要大伙一心一意走一条路,还要同吃一锅饭。父亲的话,海生有些懂了,有些根本不懂。就问父亲,父亲说一亩地要打一万斤粮食,你听过么?海生说,我咋听过呢。显然,父亲是在取笑那种做法,海生却越听越糊涂。眼下又来了个吃食堂,这新鲜事咋就一个接着一个呢!其实,海生他们并不是全清楚,当时全国上下都在贯彻一大二公、政社合一政策,全国都在大炼钢铁,大放粮食卫星,大办公共食堂,当时叫得最响的是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包括:吃饭不要钱,干活不论工,生活集体化,行动战斗化,组织军事化等等海生边跑边想,到了斜对门一家大厅房里进门一看,和他一同放学的同学都端着碗正吃饭。房内好一些人围着说闲话。从他们那兴高采烈地言谈中,显然是已经吃饱喝足了。大厅里靠墙那边垒起了一个大大的锅台,那锅似花籽锅(即是土法榨油炒棉籽用的大锅)一样大。一位妇女蹴在锅台上,大半个身子伸在锅里用铲子铲,黑熊拄着双拐站在一边。饭是红豆稀饭,说是稀饭,其实已稠得用筷子一挖就是一圪瘩。
看着同学吃得好香,海生几步到锅前把碗伸过去。见他过来,黑熊说好,给娃打饭。自从被黑熊从社火高亭竿上摔下来后,海生见了黑熊从来不和他说话。此时,他也没理他。直接把碗伸到锅台上那个女人面前。那女人抬起头,竟是大嫂玉莲。大嫂头上顶了个白毛巾,差点让他没认出来。见他,大嫂忙接过碗。海生无意地上前向锅里一看,剩下的是铲起的黑黑的锅巴和零散的贴在锅上的饭,是他小时候在家多次看见的铲给猪吃的东西。大嫂有些为难的不给他盛,黑熊在一旁用着命令口气提高声音说,盛呀!大嫂为难地在锅底抠了一勺起来往他碗里盛。那饭粘在勺上,说啥也倒不进去,大嫂只得拿过一双筷子,将碗放在锅台上,给碗里抠。终是抠了出来,递给海生。海生双手接着,一股焦味直冲脑门。他双手端着碗,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说:我不吃了,顺手将碗摔在地上,转身跑回家去。
他边跑边听黑熊在后边笑骂着说,小狗嵬子,不吃了滚,你还以为在旧社会哩!那一顿海生确实没吃饭。这事一直深深印在海生脑子里,这是后话。事后他听家里人说,食堂吃饭,任何人都必须亲自去打,不许代替,各吃各的。那一天海生也确实去得迟了,父亲回家后还批评他说,你再别给我惹事了,他也就记下了父亲的话,每天一放学便急急先跑着去吃饭。说实在的,那个食堂刚办起的一两个月确实还不错,饭也稠,馍也白,菜也还不时地变花样。后来,很快就不行了,也不许放开肚皮吃了,要求一家一户拿盆子打回去吃,稀饭用勺量数儿。为了掌好勺把子,黑熊亲自打饭。海生家他们打回的饭,不只量不够,还全是稀汤。用海生父亲的话说叫早上吃的糠,中午喝的汤,晚上吃饭照月亮。不过,这种食堂也只延续了半年多时间也便停了下来。好在海生家存着的粮食还有一些,日每便偷偷地做点饭,也并没受大饿。一天晚上,海生一家人正在吃母亲擀的酸汤面,黑熊带着一伙人冲进门来。其实,为了不被人家发现,海生家日每都在晚上饿得实在撑不住了才加饭,因为他们怕白天人家看见做饭冒出的烟而查上门来。最撑不住饿的是海涛,他是一个强壮的劳力,在农活上又是全能手,出力大,当然吃得多。可他们万万没料到,他们在晚上是怎么看见烟的呢!后来他们才知是黑熊这狗日的从门口过时用鼻子闻出来的。这就难怪了。大娘不只各的锅盔馍在城门外都能闻见香味,那葱花酸汤更是在半里路之外都能闻见。
黑熊进门先还用戏谑的口气说,咋,起小灶呢!接着就变了脸说:给我搜。他们是在搜粮食。他们一直怀疑海生家藏着粮食,那一伙人象狼狗一样屋前屋后又闻又看地搜。定邦这时真是急坏了。好在他们终是没发现地窖口,只把外边剩的半盆面端走了。翌日,定邦便被批判了一回。群众大会上,黑熊端着半盆雪白的面边转边让群众看边说:大家都来看,看人家地主分子在家吃的啥!批判会上反复要求定邦把粮交出来,此时大食堂已经没有麦面,有人竟然发明了从玉米蕊,玉米壳里捉取出所谓的淀粉,拌上野菜,树叶来充饥。社员饿得急了,见了此事当然气愤。便一同跟上起哄。有人竟还骂骂咧咧的。对此,定邦却是一直低头,一言不发。批判会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