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海生上学了,学校在原是定邦家小花园的碧梧山庄义学塾馆。该塾馆在仁定邦祖爷爷手里所建,已有三百余年历史。当初祖爷爷是在为家里建花园,名曰夫子花园,因其爷爷以文为道,便在园内建了塾馆,则统称夫子花园与碧梧山庄义学塾馆。此塾馆在满清战乱时,遭过破坏,民国初年到了定邦父亲手里,又进行了复修。解放之前私立义学塾馆。所谓的义学塾馆,则在当年只要是定邦家祖上看中的学生,全免费授教。族中明末清代和民国时的人才,均该塾馆所出。解放后被没收改为村小学,县上派了教员。
泔泉河一曲一拐向东流去,高高的河崖也一曲一拐的。定邦家坐北朝南面对着泔泉河,那碧梧山庄义学塾馆便在一个拐出去的河崖之上的泔河之北,仁府之南,一块约三余亩地的平面上。那一块地是多边形,借崖势而走,崖畔筑起低矮的一圈土墙将塾馆围起来。塾馆与其家对门,该说是坐南朝北。至其门,野藤缠绵、山花如荞,原来门上刻的且园二字,已被换成仁义村小学字样。进门数步,则为重门,上有横额:涉趣,隶书所书。直入向东,转而西折,乃见环门花墙,迎春花蔷薇架笼绕其上。西进家园之中道,南向为竹林,绿荫青翠,北边植柿树,山楂花、月季、玫瑰、木槿、紫荆,左右成对。前行十余步,左一槐、右一杏,二树相合为一,称之为槐杏门。入门侧为台亭,亭之南,牡丹鲜艳,海棠飘香。亭之北,芍药盛开。亭中仅一石桌,绕桌四个石凳,通亭而西,院落平洁。院之北,剌柏参天,修剪如塔形,又一枸杞树,干粗如拳,高约八尺。再进,池塘荷花如粉,莲叶似盖,池上紫藤满架,葡萄相间,玲珑如珠。池畔一金银花树,高架如伞,花香扑鼻。院南植梧桐,高干碧直,乃庄名之意也,下有玉竹通茂,经冬不变。院之中,盆花四围,中立一鹤,乃迎春花修剪而成。院尽则书斋三楹,门上刻联,上联曰:春风放胆来梳柳,下联曰:夜雨瞒人去润花。为郑板桥所书;中一横额,枕流漱石四字,乃宋伯鲁所书。斋内窗明几净,清闲幽雅,墙上隐约书有青天昊昊,白日融融,中华XX(看不清),独立亚东,衣食住行,天下为公,天下为公,一样风光处处同。据说这是民国时小学生国语读本的课文,解放后并没有全部清除掉。加上树上的鸟鸣,泔泉河的流水声,真乃读书之佳地也。仁定邦亲自送儿子去了学堂。当时任教的是邻村的一个有中学文化程度,国民党时在部队里还干过几年的已过不惑之年的人。学校分一至四年级,只他一人任教,除过语文、算术以外的音乐、美术、体育他全包了。好在这老师有一副清亮悦耳的嗓子。他教的第一首歌是解放区的天,特别是后边那几句:呀呼嗨嗨一个呀嗨,让同学们都为之振奋了。看着学校发的西北军政委员会编印的新课本,仁定邦将自己准备好的要和老师交流的想法全收了回去,心中自己对自己说:新社会了,这一切都不一样了呀,何况培养人才的学堂呢,就让娃跟上先学吧。
天黑了,定邦和端云并排靠身在炕上。他是好长的时间没有和他同枕了。这一晚,他特意过来,他觉得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端云说。坐到了一块,却不知该说什么。月光透过窗棂洒到床上,随着屋外高大的树影从天井射进,斑斑驳驳忽明忽暗似梦幻一般。
定邦问:你说这世事会成个啥样儿?端云说,都到这一步了,管他呢!定邦说:不知咱地窖里的粮食还有多少,端云说,还有一大半吧。定邦长吁了一口气,停了会儿问:老瓮里边的油呢?端云说,赶你死吃油泼辣子也吃不完!定邦又长吁了一口气问:你还有多少钱?端云说:早没啦,凑凑和和过吧。定邦又长叹一声说:唉,日子过得,连喝酒的钱也没啦!端云说:要么卖东西吧。定邦说:卖啥呢,俩人就都沉默了。一阵沉默之后,定邦说:要么把那粮食先卖点。端云说:你找死呀,上边管的那么紧,在哪儿卖呢。定邦又思虑了一阵说:卖点木料吧。端云说:那倒也是,咱们能活几天呢,总不能让你断了酒呀!俩人就这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全然没了丝毫的睡意,定邦便伸出胳臂。睡在一旁的海生早已发出了幼儿的轻微的鼾声,瑞云从儿子被窝里过来,钻进定邦怀里,枕在他的臂弯里。定邦随之侧身过来,一条腿搭在了她的肚子上。
猝然,只听嗵的一声,他们的房门被一脚踏开。门开处,接连扑进六、七个人,黑暗中又拉又抓。定邦惊得落了魂一般,当他借着月光看清是村上的几个小伙时,便手一挥大声问:你们想干什么?话落音只见黑熊狰狞的脸从门缝伸进来说:捉奸呀!他用的全然是嘲讽的口气,接上变了色怒声儿命令,抓到村祠里去,看看谁到底是流氓。定邦终是明白过来,欲反抗,手臂已被几个大手死死地抓住。此时,海生惊醒了,在一旁哇哇地哭,瑞云已破口大骂,你们这伙强盗,夜入民宅,你们还有王法嘛!还是人嘛!骂归骂,他俩还是只穿着衬衣便被连推带拽向原是村祠堂现是村委会的路上走。海生哭着跳着在身后追,全家人听到响声都追上来,被几个持枪的民兵挡在门外。二位不是离婚了嘛?这算那回事呢!黑熊坐在那一次定邦和启和坐的单桌后边,有意咳嗽几声,全然是定邦上次审他的样儿。离了。定邦刚梆硬正地说。定邦和瑞云被逼坐在一条长木凳上。早春之夜寒风的侵袭,使俩位老人颤抖的声中透出的只是咬牙切齿的恨。
偌大的祠堂里似鬼火样的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的。离又咋,不离又咋!定邦狂吼着要一头扑过去,被两个民兵逼迫着又坐下。海涛上前去要给父母穿外衣,被两个民兵推到一边去。离了的意思就是不成其为夫妻,就不可以在一块睡觉!要在一块睡觉,就是流氓,这你不会不知道?黑熊油腔滑调地说。不是夫妻又咋咧!定邦话语虽还强硬,但已露出心内的空虚。这么说你承认不是夫妻了!黑熊紧紧逼上来。离婚了还是我孩子的母亲!定邦已不知了该如何回话。孩子他妈,与你又有何关系呢!黑熊浪声儿问,拿腔做势地拖出长长的话音。相互依靠,相互关照。定邦话回得斩钉截铁。这么说还挺高尚的,莫不是——黑熊话没说完,定邦一身子又要扑过去,还是被民兵双双押着强迫坐下。分明是明离婚,暗里混,还是一夫两妻,行苟且之事,你说是也不是!定邦被气得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
此时,瑞云站起身,也许是她的凛然之气把他们震了,民兵们没敢去拦她。她理一理头上的白发,向前几步,站到大厅正中黑熊的桌前,手指着黑熊的鼻尖,声音低却极具愤怒的逼着问:你要干啥,你想要干啥!老娘今日告诉你,老娘生是仁家的人,死是仁家的鬼;老娘过去是他老婆,今日是他老婆,今后永远是他老婆。老娘从来就没承认过和他离了婚,老娘一直和他一块吃饭,一块睡觉,一块什么都干,就是从不干坏事,不干伤天害理羞先人的事!你小子今日来抓老娘,你小子是费了心了。趁着这儿人多,老娘今日告诉你,老娘就是死了,也要和他合葬。你小子听着,老娘死后你小子敢把老娘和定邦拆开,老娘做鬼也要掐死你!瑞云一口一个老娘的骂,骂得黑熊呆了,骂得在场的人呆了,骂得门外的人都呆了。和他已过了大半辈子,读过孔圣人的书的文文弱弱的瑞云,定邦从未见她如此的激动,如此的愤怒过。当场的人包括黑熊全被她的愤怒震慑住了。当人们还都目瞪口呆时,只见瑞云似离弦之箭一般一身子扑过去,双手一扬,将黑熊面前那张条桌给推得四腿朝天。黑熊紧退慢退被桌面砸了脚尖,痛得呲牙咧嘴只管叫。瑞云正要扑过去抓他的脸面,却被推翻在地的桌子绊倒,一头碰在桌棱上,霎时鲜血直流。看着事弄大了,黑熊忙安排人将瑞云抬送去医院。他还安排人让送定邦回去。定邦一手拨开众人,紧跟着担架直奔医院而去。
好在端云只是外伤,医院给敷上药便送了回去。定邦原本想上县城去告黑熊报复他一状,走到半路上,又返了回去。黑熊原本只是要把一盆屎泼在定邦、瑞云脸上,丢一丢他俩的人,耍一耍自己的威风也就罢了,没料到弄到这一步!加上瑞云的厉害,也便吸取了定邦当初打他的教训,回避不再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