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从小有两个毛病,一是只愿跟比自己年龄大的孩子玩,二是只愿跟比自己强的人交往。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年龄长了,渐悟世事,两个毛病改掉了一个,另一个却怎么也不肯离去,这就是我仍固执地只愿跟比我强的入做朋友。
王兆胜比我年轻得多,可是从第一面起,我就从心里将他引为朋友了。第一次见面,是数年前在北戴河举行的一个散文研讨会上。由于我俩都有晚上散步的习惯,吃饭后,就伴沿着黑艱駭的海堤走了一个多小时。惬意的海风中,兆胜跟我谈起了他的家庭、亲人、求学经历以及人生追求等,话语间满是做人处世的诚恳。随着谈话的渐渐深入,这个戴着眼镜,说话温和的青年学者,慢慢幻化成一个质朴的农家子弟,从山东蓬莱的红高粱地里冉冉升起。
我上大学三年级,才第一次穿上毛裤,是我中学同学的母亲给我织的。后来,她成了我的岳母。
兆胜的这句话,至今还在我耳边温馨地回响着。他也真是齐鲁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一个奇迹父亲是地地道道摆弄土坷垃的农民,母亲是地地道道养猪喂羊的农妇,哥哥,姐姐,弟弟,兄弟姐妹五人,全是莳禾稼穑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可是从这个清贫的农民家庭里,就偏偏走出了这么一位学士士一博土一-?见在又已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知名的青年学者。踏破老王家门滥取经的乡亲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是吃着地瓜大葱长大的王家四子,咋就一步登到了天上?
我也把这个问题直率地提了出来。当时在黑暗的海风中,我看见兆胜的眼镜片闪了一会儿,然后听到他沉静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其实在我们农村,有好多特别聪明的入呢。
多年以后的逐步交往,使我逐渐了解了兆胜当时答话的含义。他屡次带着赞赏的口气,说起村里的一位乡亲,多年来坚持文学写作,用很粗糙的庄稼人才买得起的纸,写了一厚摞一厚摞的小说;又说起村里的另一位乡邻,曾认真地问他文学究竟有什么意义?兆胜也说起他的父亲母亲,从小就教育他要诚实肯干,厚德待人;哥哥姐姐虽然都仁爱于他,但在他犯了错误时亳不留情,逼着他向人家承认错误。兆胜是真心地热爱、敬佩自己的家人和乡亲,我从他的讲述中,听到了和作家们笔下那些自私、落后、狭溢、卑琐、劣根的中国农民们,完全不同的优秀的信息。
正是因为从小吃苦耐劳,养成了兆胜极为刻苦、勤奋、孜孜不倦读书做学问的学风。他不是属于郭沫若那种大聪明才子的类型,而是沿着山东前辈大师季羡林先生的路子,筚路蓝缕,一步一滴血汗地走过来的。今天他才43岁,其学术成就却已如一大片熟透的红高粱,精精科-向着苍天,哗啦啦微笑着他已经出版了《林语堂的文化情怀》、《闲话林语堂》、《林语堂两脚踏中西文化》、《逍遥的境界》、《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文学的命脉》等11部学术著作,编辑出版了《20世纪中国文化论争》、《外国散文三百篇》、《百年中国性灵散文》和《享受健康》等书。曾获得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等大奖。
然而让我说,这些都还不是兆胜的最光彩之处。类似有这些皇皇等身著作的,在京城乃至全国学界里,真的大有人在中国人多,中国的聪明人、能干人、卓越人、天才人、超人……亦多多,我们身边从来就不缺少才俊之士。可是在这些优秀入才长阵里,为何王兆胜是那么不显山、不露水,而又是那么玉树临风呢?
我每每思之,最后终于发现,其实只用一个词,就可以把兆胜迥异于他人的特点概括出来,这就是前面屡次提到的诚恳二字。
诚恳是一种境界,全心全意的诚恳是一种大境界。王兆胜不是那种把诚恳时时顶在脑门上的人,然而当他瞧着你的眼睛,跟你说话时,他眼睛里闪烁出来的光芒,就叫诚恳。诚恳的基础是大善,大德,大美,在这个世界上,兆胜对谁都是这副暖暖的目光,即使是有大缺点的人、做了大坏事的人、触犯了众怒的人,大家众口一致地加以声讨,兆胜也往往不吭声;至于那些闲言碎语、飞短流长、嫉妒诽谤、官场争锋、男女情事等一类无聊话题,他更是避而远之,就像他对名利场、对混官场、对有价值的生命之外那些乱七八糟的肿瘤毒素,从来都避而远之一样。
以至于我有一次忍不住问他:在你眼里,没有坏人吧?他思索了一小会儿,很认真地回答说:也不是。可是我觉得坏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只要是个人,他身上总得有闪光的东西。比如杀入犯,我家乡有个杀人犯,就对孩子特别好……
交往了这么多年,我的确一次也没见过怒目金刚的王兆胜,他的沉稳超过他的年龄许多,以至于让痴长他几岁的我感到自己的不成熟。不过也千万别以为兆胜是一个滥好人,不,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的底线概括起来更简单,只有一个字爱。
他好多次非常严肃鄉艮我说,现在的有些入太差劲了,一点爱心也没有,比如对生我们、养我们的大自然,随意地破坏,砍伐树木啊,污染河流啊,捕杀野生动,连花、草、鱼、虫、小鸟都随意欺负,一点也不懂得它们也是有生命的,也是需要尊重和呵护的,呵护它们其实也是爱护我们人类自己。
我说对,诗人徐刚早年有过一篇散文,其中说每一朵小花,每一片绿叶都是有生命的,都不能伤害。那句话给我的震撼太大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伤害一草一叶了。
兆胜叹息说: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它教人敬畏生命,心灵高尚。所以我们这些搞文学的人,还得努力啊……
这种谈话内容,基本上构成了我和兆胜之间交流的话题,每次都能使我感到心灵得到了净化,好像自己也冉冉地从大地上升起,飞向蓝天白云的天空。兆胜和别人的交往、交流,也基本上都是这些有关爱、有关生命价值、有关提升精神品格的内容。他是一个做学问勤奋而社交疏懒的人,他舍不得时间去推杯换盏,场合里很少看到他的身影。真的,兆胜的出现,常常是一部新书突然飞至你面前,让你由衷地替他喜悦。最近让我眼睛一亮的是他24万字的新著《林语堂大传》,除了现当代散文的研究和写作,兆胜是林语堂研究专家,他已出版林语堂研究专著6部。
世事匆匆,人生匆匆,近年来我常常感叹:人与人之间,其实是了解得多么不够,即使是亲人、挚友,自以为熟得相互都能说出头发有多少根,可是突然之间,他们做出的事情,还是能在你的心上擦出一朵意想不到的火花。
今年兆胜就又让我吃了一惊:他正在撰写一组当代散文的研究文章,不是柔软抚摸、互相唱和的那种吹捧文字,而是真刀实枪、指名道姓的批评,笔下灼灼闪烁出大雪满弓刀的锋芒。因为他认为,现在的散文创作该好好清理一下了,有时一年里也难以看到几篇感动你的真文章,连名家在内,大多数作品都是空洞无物、冗长、掉书袋、媚俗、商业化、官场化、庸俗化……的假作品,这样下去,散文还有什么写作的必要?
我不免有点替他担心:现在文坛的风气不好,能接受正常学术批评的君子,不多吧?
君子学者王兆胜笑了笑,书生意气地说:我是善意的。我想,这样的批评,对读者、对作家,都有好处。
真诚是一种心灵的开放,这是法国作家拉罗什富科说过的。我再补充一句,恳切能化解满天的乌云,算是对兆胜的一种学习、欣赏和精神支援吧。
2006.3.24初稿,4.23修改于北京协和大院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