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清军在野狼谷外扎下了营盘,前后绵延十余里。营地中火光点点,犹如漫天星辰倒映在了大地之上。
中军帐内,围坐着多名身着铠甲的战将。个个脸色冷峻严肃,衬得帐中气氛也是异常地凝重。
为首一人,中等身材,英俊威严。身着大红战袄,披挂山文重铠。本是典型的大明将官打扮,却剃了个秃子,泛着青光的后脑壳上垂着一根细长的小辫,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这正是此次山海关之战的始作俑者,原大明辽东总兵,刚被多尔衮封为平西王的吴三桂。
“黄昏时分,末将率先追击闯贼至谷口,麾下斥候在进谷探察时竟发现已有一支兵马等候在此。当时,末将以为那不过是闯贼西窜时临时分出的少数断后兵马,不足为虑,于是挥军攻入谷中。不料这支贼军却是准备充分、布防严密,早就构筑好了工事且装备有大量火器。我部入得山谷后不久,便遭贼军铳炮齐放,因准备不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人马多有伤亡。末将下令数次冲锋都不得其果,又见天色已晚,且担心贼军留有后手,不得不整束军伍、暂且撤至谷外。此战失利,末将羞愧难当,还请王爷治罪!”吴军大将郭云龙小心翼翼地向吴三桂汇报了当时的情形。
吴三桂的表情看不出变化,淡淡地道:“守在山谷中的贼军是哪一部?何人领军?兵马多少?”
“谷中贼军旗帜皆青,应该是闯贼中营之军。末将又远远望见半山腰一面大纛上绣着一个李字,只是尚不知其为何人。至于其兵马多少,因当时战情急促,且山谷中地形复杂,末将来不及细看,不敢妄自作答。”
听完了,吴三桂若有所思,挥了挥手掌,让郭云龙起身回归其位。
此时的吴三桂,虽然脸上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忧心忡忡、焦灼万分。这一战,好不容易借着满洲大兵的协助击败了那个令自己做了多日噩梦的李自成,正待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之时,却遇上了这么个意外。就好比到了嘴边的熟鸭子不翼而飞,这种闹心的感觉实在是不大好受。
“吴总兵官,你部究竟能不能及时击走当面的这支闯贼?如若不能,便由我来。摄政王有严令在先,可容不得这般拖沓。”一阵生硬的汉语响起,说这话的人年约五旬上下,同样留着金钱鼠尾,服色、铠甲式样却是不同,面相也与中原汉人有异。此人便是满洲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此番奉多尔衮之命与吴三桂部共同先行追击顺军。
尽管吴三桂已经封王,却根本没有入过谭泰的法眼。称呼吴三桂的时候,他甚至都不屑于冠以平西王三个字。
面对谭泰的倨傲,吴三桂却无半点不快,和颜悦色道:“谭军门但请放心,只等明日天亮,小王便可挥军一举拿下这一障碍。此等小事,倒也不用满洲大兵亲自上场。”
谭泰听罢,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确实该尽早搬走这块绊脚石。附近皆为崇山峻岭,当前的这条大道,可是山海关通往京师方向的必经之路。如果长久地顿足此地,不仅会使得李自成远遁,战机错失,对己方的军心士气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形势逼人,吴三桂也顾不得多谈其他,抓紧时间将明日的作战任务一一分配了下去。等到军议结束,他走出帐外,看着远方黑黢黢的山谷,心念浮起:能预先料到顺军的败绩,能及时果断地抢占如此险要地形,最为关键的是,时间上也能拿捏得如此准确。这闯贼的领兵之将倒是不简单,其人究竟为谁?等明日拿下山谷,将之缚至跟前一睹真容,倒也算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或许是因着某种巧合,当吴三桂在远观山谷之时,十里之外的山谷中,李来亨也是刚刚结束了军议,站在小庙前的空地上,看着对面夜空下的璀璨火光,思绪万千。
天黑前的初次接战虽然暂时击退了吴三桂军的前锋,却不过是占了吴三桂军没有准备、且天色已晚的便宜,实在算不得什么。最关键的还是明日。
到了明日,准备充分且急于西行追击顺军主力的清军无疑会发起最为猛烈的攻势。谷中守军也将面临严峻的考验。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只要能撑过明天,挫掉清军的些许锐气,能顺利完成阻击任务的几率也就有了差不多五成。因此,明日一战实在至关重要。
别看李来亨在部下面前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有条不紊地发着军令,又是调兵又是布防。其实他的心里也没底,不能确定自己麾下这两千人马再加上千余降军究竟能否完成预定目标,是否能挡住追兵、协助主力安然撤回京师。
说实话,这一仗确实存在不小的风险。但于公于私,这一仗又都是非打不可。于公而言,是为了让汉人的抵抗力量多保留些元气,以避免历史上的悲剧重演。于私来说,李来亨为了自身日后的发展也得尽早多积累些资本、积聚些人望,而当前的这一仗就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并且,当真正身临其境之后,李来亨心中的这等意念又变得更为坚定。
背靠神州大地,站在历史的节点,拼尽全力挡着前方席卷而来的通古斯旋风。作为一个汉人,平生能为自己的民族做下这么一件大事,则虽死而无憾!
夜风习习,山谷中一片静谧,除了关键地段挂了灯笼之外,整个营地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虽然平静,但今晚注定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拂晓,李自成答应的第一批援兵前来了野狼谷。人数不多,只有五六百,就是原先从震山标抽出、补充进御营的那一批步卒。原本是两部的编制,经山海关一战后,除去阵亡和重伤的,还能继续作战的也就是这些了,两个都尉也战死了一个。李自成将之合编为一部,由幸存的那个都尉王希忠统率着赶了回来。
人数尽管不多,但好在都是原来震山标的士卒,人头熟、配合起来也必然会更得力。李来亨自是笑纳,令其安顿下来,准备接下来的战事。
..
天刚亮,山谷外便是鼓声号角齐鸣,隆隆的步伐声由远至近,如同浪潮般源源不断。
看来,吴三桂也真是急了,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好在李来亨对此早有防备,早早地下令吃过了早饭。当对面的清军拉开了进攻的序幕时,谷中的顺军也早已准备完毕。
原神机营的千余火铳兵和炮兵,紧张兮兮地在工事后举着火铳,或守在已经装填好的弗朗机炮、火箭车旁边,等待着发射的命令。
过了不多时,惊天动地的呐喊骤然而起,一波又一波的吴三桂军再度潮水般涌入了山谷内,朝着顺军阵地发起了冲锋,冲在最前的赫然是一片身着精良铠甲的骑军。一往无前,气势逼人,犹如泰山压顶。
由于地形限制,李来亨选择的防守地点又贼得出奇,吴军的火器暂时也派不上用场,只等打开局面之后再行利用。
此时,若站在谷中工事后向前看去,但见烟尘铺天盖地,其间人影绰绰、时隐若现,各色长短兵器层层叠叠、起起伏伏。虽不知当面敌军的确切数目,可此等声势又何啻于千军万马?
至于那些原京营的官卒,又何曾身处过如此杀机凛然的战场,何曾直面过这等咄咄逼人的阵势?胆大者尚且面露惊慌,胆怯者更是面如土色。若非身后有大批披坚执锐的顺军老兵压阵,恐怕其中有不少人早就掉头逃跑。
铁蹄滚滚,汹涌向前。当吴军前推进了一段距离后,忐忑不安的原神机营降卒们终于等来了开火的命令。
刹那间,随着漫天的硝烟腾起,雷鸣般的炮声、炒豆般的铳响次第喷薄而出。山谷之中,炮弹横飞、铅子如雨。正在冲锋的吴三桂军顿时被兜头扫落一片,血水、残肢四下乱飞。
对于同样装备了大量火器的吴三桂军来说,他们对火炮、火铳等物并不陌生,对其缺点也是了如指掌,因此虽然遭受了一轮打击,气势却丝毫不减,后续人马依旧滚滚向前。
这一时代的火器,威力有限,需集中使用,装填缓慢也是个致命缺陷。特备是对于操练不勤的前京营官兵来说,仅仅释放过一轮之后便开始手忙脚乱,以致威力大减。
谷中战事,渐趋激烈。
吴军的关宁铁骑之称,倒也并非完全名不副实,至少在当前一战中,端的是骁勇异常。尽管不占地利,居然也凭着一往无前的冲势铺出了一条血路,冲至了顺军的阵地之前。事先已挑选出来的彪悍敢死之卒,冒着仍在不时射击的火铳,披重甲、持重兵,破坏阵前的拒马或直接攀上顺军的防御工事与之展开肉搏。奋不顾身、浴血拼杀的劲头,看得在后坐镇的李来亨也不禁深受震动。
谁说汉奸就一定怕死?眼前这群前关宁军的表现就充分地否决了这一点。只是不知道他们当年与满洲鞑子作战时是否也曾是这样前赴后继。
渐渐地,原本就没多少底气的前京营火铳手们已经悉数退下。接替上来的震山标的顺军老卒们沿着防御工事一线与蜂拥而至的吴军展开了殊死厮杀。
随着时间的推移,谷中逐渐伏尸遍地,血流成河。
面对着时刻变化的战况,李来亨不时发下军令,或调整防御重点,或派出预备队填补出现的漏洞。两眼时刻圆睁,不敢有丝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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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面五十余里外,抚宁城。
连夜撤至此地的顺军主力仅仅休整了几个时辰,便在李自成的命令下拔营继续西撤。因已暂时摆脱了追兵,且经过一路上的不时调整,原本杂乱的队形、浮动的军心都逐渐了得到改善,开始了从败逃到撤退的转变。局面似已有了好转的迹象。
也正是在这时,小老虎的名号开始遍传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