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兵队院子里那面旗子在夕阳中湿漉漉的红,像刚浸了血,冷风吹拂中液体渐渐凝固。等得焦急的徐梦人,决定看不到血色的时候出屋,林田数马叫他晚上过去。
叫谢荣的人死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也随之死去。一个生命剥夺另一个生命有时简单得像住家门儿(过家家),一碗辣椒水灌下去,他的肺子戗出血水,人很快死去。过去徐家杀年猪,大伯总是反复叮嘱杀猪的别杀戗喽,屠夫难免手,刀还是刺偏刺破气管,血便从猪的口鼻喷出,这情景同谢荣的死极其相似。
徐梦人没看到这一幕,听一个宪兵描述的,那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宪兵说时眉飞色舞,像讲述一件有趣的事情。
“喷出来血像雾。”宪兵说。
血雾在徐梦人眼前许久才散去,想想也没什可怕的,杀猪不可怕,杀人与杀猪也没什么区别,他这样想中胆子大起来,给后面他在宪兵队长密室,见到恐怖景象面没改色做了铺垫,赢得对他“前途”至关重要人物的表扬。
“徐翻译,你对我身后这扇门怎么想?”林田数马突兀地问。
谁想到宪兵队长这样奇怪地问,徐梦人没有思想准备,不回答队长的问话不行,他顺口道:
“它老锁着。”
“你的大大诚实!”林田数马很满意,如果徐梦人说没想法,显然是虚假了,“今天为你打开它。”
找不出恰当的话,徐梦人词穷到仅剩下谢谢二字。
“你猜猜,我会装什么?”林田数马并没立即打开,问。
“队长的心爱之物。”
“幺西!”林田数马开开锁,按了电灯的开关,眼前豁然亮堂起来,“随我进来。”
一条条白布帘子垂落下来,徐梦人不得不撩开它才能向前走,林田数马在大厅里二次开灯,眼前出现一具白骨。
“徐翻译,你看到什么?”
“人的骨骼。”
“你仔细看,每根骨头都洁白透明。”林田数马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下面的话让徐梦人如坠云里雾里,“这是一具没吸食鸦片的骨骼,那么吸食了鸦片,骨骼又是什么样子呢?”
徐梦人把东北人的嗯哪变成日本语嗯哪出去。
“徐翻译,这具骨架长上肉,再包上皮就没这么可爱了。”林田数马兴奋地说着,“甚至十分可恨,死啦死啦地。”
用反复无常来形容宪兵队长此刻的情绪恰如其分,那谵语一样的话令徐梦人费解。弄一具骨骼做什么?他是宪兵队长不是医学博士,总不会是做什么研究吧?
“要想让人乖乖的听话,就得变成一具听话的骨骼。”林田数马自顾自地说着,徐梦人不是没听,而是楞没听懂,没听懂也不敢问。
“宪兵队你是第一个进这扇门的人。”林田数马带他出来,这次徐梦人走在前面,后面一片片黑暗将他们追赶到门口,锁上门后,林田数马问:“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徐梦人先是点头,后是摇头。
“我可以告诉你,他叫谢荣。”林田数马说。
徐梦人心里打个寒战,望一眼铁皮门。
“你看看这个。”林田数马走向铁皮保险柜,从中取出一张图纸展开在桌子上,“这就是鸦片加工厂的设计图纸。”
图纸标明三江鸦片加工厂,厂区厂房勾画清楚,徐梦人见是三座工厂,他十分费解。
“看出三座工厂吗?”林田数马问。
“是,队长,可是……”
林田数马自负地笑,说:“你对鸦片的不懂,建三个工厂,自有三个工厂的用途。”
徐梦人不明白为什么同时建三个工厂,他真的搞不懂,更搞不懂宪兵队长的意图,林田数马准备在鸦片上捞一把,怎么捞?剥一层皮,又如何剥,他想好了。三个工厂的用途是,一个密制吗啡,一个密制料子,一个制烟份。把鸦片料制成吗啡不难理解,故故懂(诡计)全在制料子上,用豆麦面粉掺上吗啡渣滓,也做成烟土一样,拿到制烟份厂加烟土混合,重新包装,一包变两包。宪兵队长清楚,第一个工厂密制吗啡,满铁要派副厂长、技术员和工人,从中不好渔利,第二个工厂的料子就是自己的钱袋,你产吗啡,我产料子往里加,一半的利润掌控在我手里。他选择一个傀儡厂长徐梦人,主要负责第二个工厂,说白了负责掺假。整个工厂的基础建设由徐梦人负责,广义上说他在前台表演,日本人后台操纵;狭义上说,他在前台表演,宪兵队长后面指挥。
“徐翻译,你看清厂址所在位置。”林田数马讲解图纸,“靠南城门这一带是一片菜地,还有几户居民,征地动迁我找章县长,赶在结冻之前,你马上带民工按图纸做厂房的基础,砖瓦沙石也要备好,春天动工,夏天投入生产。”
“民工?”
“我叫安局长他们出勤劳奉公队,先上一百人,以泥瓦匠为主。”林田数马说,“有一句话怎么说?一府……”
“管俩县。”
“你一府管两县,职务双挎翻译官和厂长。”林田数马说,“主要,不,全身心当厂长。”
“是,队长。”
“图纸拿回你办公室,妥善保管好。”林田数马信任他,说,“照图纸施工。”
走出宪兵队长办公室,徐梦人是一个工厂的厂长了,从建筑规模上看,三个工厂要用两千人,就是说自己是两千人大厂的厂长,三江境内还没有这么多人的企业,最大的粮食加工厂蓝磨坊也不过八百人。
那个夜晚徐梦人觉得自己是一片云,正在故乡的天空飘移经过徐家的祖田没做停留,土里刨食会有什么出息,在徐家祖坟地的上空漂浮时间最长,他寻找紫气,自己当厂长祖坟肯定有青烟冒出,果真有股青烟袅袅升腾,飘到徐家药店上空,院子里一片空荡,没一双眼睛仰望。
“告诉妈去!”徐梦人想到一个人,她是能够和自己分享喜悦的人。
大烟灯诡异的火光在郝掌柜脸颊上闪烁,有几分鬼火的味道,最终给鬼火吞噬的命运没一个烟鬼躲得过。
“喷!”他说。
入在理教的人一般不直吸烟,由女招待来喷,那多好啊,美丽女人撮起花骨朵小嘴给喷烟,特别享受哟!郝掌柜不是入在什么理教的人,之前他也抽也喷,见到蒋小香他决定喷了。
噗--像撕扯布帛的声音,蒋小香喷烟。
“舒服!”郝掌柜嚷着。
噗!噗!噗!
“舒服!”郝掌柜喊着要舒服死了,痛能把人痛死,舒服也能把人舒服死。
噗!这次回声有了别的内容,他说:“你去插门。”
手端着烟枪的蒋小香,没怎么经过大脑就明白烟客的目的了,发财的机会就在这节骨眼上,她故意矜持道:
“人家是看火的嘛。”
“看火,没见这儿?”郝掌柜下流地指指裤裆,那里有东西向外昂扬,“冒烟啦!”
“我只管上头喷烟,可不管下头冒烟。”她拿糖(故意摆架子刁难)道。
“快点儿,蹿辕子啦!”
“你要拉铺?”她说句妓院的行话,为下面的讲价做个铺垫。
郝掌柜心明镜似的,动钱他还发滞,问:“拉铺一次多少钱?”
因为是旅店掌柜,蒋小香要他多出点儿血,她伸出两根手指。
“两元?”
“哼,你去找二驴子!”
“二十,二十铆大劲儿(顶多)了。”他说。
“我还是给你喷烟吧!”蒋小香不撒口,说。
这窑姐拎着棒子打劫是咋地?郝掌柜心里暗骂道,裆里真的冒烟着火,燃眉之急是救火,他说:“二百就二百。”
蒋小香去插门。
“二百,太冒高(超出)了!”郝掌柜嘟哝道。
一个妓女对付烟客绰绰有余,郝掌柜逛过窑子,遇到她这样拿他的话说是“会的”头一次,倒不是说妓女那方面不会,职业妓女咋能说不会,程度还是有所区别,蒋小香怎样,你看郝掌柜怎么说,他嚷道:“我住局,多少钱都行!”
“这里是烟馆。”她说。
“我去和理说,蓬莱阁今晚我包啦!”郝掌柜豁出一切了。
蒋小香鄙夷地笑,包括郝掌柜在内的男人,为图一时乐呵不惜倾财,既然你愿意这么做,别说我不讲究。
蓬莱阁颠掀到天亮,中间郝掌柜要了一次烟,他从二嫂手里接过烟膏说:
“何仙姑太厉害了,没大烟顶着还真行。”
二嫂什么都没说,儿子梦人等在经理室里,和四凤唠嗑儿,她要去陪儿子。
“姐,工厂投产,我供给你烟份,用多少都行。”徐梦人说。他今天到烟馆来,撞上这样一幕,一个大烟瘦子进来,抹着清涕道:“徐经理,买五份烟膏。”
“我看一下你的证明书。”四凤觉得来人买的鸦片量太大,说。
“徐经理,我天天来买烟,你还用看嘛。”大烟瘦子嬉皮笑脸,他明知自己超量,“行行好,卖给我吧。”
“你一次只能买一份。”四凤说,“买一份我就不看证了。”
“徐经理,看在我是你们烟馆的常客,卖我……”大烟瘦子央求道,他通常多买再加价卖给没有吸食证的烟民从中牟利,烟鬼自说是以吸养吸。
“最近供应量不足,我要保证有证的人买到烟膏。”四凤说不卖的理由,出现了这样一幕,烟瘦子扑通跪在她的面前,连连磕头,拿他没办法,“中了,你别来这一套了,卖你两份儿。”
“三份吧,我再给你磕一个头。”大烟瘦子本着多买一份是一份,软磨硬泡。
四凤卖给大烟瘦子三份烟膏,他捧在手里,连连叫道:“爹呀爹,可整到你们啦。”然后出门。
“姐,他管谁叫爹?”徐梦人问。
“烟膏。”
都管烟膏叫爹了,大烟太重要。徐梦人说供给姐姐烟膏显然做得到,鸦片加工厂年加工量以百万两计算,姐姐的烟馆可放量用。
“什么时候出成品啊?”四凤有些心急,问。
徐梦人对她说,一两天内警察局组织好勤劳奉公队,即刻动工,赶上冻前做好地基,开春起砖垒墙,厂房盖好安装上机器设备就开工。
“勤劳奉公队,又要满街抓劳工。”二嫂插话道。
“妈,即使不建工厂,勤劳奉公队也要组织的。”徐梦人说,伪满洲国的法令规定,符合条件的劳工人人要出的,“守家在地的修工厂,总比去西安(辽源)挖煤强吧。”
“那倒是。”二嫂觉得儿子说得也在理。
“梦人二十多岁当厂长,真不简单。”四凤夸赞弟弟。
二嫂心里还是傲不起来,干事跟日本人刮边儿,让人心不托底,她没见过走钢丝,也不会用它来形容,总之叫人胆儿突的。
“妈,我都这么大了,你别老为我担心。”徐梦人劝起母亲来,“是非曲直我还是能分辨的……”
说话呱呱的,尿炕哗哗的。二嫂心里这样想,嘴没说来,她没什么文化,原汁原味地说更难听:跟着小鬼子屁股后面还能拾到好粪啊!
“天不早,我回去啦。”徐梦人告辞。
二嫂一直送他到街道上,夜深人静,亮子里古城进入梦乡,一只流浪猫沿着排水沟匆匆行走,谁也不知它要做什么。
“你跟那个日本姑娘的事?”她问。
“她回国啦。”
“那你们?”
“妈,她还回来。”徐梦人说,但底气有些不足,茶花贞子回国没有音信,又不能直接去问三牧政雄,他要回避她的追问,“妈,我走啦!”
二嫂从他的口气听出此事不确定,也许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不跟小鬼子一锅搅马勺的好。
“二姑,瞅你不太乐呵。”四凤说。
“搁啥乐呀?”
“梦人当厂长……”
“为小鬼子当厂长我咋乐?”二嫂道出心里话,“徐家人明面上为小鬼子做事骨子里烦小鬼子,你大伯,你二伯,还有死去的你爹,你四叔给小鬼子杀的,就更不用说啦。”
四凤对日本鬼子怎样她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