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杆烟枪怀里抱,
喷云吐雾乐逍遥,
没钱买烟炮,
吗啡扎上了,
只要能过瘾,
怎好就怎好……
--《吸毒叹》
“你们经理在吗?”一个女人进来,目光四下飘荡。
二嫂停下手里的活儿,她正擦一盏烟灯,打量来人,来吸食大烟的人还不乏女流之辈,白罂粟属于一等烟馆,单间雅座吸引富家女子来吸烟,当然吸食大烟的不一定都是有钱的主儿,多是干另一件事。面前的女子一瞅就是风尘女子,模样也俊,用招聘的条件衡量,她年龄偏大一点儿几天前,白罂粟烟馆扩大了,增加几个雅间,需要女招待,她问:
“你来应聘?”
“是啊,你们招看火的。”女子说。
“你过去在别的烟馆……”二嫂盘问道。
“烟馆没干过,堂子里干过。”女子直率道,对自己的身份没隐瞒,你要不要随便。
“我去叫经理。”二嫂看中的恰恰是她的直率,这使她想到一个人--徐秀云,面前这位女子有她的影子。
四凤和二嫂一起出来。
“你愿看火?”四凤问。
“是。”女子答。
“过去做过?”四凤问。
“没做过,但是通路。”女子伺候过抽大烟嫖客,镇上没有烟馆时,还想抽大烟,还想嫖娼,同时进行只能带大烟到窑子里住局。没人问她便介绍起自己来,说她叫蒋小香。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人年纪大了点儿,烟花女做女招待看火更受烟客欢迎。四凤决定留下她,说:“你可以在这儿试做两天,愿意就留下,到时我们再谈工钱。”
“行。”蒋小香说。
“她是田副经理,你归她管。”四凤把蒋小香交给二嫂,回经理室去了。
“走吧,给你一个房间。”二嫂领着蒋小香穿过一个走廊,大烟特别的香味儿飘散着,“你今后就在蓬莱阁看火,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是‘打说’的,哦,对了,你得学会喷烟。”
“‘打说’?”
“就是几个朋友凑在一起,抽烟谈天。”
“那喷烟?”
二嫂耐心给她讲如何喷烟。
“嗬,简单!在堂子里,我们给个人嗑瓜子,比喷烟难多啦。”蒋小香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起妓院的事,“抽花烟我拿手。”
二嫂可不愿听她讲窑姐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她说:“你麻溜熟悉看火的活儿,过会儿有客人来你好上趟子。”
“嗯哪!田副经理。”蒋小香答应。
烟馆和妓院有些区别,做妓女是卖身,烟馆做女招待是卖弄风骚。妓女靠拉铺出条子挣钱,女招待挣小费。蒋小香是干年期的,从佳丽堂出来到烟馆,显然意不在挣钱。
二嫂回到前厅,四凤也在。
“我安排她在蓬莱阁,在那儿熟悉一下活儿。”二嫂说。
“行。”四凤摆放烟膏,新进这批烟膏分六种,福、禄、寿、松、竹、梅,俗称福寿膏。
“她是粉头(娼妓)。”二嫂表露出新招的女招待不十分可心。
“管她粉头还是房头,能做好招待就成。”四凤说,“二姑你让她伺候那些‘打说’的,给喷喷烟总可以。”
“将就吧。”二嫂说。
郝家小店郝掌柜迈进门来。
“郝掌柜。”二嫂迎上前一步和烟客打招呼道。
“徐经理在呀,忙什么呢?”郝掌柜有讨好的意思了。
“刚进来福寿膏”,四凤扬扬手里的烟膏,“尝尝吧,郝掌柜!要福,还是禄?”
“唔,来一包竹吧。”郝掌柜说,他转向二嫂,“他们几个来了吗?”
“你是第一个。”二嫂说。
“街上准有打围的了,他们不敢出来。”郝掌柜谐谑道,东北人开玩笑骂你是动物,多用回避猎人什么的话。他的话逗乐了四凤,男人间有时打诨很有趣,骂你是公猪,就说:喂!还不赶快眯(躲)起来,劁猪的来啦!
“还去蓬莱阁?”二嫂问。
“蓬莱阁。”郝掌柜边走边抱怨说,“徒有其名呃,蓬莱阁,仙境没见半个神仙。”
“老皇历了不是郝掌柜,今天可有位神仙。”二嫂说。
郝掌柜眯细眼睛,说:“是铁拐李,还是张果老啊?”
“何仙姑。”
嘿嘿,郝掌柜笑起来。
“笑啥?你别不信。”二嫂说。
“信,咋不信,何仙姑会喷烟?”
“当然会,加小心啊,别让何仙姑把你喷过海去哟。”二嫂和他熟悉,开句玩笑不算过分。
郝掌柜推开蓬莱阁的门,跳入眼帘的是一个丰满的背,她在整理烟具,具体说擦拭烟灯。
“你是新来的?”他问。
蒋小香回过头来,动作很柔软,像一朵慢慢绽开的花儿。
“你新来的。”郝掌柜惊羡的目光,没抽烟呢他便轻飘起来,竟语无伦次地为她答话。
“点灯吗?”她问。
“点,咋不点。”郝掌柜顿然上来瘾,当然不是烟瘾,他逛过窑子嫖过娼,他伸手去侵略她的一个高海拔的地方,她没拒绝,“你有吃奶的孩子?”
“没有。”
“咋那么鼓溜?像来经儿(乳汁涌出)。”郝掌柜手没离开山包,有些肆意。
“你没吃,咋知道来经儿?”勾引嫖客蒋小香是老手,将妓院的绝活搬到烟馆,她挺拔身子使山包耸立。
郝掌柜商人的头脑,价钱考虑在前,问:“吃一口多少钱?”
这时,二嫂送烟膏过来,将一包“竹”烟膏放在炕桌上,说句请用便转身出去。
咯噔!郝掌柜粘粘的目光抻断绳子一样从蒋小香身上断开,落在烟膏上,烟瘾上来了,他说:“点灯!”
“三千里江山,金子镶边。”
此语当时淘金行上流传,三江的黄金很出名。徐德成带队伍去的老金场百年前相当繁荣。亮子里有两大姓,徐和陶,两家几辈人仇怨的源头就是这个金场(作者在另一本书里叙述过,在此省略),徐陶两家后人到陶奎元被杀冤冤相报暂告一段落。现在的金场一片荒凉,河边荒草中一座座金工坟,还有破落的地仓子。
“收拾出地仓子,弟兄们住。”徐德成下达命令,先解决住处,然后带上蒋副队长去布防。
金场的炮台坍塌了,掩埋在荆棘藤条之中。所在位置相当重要,处在进山垭口咽喉,扼守这些地方可抵挡敌人。
“利用这些旧基础,重垒炮台。”蒋副队长说。
“上去看看。”徐德成扯拽一根藤条攀上炮台,一只狐狸逃走,他说:“这家伙知道好,跑到这上面来絮窝。”
“炮台上安全嘛。”蒋副队长说。
“用石头砌砌,棚上盖就成了。”徐德成跳下来,说,“我数了一下,炮台有五个,还有一个碉堡。”
“碉堡是小日本修的。”蒋副队长说。
“噢,你在这里当过坑头。”
“不是坑头,是筐头。”蒋副队长说,他给日本人雇来淘金,当上筐头--八个用筐运送矿石、沙子到流场人的头头,“金工冻死饿死,没几个人活着走出金场。”
“你挠扯个筐头不善(厉害)了。”
“谁说不是,咋地说大小也是个头,不至于饿死。”蒋副队长还是糙话一句日本人,“小日本真不叫揍(不是玩意儿),发给你工钱,想着法地转悠回去,卖你大烟让你抽。”
“坏透腔啦!”徐德成骂道。
“我们呆在这里,要防备的第一是小鬼子,当年淘金日本黑龙会的人,事变后摇身成了军人,对这疙瘩熟悉,别摸着须子呛上来。”蒋副队长说,时刻警惕十分必要。
“这儿离哪儿最近?”徐德成问。
“离北沟镇最近,七八十里路吧,往西翻过一座山是骆驼岭火车站,近是近,路不好走。”
徐德成记忆中车站很小,日军一个班的兵力守着,客车、货车都通过不停,猜不出日本人修这个小车站干什么,他说,“按道理说日本鬼子不会轻易翻过山来。”
“没闻到什么,不会。”蒋副队长说。
“估计我二哥回到密营了,党代表到后,我们再研究换个地方。”徐德成盼着党代表,很大成分是盼二作为党代表到队伍上来,二哥带兵打仗比自己厉害,有他心踏实,“最好带回衣服。”
“我看没问题。”蒋副队长相信徐德中,他的身后是抗联,强大的武装,和日本鬼子斗,他们才是英雄,徐德中说的对,打打杀杀的土耍不成,要组织起来,有计划地有步骤和敌人战斗,他说出徐德成要说的心里话,“你二哥做党代表最好不过。”
“谁说不是啊。”
通知三江抗日游击队派人接党代表和取服装,地点在骆驼岭山后,徐德成带一个小队的人拉着骡驮子,连夜翻越骆驼岭,生怕迟到。
“徐队长,就是这儿啦。”一个队员说。
“原地休息,派出岗哨。”徐德成说。
天还没亮,四周黑乎乎的。
徐德中同尹红率领送衣物的人员正朝约定的地点赶来,他的心情秋天果实一样沉重。
“德中,你不用为我担心。”昨晚尹红说。
明天分开,虽然说不上生离死别,这一进山不知何日归?山林哪里是避风港啊!日寇追杀,狼虫虎豹伤害,生命时时刻刻受到威胁,他能不为她担心吗?
“白狼山又不是天涯海角……”
“山里很苦,你们东躲西藏的险象环生。”徐德中怎么说还是心疼她,明天起一铺炕上剩下他一个人,虽然还是和徐家人生活在一起,但尹红谁也无法代替……这个夜晚他情感十分脆弱,与素日里的钢条判若两人。
语言难以安慰他,尹红不再说话,紧紧拥抱着他,女人的怀抱最温暖,灵魂冻了都可融化,泪水是融化了的苦难的冰吧,他流了泪。
抗联密营派送衣服的人骑马避开大路走小路,到达预定地点,然后跟随徐德中他们来到骆驼岭山北坡。
“二哥!”徐德成乐颠颠地奔过来。
“德成!我来给你介绍。”徐德中指着尹红说,“她叫尹红,到游击队工作的党代表。”
“啥?”徐德成惊讶,“她是女的……二哥你不是党代表?”
“徐队长,是不是看我是个女人?”尹红说话咔嚓咔嚓剪刀一样,“不欢迎啊?”
“呜--,”徐德成一时语塞,他睁大塌眯的眼睛,说,“回营地!”
“德成,你们拿走衣服,我们要返回。”徐德中说。
“二哥不到营地看看?”徐德成问。
“不去了。”徐德中说,“他们回密营,我回亮子里。”
徐德成安排游击队员往骡驮子装衣服,把徐德中拉到一边,埋怨道:“咋整的二哥,你不也罢了,还派个女人来。”
“德成,这是组织的决定,你要接受,我们是抗日队伍……”徐德中对三弟教育一番,最后严肃地说,“游击队有重大行动必须征得她的同意,这是组织纪律。”
“二哥,她行吗?”徐德成本来要说句俗语: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他没说,话给对方严厉的目光顶回嗓子眼里,嘟哝道,“别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德成,她多厉害你想象不到。”
“哎,一个女人……”
“骑马打枪不在你之下,她曾是三百多人游击支队的副队长呢。”徐德中说些她的本事,是想从气势上压下三弟,“同日寇战斗多年……”
“是骡子是马得牵出来遛遛!”徐德成仍然不服气,重男轻女观念石头一样坚硬。
“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啥密秘?”
“她是你二嫂。”
“啥?二哥你说啥?”
“尹红是你二嫂!”徐德中说。
“不会是又没圆房吧?”徐德成自然想到在徐家长大的田家姑娘,当年她作为团幼媳妇(童养媳),跟二哥没圆房。
“圆房啦!”徐德中宣布一条纪律:不准公开这层叔嫂关系,工作上称职务。
“听你的。”徐德成心里回暖,“对了,二哥,有没有谢荣的消息?”
“哦,我正要对你说,他已被宪兵杀害。”
“杀害?谢荣死了?”
“具体情况,过后尹红会对你详细说。”
“二哥,我回山里了。”徐德成带着人马回了金场。
尹红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徐德中才转身沿原路返回亮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