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真的看她的树来了。是李貌叫她来看的。
有一天他去家访的路上遇见了她。他笑着给她点点头,然后随口问了一声,你还好吧。她说就那样。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树,她说问你一个事?什么事你说。我在你的窗后种了一棵树,你看到了吗?他说我看到了,是你种的吗?她说是我种的呀,是不是死掉了?他便说没死没死怎么会死掉呢,好像已经长出几根嫩芽了。阿香就一脸的不相信,她说你是不是看错了?他说真的没有死,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她来的当然不是晚上。她要是晚上来,她怎么看得见那棵树?再说了,晚上来她也看不到他,她要是来看树她却看不到他,只看树她来干什么?他总是一放学就回家去了。他在学校的那一个小宿舍,只是供他放放学生的作业本,还有一些教具什么的。他的吃住都放在家里,他的家离学校没有多远。
阿香来的是中午。她知道,她和他这时候见面,就是被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这个时间,是不好发生那些让人怀疑的事情的。
她蹲在那棵树蔸旁的时候,学校正好放学,李貌刚刚把课本放到宿舍的桌面上,就这时,他从窗户看到了她。但他没有急着惊动她。他已经好久没有细细地看过她了。
看着她痴迷的样子,他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而且是那种真高兴。李貌心里就想,他给她重新种上是种对了,自从她来到瓦村,自从她听到他李貌已经结婚已经有了小孩,自从她嫁给了那断腿的黄泉,她的心也许就再也没有眼下这般快乐过。对他来说,那棵也许并不重要,可对她来说,却是太重要了,至少她在那棵树蔸上看到了一种活的希望。
他要是不给她重新种上呢?那样的情景也许是可想而知的,她也许还会像眼下这么蹲着看它,但她的心,也许会像那棵枯萎了的树蔸一样,慢慢地也枯萎下去。
会是那样的,他想。
随后,他发现她的头发真的越来越美了,她的头发永远是那么长,永远是那么柔亮,她的头发直直地披下来,水一样漫过她的腰,正好拖在身后的泥地上。
李貌看得出来,来的时候她是用心洗过的。换句话说,是给他洗过的,是洗来给他李貌看的,因为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她的头发了。她那头发下边的腰身,也是越来越有样子了,蹲在那里看上去就像那些画上下来的,这也是她来到这里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的。他的心随即就活跃了起来,忽然就有了一种想赞美几句的欲望,觉着只有这样的女孩身,才能叫做十八岁的女孩子。
她也知道,他在一直地看着她。
她不动,她静静地蹲着,由他看。
她只是拿着一根枝条,在树蔸的那些苗苗间,来来去去地拨弄着,把苗苗间的那些泥土拨弄得碎碎的。李貌打开房门的时候,她曾抬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就把脸埋了下去,随后的时间里,她没有听到他的锁门声,她知道他在偷偷地看着她。
她想,她就这么等着吧,她要等到他说话。
李貌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了,他说道:“怎么样,是真的没死吧?”
说着扑身在窗前的桌子上。
阿香慢慢地歪过头,笑了笑,然后继续地拨弄着那些泥,那分明是在拨弄着李貌的心,或者说,是在拨弄着她自己的心。她知道她不能站起来,站起来就意会她得往他的窗户走,否则她站起来干什么,还不如就这么蹲着反而不容易被远处的人看进眼里。
后边的话是李貌自己找出来的。
他说:“你的头发好像比以前更好了。”
她就说:“以后啊,可能就没有这么好了?”
他说:“不会的。你的头发会永远都这么好。”
她说:“难了,我从家里拿来的茶麸,已经用完了。”
他就说:“茶麸哪里没有卖呢,我帮你买吧好不好?”
她说:“那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就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就当是我欠你的吧。”
就那一个欠字,阿香的脸上忽然就放出了一丝光亮来,心想你知道你欠我这就好,就怕你以为你结了婚,你有了小孩,你和我就什么事也都跟着了结了。好,知道欠我这就好。她心里同时告诉自己,李貌的心里还是爱她的。
这就好。她又想。
只要他心里还有她,她的心再怎么也舒服一些了。
末了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它种在这里吗?其实我已经把它扔掉了,我扔在门前的柴火上,扔了三天我才把它捡回来,我心想,要死就让它死给你看吧。所以我以为它早就死掉了。”完了抬头看着李貌:“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里有点毒?”李貌连忙说:“不毒不毒,你还是以前的你,你还是像个小孩子。”
那时的阿香,其实也还不到十九岁。
听了他的话,她便高兴得一脸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