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貌在街上偷偷地给阿香买了一饼茶麸,那是一饼很大的茶麸,大得就像一块石磨,而且很厚,厚得也像一块石磨。李貌把那石磨一样的茶麸就挂在学校宿舍的窗户后,那样不管他在不在,她都可以过来把它拿走。阿香来拿的时候是晚上。但这一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她拿到后就走了。她想他晚上也不会来的,她要是等他也是白等。事实上李貌也没来。一饼茶麸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他欠了她的。别的,他真的没有多想。
那饼茶麸是新的茶麸,月光下,阿香虽然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那茶麸的香味告诉阿香,那是刚刚榨下来没有多久的,那种香味其实就是阿香头发里时常散发出来的那种香味,只是不知怎么,别人竟没有闻得出来,其实别的女人如果用的也是茶麸,她们的头发也会是这么香的,不同的也许是她的头发能把这种香味保留得久一些,而她们的头发洗完了,风一吹,香味也就跟着被风吹走了。阿香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她的头发长,因为她的头发能把那种香味收藏起来,然后慢慢地散,悄悄地放,一丝一丝的,久久的,让人迷醉。
回家的路上,阿香一边捧着,一边不时地把脸贴在茶麸的上边,好像李貌的手还留在那茶麸上,她似乎还能亲热地感觉着他的手留在茶麸上的一些余温。
显然,阿香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这么一饼茶麸。
茶麸只是能够满足她的头发永远的柔顺,永远的迷人。她想要的还有很多很多。那些本来是她应该得到的她都想要。但她也知道,她得慢慢来,她不能急,毕竟,他已经不是她的了,她只是想偷偷地偷一些回来。或者说,李貌欠她的,她都想得到,就像这一块茶麸一样。
不久后的一天,她在路上拦住了他。
她说:“我想跟你问个事。你能告诉我吗?”
他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他只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说:“那种事真的疼不疼,应该不疼吧,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在看着自己的一只脚,她的那只脚正在胡乱地踢着脚下的一块石头。
李貌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他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他们两人最初的一份困惑,但这份困惑在他的身上早就像一块伤疤一样消失了,可在她的身上,怎么还是一块迷迷糊糊的疼痛呢?他两眼惊愕地看着她。他想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结婚后的这些日子里,她和黄泉一直都没有睡在一张床上吗?不会吧?一定是她一直都没有给他,没有给那个黄泉,要不就是黄泉一直没有给她。为什么?你既然嫁给了他,他既然娶了你,你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你的丈夫,你为什么不给他?他为什么不给你?李貌几乎不敢相信。
“你和他,一直都没有那种事吗?”
她只是给他摇摇头,眼睛依然盯在脚下踢着的那块石头。
“为什么?是你不给他,还是他不给你?”
阿香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她还在踢着那块石头,踢着踢着,最后猛地一脚,把那石头给踢了起来,而且踢到了路边的草丛里。看着那个被踢走了石头的泥坑,阿香终于开口道:“我以为他缺的只是一条腿,我没想到他那东西也是废的。”
李貌的心又是一沉,沉得有点暗暗的凄凉。
“真的吗?”他似乎不肯相信。
“我骗你干什么?”她回答道。
“那这事……真是苦了你了。”
然后,就不知道往下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他突然觉得,那一夜如果校长他们不来踢门就好了,要是有了那一夜,她心灵上的这一块伤疤早就由他李貌给她抚平了,当然,如果校长他们不去踢门,而且永远不去踢门,那他和她,也许已经是夫妻了。可现在还去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真的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但他没有想到,阿香这时突然抬起了头来,而且两眼尖锐地盯着他,问道:“有句话,你不会忘记吧?”
“什么话?”
“你说过的。”
“我说过的?什么话?”
“你说你要好好地给我一次。”
李貌的心怦地就踢了他一脚,这一脚踢得太猛,也踢得太突然,踢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没有想到她要说的是这句话。他脸上的血也呼地燃烧了起来,而且一直烧到脸皮的外边;他的心也在胡乱地跳着。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太难回答了。他怎么给她回答呢?怎么回答?
“你没忘记吧?我可是一直藏在心里。”
“我没忘……只是这事……怎么说呢?”
“你没忘就好。我就怕你早就忘掉了。”
“忘和不忘还有什么用呢?这事,怎么跟你说好呢?”
“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只想让你能好好地给我一次。”
“太难了,这种事,真的太难了!”
“我知道难,可你说过的,你得给我。”
李貌为难了。他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但她没有因此而放过他,她盯着他。
“就一次,不行吗?”
“要是还没有结婚当然可以,可现在……”
“这个我不管。”
“不管不行的!会出事的!出了事怎么办?”
“你到我家里去,我晚上给你留门。”
“那就更不行了,不行的,你不要这么想。”
“我就这么想,就一次,我不会多要的。”
李貌忽然就抓起了脑袋。他的脑袋在一阵阵地发热。
“随便你哪天晚上,我会把门一直给你留着,我不关。”
“不行的,真的会出事的!”
“出什么事呢?在我家里,你说出什么事呢?”
“你那个家又不是你一个人。”
“这我知道,这事我跟他说过的。”
“你跟他说过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想跟别人帮他怀一个孩子。”
“你没说是要跟我吧?”
“我有那么傻吗?”
“那他怎么说?”
“头一天他没应,第二天他答应了。”
“你这简直是在开玩笑!”
“我是真的,不是开玩笑。他说只要孩子跟他的姓。”
“真要是怀了,孩子出来长得像我,你说怎么办?”
“不会的,你的小香就不像你。”
“可小香她,她是我的孩子。”
“我没说不是你的孩子。是你说孩子会像你,那她就不像。”
可李貌还是觉得不行。李貌抓头抓得刷刷地响,他说:“不行的,这事真的不行,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事我不敢给你。”
“别的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想要你好好地给我一次。你也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不是不算数,是不能乱算,你知道吗?”
“你怕什么?你告诉我,你怕什么?”
“我是老师,我怎么能不怕呢?”
“你原来也是老师,那时我还不到十六岁,你怎么不怕?”
“那事我对不起你,我一辈子都记住我对不起你。”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对不起干什么。我就要你好好地给我一次。就一次。我只想好好地要一次。”见他没有做声,她又说道:“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把门留着,你只要轻轻一推,你就可以把门推开。”说完她自己先走了。她不想跟他再磨嘴皮。
留下的李貌,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脖子好像断了一样。他又开始恨自己了,恨自己不该自作多情给她换上那一棵树蔸蔸,给她换上那么一棵树蔸蔸干什么呢?它死了就让它死去吧,为什么要给她换呢?他要是不给她换,她也许早就死了这一份心了,自己为什么要给她换呢?为了换上那一棵树蔸蔸,自己还骗了老婆,说是去帮学生上山找药,你看你看,你最后都找来了什么药?你找到的是断肠药啊李貌!他还恨自己不该自己说出给她买那么一饼茶麸,她的头发有没有茶麸洗,关你什么事呢?他突然发觉,人的很多麻烦都是自己找来的。
他真的好恨好恨他自己。
他的头好像都被他抓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