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厮杀从天亮一直持续到正午,到清军鸣金收兵时,顺军阵地之前已是尸相枕藉、血水横流。浓烈的硝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飘荡在空中久久不去,令人窒息作呕。原本风景尚好的山谷,此刻几与修罗地狱别无他样。
整整一个上午,顺军震山标的抵抗不可谓不顽强,清军的进攻也不可谓不猛烈。新近投靠了满洲主子的吴三桂部,竟表现出了出乎寻常的拼劲,直接用人命堆出一条血路不说,还几度对震山标的防线造成了严重威胁。
尤其是临近中午时分,一员吴军大将亲率麾下精锐顶矢石、冒箭雨,在某处拒马阵上打开缺口,而后直接翻入顺军防御工事之内、大呼酣战,一时之间,刀下几无一合之将。当此危急关头,拂晓才到的震山标都尉王希忠二话不说,当即率本部亲兵迎上,一番你死我亡的激烈搏杀之后,终将来敌击退。王希忠以及那员吴军大将皆身负数创,各自麾下亲兵更是十不存五、人人带伤。
这只不过是整个战场的一个小缩影而已,当时举目四望,无处不见血雨飘舞、无处不见殊死交锋。杀声震天,远播数十里之外。
到得中午,吴三桂军多番猛攻却久久未果,只得暂且收兵休整。亲临第一线指挥的参将胡守亮、亲率死士一度攻入顺军工事的游击郭云龙等一齐来到吴三桂面前,口称大罪。
“闯贼的抵抗竟是顽强至此?领兵之将是为何人?其兵力究竟几何?这些可都弄清楚了没有?”吴三桂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就差怒骂咆哮了。
“就上午一战来看,贼军投入战场的兵力在两三千之数,最多三千出头。末将等只知其领兵的是一员李姓大将,具体是谁尚且不知。”胡守亮答道。
“两三千人?这员姓李的贼将可不简单啊!”吴三桂阴沉着脸远眺前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王爷,谭泰军门有请。”一名亲兵来报。
吴三桂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是该向谭泰军门求援了,别到时候是因为我部的无能而延误了整支大军的行程。”
说完转身自去与谭泰会面,胡守亮诸将忐忑不安地跟在其后。
山谷中,李来亨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尽管又一次打退了吴三桂军的进攻,他却依然没有半点轻松感。看着工事前破损的拒马阵,遍地瘆人的血污,被码成了垛的己方阵亡士卒尸体,听着重伤士卒的不时哀嚎,他眉头紧锁,心情沉重。
虽说占据了有利地形、且事先构筑好了防御工事,准备得也不可谓不充分,可没想到正式开战之后还是打得如此艰难。这才仅仅过了一个上午,并且当面之敌还只是刚刚经历山海关大战的吴三桂军。若是等到满洲鞑子一上场,又还能坚守多久?
断后掩护,说起来容易,真正要付出的代价却不可谓不大。
趁着这短暂的喘息时间,李来亨下令抓紧修补拒马阵和工事,救治伤员、掩埋尸体,同时又紧急召开了一次军议。
军议上,汇报完本部的战损之后,三个都尉的表情都很是严峻。很显然,战事之惨烈也都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战事之惨烈,我也都看在眼里,深知各部将士都打得很艰苦。”李来亨看着一众部下,说道,“但越是艰苦,我标的坚守便越显得重要。吴贼还有满洲鞑子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像发了疯一般?是因为他们深知,他们在此地顿足越久,我军便能保留越多的元气,陛下便能有越多的时间从容布局,形势对他们而言也就越不利。因此,虽然艰难,我标也得尽可能地守下去。”
“其中利害,哪怕将军不说,我等也自是知晓。”说话的是新到的都尉刘希忠,在震山标中年纪最长,投身义军也最早,“这么些年来在死人堆里一路过来,末将也早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了。眼下这仗虽然惨烈,倒也不在话下。但末将只是担心,此番敌军攻势甚猛,我标虽然占了些地利之优,却是以寡敌众,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守多久。”
李来亨道:“敌军攻势虽猛,但自古有云: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能熬过今日,等敌军士气一堕,局面或许又会有些好转。诸位不必担心,此番我标在谷中构筑了不止这一条防线,真到了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我等也自有去处。”
接着又换了种轻松的语气:“另外,我军也不仅仅是消极防守,除了谷中构筑的几道防线,我不是还给吴贼和满洲鞑子准备好了几道大礼吗?若是不出意外,今晚入夜后,至迟明日凌晨,第一道大礼便会奉上。到时候,诸位瞧好便是。”
听到“大礼”一说,高国玉、王学礼自然知道是什么,脸色稍缓、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容,原本的紧张气氛也多少得到了缓和。
刘希忠和吴朝栋却是一头雾水,听不大明白。李来亨也不急着点破,继续道:“所以说,这一战最艰难的便是在今日,而今日之战最艰难的则极有可能是在下午。因为上午吴贼之军攻击无果,与之同来的满洲鞑子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十有八九会在下午上场。虽然女真满万不可战一说有些吹嘘的成分,但其却诚然为一支强敌,大家还等谨慎应对。还是那句话,只要能熬过今日,局面自会有所转机。吴千总?”
“末将在!”吴朝栋恭敬地答道。
“与敌近身搏杀,我自知指望不上你部,也从未做过此等奢望。之前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过多追究。”李来亨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因为那千余京营降军之前的表现实在不能令他满意,“但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希望你部能好好地将火器使用好。若是还如之前那样,敌未至而你部已乱,或是不停号令胡乱释放等,事后我可要好好得抽一批人出来当做范例!”
吴朝栋当然知道这范例指的是什么,忙不迭的应诺、保证。
军议结束后,几位都尉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便自去安排部署,为下午的战事做准备。
山谷中的气氛,凝重依旧。
下午,仅仅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的清军再度拉开了进攻的序幕。
伴随着密集的鼓点、悠长的号角,进入震山标士卒视线中的敌军果然与上午的不同。清一色的黄色旗帜,体格强壮、身着黄色棉甲的兵卒,尤其是行进间扑面而来的那种威压之势,绝非吴三桂军所能相比。
通过千里镜,李来亨看得更清楚,位于最前排的同样是一水的骑军,铠甲上的铁片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点点刺眼的亮光,犹如一片向前流动的金属海洋,这应该就是正黄旗的巴牙喇营【1】。滚滚向前的人群、起起伏伏的大片旗帜中,耸立在中部以及在后压阵的两面织金龙纛【2】格外显眼。
与上午不同的是,此番清军在阵列两侧部署了一些盾车,掩护着一些轻炮缓缓向前推进。只是由于地形限制,数量不是很多。
除了刘希忠所统率的那一部之外,震山标这还是首次与满洲鞑子交战,士卒们大都面露紧张之色,将手中的兵器攥了又攥。
反观对面的满洲鞑子兵,却是大摇大摆,模样轻松,不时地挥着手中的兵器。那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且杀气腾腾的作态,若无经年的血水浇灌,根本不可能具备。
李来亨虽对满洲鞑子恨之入骨,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历史上这些通古斯蛮子之所以能窃据中原,也并非毫无原因。务实、高效的执政团体以及一支凶悍耐战的本民族武装,便是其所依仗的底牌。
不久,随着炮声响、杀声起,山谷中的沉寂再次被打破。一场注定将更为惨烈的战事就此展开。
阵阵兴奋的呐喊狂呼中,正黄旗满洲鞑子以巴雅喇营为先导,全军分为数个波次,裹着漫天烟尘、交替掩护着冲锋而来。大地,在这一刻又一次为之剧烈颤抖。
顺军工事后,弗朗机炮、被称为“百虎齐奔”的火箭车先后开了火,各种实心炮弹、霰弹、黑压压的箭雨次第朝疾驰而来的满洲鞑子军阵兜头泼洒而去。
。。
昨日黄昏,震山标骑军都尉刘虎山率本部出了野狼谷之后,便依着李来亨的军令在东北方向的某处密林中潜伏了下来。
此处距离山谷外清军营地边缘同样有十几里地远,再加上刘虎山部隐蔽得也十分到位,因此一直未被清军发现。昨日晚上,清军派出的的斥候队离此处只有百余步之远,因着天色的缘故也未发现什么端倪。
或许是因为相依为命的弟弟的阵亡而受到了某种刺激,向来性情暴躁的刘虎山这回竟出奇地变得安静,算是履行了临行前立下的血誓。只有眼中那不时散发出的野兽般的凶光始终未曾改变过。
今日,山谷中的战况自然也依稀传到了刘虎山部士卒们的耳朵里。天刚亮时,山谷方向便是炮声隆隆、杀声震天,直到中午方才罢休。下午,厮杀明显更为惨烈,听得人心惊不止。不用亲眼目睹,刘虎山也知道,肯定是满洲鞑子上场了。一想到满洲鞑子,他眼中的寒光便又凛冽了几分,恨得牙痒痒。
下午的这场战事不仅更为惨烈,持续时间也更长,夜幕降临之后差不多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刻多钟之前才完全停息。
究竟是胜了还是输了?正在刘虎山暗自思揣之时,李来亨的传令兵赶到了此地。
“刘都尉,将军有令,今晚你部任务不变。另外,将军特意让我转告,不论得手与否,都不可恋战,务必尽快返回野狼谷中。”前来传令的正是李来亨的贴身亲兵陶三河,这一路来显然也遭了不少罪,衣服几乎被荆棘和山石刮得成了布条。
刘虎山听完,依旧阴着脸,也不答话,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时间,在静谧的夜色中飞逝而过。
(注释:
皇太极执政时期,改变了满洲兵原来纯粹以牛录、甲喇等为基本单位的旧有军制。每旗中,从每牛录抽调巴牙喇兵十七人,组建巴牙喇营,由巴牙喇纛章京统领;抽调噶布什贤兵几人组建噶布什贤营,由噶布什贤章京统领;抽调步甲马甲几十人组建阿礼哈哈营,由各旗原来的牛录章京与甲喇章京统领。大至五十人一队,军官称分得拨什库。十人为一什,由壮达统带。
2。每旗的固山额真与巴牙喇纛章京,均有龙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