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派尹敏去铡草。铡草是将麦秸用铡刀铡短喂牛。铡草共需四个人,一个递草,将麦草垛上扒下的零乱的麦草秸象往怀中揽东西一样,一手按一手揽,一把一把打成铺儿递给入草之人;入草者,即将递草者递来的草铺儿双手紧掬,压在膝盖下(坐着做)一下一下送入铡口;此活是该四项活中最显技术之活,铡出的草长不可以长过一寸,越均匀越好;一个压铡把,即叫铡草;将铡刀抬起来,压下去,虽是出力的活,但刀刃触草要稳,下压要猛,要一气呵成,与入草者得有机配合,协调去做,方可万无一失;背草者,将铡好的草送到饲养室。这种活全在麦草垛旁进行。麦草挑动尘土飞扬不要说起,且是天越热越要大干,谓之气温高麦草干铡起来省劲。此活一般都是男性干,黑熊却偏偏要让尹敏去递草。
定邦家里,定邦从任村农会主任,到镇长,又到回村被戴上地主分子帽了,他从不参加劳动。瑞云因年迈体弱,已无力参加集体劳动。几个儿子孙子,在外的在外,上学的上学,家中虽有二儿子海涛和玉莲、玉兰,还有尹敏,靠实参加集体劳动,但由于劳动日值低,人头分粮占的比例低,一年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家中原来的存粮,早已资补殆尽,定邦只得高价偷偷购一点。所谓偷购则是当时粮食是不允许上市的,一旦被抓,便会钱粮无偿没收。由此,有时能买来有时还买不来,定邦一家也便过起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该说是生活所迫,尹敏努力地去支撑着,二话没说也就去了。好在她虽长得娇嫩可从小出身贫寒,上山背过柴,田里挑过粪,干起活来也便是轻车熟路,加上其心强好胜从不示弱的性格,村上人倒都愿与她一块干活。
首天干完收拾地滩。铡草每天都要收拾地滩,一来怕变天下雨淋坏了麦草;二来是铡刀周围的土沫细草不清理,翌日也无法干活。尹敏在清地滩时,发现了铡刀周围土沫碎草中零零散散的麦粒。真是麦粒如珍珠呀!尹敏只觉眼前一亮,兴奋之际欲告诉大伙但眉心一转又怕别人笑自己贫气,将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当大伙收拾完毕,欲将扫到一块的一大堆土沫碎草推到一旁的土壕去时,尹敏便怯声儿说:不要了让我背回去冬里煨炕火。大伙便不在意地同意了。回到家,又是用簸箕簸,又是用筛子筛,细土漫天飞舞,把个尹敏霎时弄成了土人儿。然而,当他双手掬着少说也有五、六斤的金黄的麦粒,捧到定邦面前时,她便兴奋地说不出话来。麦粒是农人碾场清理麦草时卷进了麦草中。要想多得粮就得用劲翻抖麦草。翌日一开工,尹敏早早先去,将铡刀挪得距草垛远了点,也好为她留下较大的翻抖麦草的场地。其他人来后都说铡刀远了太费劲(指翻草)她便激动地说远了地方大干活畅快,还说这活我一人包了,不用大家管。大家虽觉蹊跷,却无人再坚持。
一小伙开始用踏铲踏麦草了。踏铲是铡草的专用工具,铲如鲁智深的月牙铲一般,铲刀前的刀刃是齐的,刀刃之上横出一个脚踏的铁把柄,刀放麦垛之上,用脚狠劲下踏,踏铲便入草分开一条缝,如此反复,便将麦草从草垛上分下来。目的是一个偌大的草垛总不能一次扒开铡完,如此铲一点铡一点,也不至废了麦草。此时,还没待小伙将草缝踏通,尹敏便向下扒,扒一点便用杈挑一点,但见她双手握杈,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右手一扬,左手便抖,扬一下,抖三下,麦草便从杈头上欢欢蹦蹦跳出去。每挑一杈,她便向杈头窥一眼,那期盼而又搜寻的目光,似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果实,看到了珍珠玛瑙,她便更来了劲,一杈比一杈挑得多、扬得高、抖得欢。她一连收拾了三天地滩。三天她少说也弄回一斗多小麦。当时她一天仅挣八分工。十分工为一个劳动日,一个劳动日值5角钱,到年终才兑现。而一斤小麦当时黑市价一块二元,她每天少说也抖出十多斤,她心中好不惬意。她抖出小麦之事终被大伙发现了。一番商议,一番戏闹,大伙一致要一同搞。人多力量大,越抖又越细,每天下来,少说每人可分小麦5斤左右。如此反复,铡草半月余,尹敏在同行中便获得了巾帼抖王的称号。真乃天无绝人之路,当尹敏将抖回的百余斤小麦磨成白面,擀成面条,双手端到定邦面前时,一家人便都搅着泪水将面条吸进肚去。
这一晚生产队又分牛肉。煮牛肉的大锅支在关帝庙一侧石碾旁的一棵歪脖子中槐树下,树权上吊了五百瓦的大灯泡,树旁挖了个坑,坑口上支一口大花籽锅。锅下柴禾噼噼叭叭地烧,锅内牛肉咕咕咚咚地煮,牛肉的香味便无孔不入地扩散在村街上,倾刻召来有大人小孩的许多人不远不近地围着肉锅咂舌舔唇。黑熊挽着袖坐在大锅一侧的条凳上,不时吆喝烧火之人打开锅盖,捞一块出来,让他尝熟了没有。那一段,最长不出半月,就有这样一顿美餐。尽管全队人都为大牲畜的不断死亡而着急,而苦恼,也有人为能有这样一顿美餐而高兴。必竟人们是整年整月很难吃到荤的。每次分肉,都由黑熊掌握。由于及时总结了首一次分到最后给一些户没分上的教训,每次剥完牛皮之后,黑熊驻着双拐站在一旁,安排将一个全牛按全队人数剁成相等的块儿后再下锅。至于那些肉块全是肉,那些肉块骨头多,谁能吃上肉,谁只能吃骨头,全由黑熊掌握。黑熊常是边捞着分肉边说:这没办法,碰到谁是谁。其实,他的手上是长眼的。
入社时,定邦家向集体交了一匹螺,两匹马,三头牛,眼下螺子马还可以,因高脚牲口有特殊照顾,那头驾辕的大黄牛就只剩下一架骨了。定邦一家人好不焦急。但最焦急者,当数海涛。解放前,海涛是家里的主要劳力;解放后,又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力。他是一位既精明开窍,又忠厚勤劳的人。眼下他最焦急和痛心的有两件事:首一件是泔泉河畔那一亩半菜地。那块地原是河畔一块略高的沙石滩。为解决全家人的吃菜问题,海涛硬是用了二、三年时间,一镢一镢挖着刨着,检走了石子,拉来了好土修成了田地,他先是在地畔做了一个涡水杆,涡水浇菜。后来硬是从河里向田中钻了一个洞,将水引到田中,再凿出一眼井,装上了牛拉水车。只要那水车呱呱嗒嗒转动,田里的蔬菜便绿茵茵的一个劲地长。为修这块地,种这块菜,海涛手掌上连一块好肉也没了(全是茧),然而修成后,他们家吃菜还不到一年,解放了,菜地归了集体,成了生产队的菜园子。生产队专门安排两个劳力做务,每周给社员分一次菜。尽管海涛家与社员是同等的待遇,他总觉得心里不平衡,特别是吃粮有了困难的这两年,肚子一受饿,他更觉窝气。青黄不接的季节,夜深人静之际,饿得实在撑不住了,便摸黑去菜地,拔回一担筐青菜,赶天亮煮了一锅。定邦见此,虽训他不该,却也勺一碗就吃。此后,每隔一段,他就去菜田偷一次,几次虽被人赶跑,终没抓住。尽管是偷,由于在自己亲手开的田里,便也认为他的偷是被逼无奈的,是应该的。其二便是这牛。
看着自己亲手养了多年的老黄牛,已经卧下要用扛子抬了,他好不着急。他心中明白,根本的问题是队上给牲口的精饲料,全让一届又一届饲养员偷回家吃了,或者喂了自家的猪,鸡了。其实生产队在确定饲养员的事上,还是十分慎重的,先是由队长派,接上由队委会研究,象研究队会计,出纳一样研究决定。这些人,大都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后来发展到由群众大会选举。眼下,贫下中农差不多都喂过牛了,牛却是死得越来越快。无奈,只得采取自愿报名,群众选举决定。有几次海涛都想报名,由于怕落个有政治目的的问题,也就把心收了。这一次,眼看着自己的大牛仅剩下一口气了,便顾不了一切的在大会首一个抢先报名说:我喂!他的态度让全场的人哑然了。你能喂!黑熊用轻蔑和讥笑的口气反问。我保证让牛不死!喂死了咋办!我愿受任何处罚!你可知牲口是全队人的命根子!我知道!你家是地主!我知道!黑熊问,他答。没了黑熊嘿嘿一笑说:好!这回我们就考验你一回!这一次,还有几位贫下中农社员来抢,全被黑熊止住了。从黑熊的面容上全然能看出,他又在使阴谋。
当晚,海涛便背起被子进了饲养室。饲养室在村北一面土崖上凿就的窑洞里。海涛进门后,放下被子,燃亮油灯,上前先摸一把老黄牛的头,似在对其说:我来了,你放心!然后,清查了水缸里水底的秽物,再将仅有的三头牛拉出去,推进几车干土,将满是粪水的牛圈垫干。再踏着月光去泔泉河畔割青草。午夜时才扛草返回。因没人与他搭邦用铡刀铡草,便回家拿来一把菜刀,一把一把将草剁碎,并彻底清洗了牛糟,将青草拌进去。牛在糟上贪婪地吃,他在糟边深情地看,边看心中边感叹着说:可怜,可怜呀!他彻底改变了饲养室的卫生。加上他加班割回的青草,加上仅有的精饲料的合理利用,一周之内,大牛不须用扛子抬了;半月之后,牛的身上光滑了,上糟下糟竟还甩尾巴踢腿。在此事上,黑熊尽管心怀叵测,全然没想到海涛会把牛喂得这般好,便在群众大会表扬他说!看来儿子和父亲真不一样;劳动者和坐享其成者就是不一样,定邦一家人虽听着窝气,但还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