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愿意把这个老兵团人的关于“加强兵团”的呼吁,当做与赫定氏当年的那个警告同样重要的一个警告,告诉社会。
真的一旦出事,那时再想动用兵团这股力量,那就迟了。因为这些年来,兵团已经被削弱得大伤元气了。据说现在决策部门已经明智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要加强它,恐怕还得一个过程。
锡伯渡的民族传奇和家族传奇
在北屯往上几十公里的额尔齐斯河上游,有个古老的地名叫锡伯渡。它一度易名齐伯渡。兵团将它收入后易名西北渡。它现在则又恢复成锡伯渡这个名称。
以上三个地名,都曾经在中国地图上出现过。
锡伯渡与锡伯族人有关,与锡伯人那一次迁徙新疆有关。
18世纪中叶,清廷平定准噶尔叛乱后,从东北沈阳一带17屯中抽调1020名锡伯族青年和他们的家属共3275人,分两批来伊犁戍边。
乾隆三十年(1765年)春天,第一批出发的人,通过蒙古大草原从科布多翻越乌尔莫盖提达坂后进人阿勒泰。
其时正值初夏,额尔齐斯河春潮泛滥,无法渡河。他们所携带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而且人马已经十分疲惫,遂决定在此做短暂停留。
这一个停留就是整整一个夏天。而额尔齐斯一带有大量野兽出没,河中又有北冰洋逆水而上的涌来不退的鱼群。锡伯人多是射猎和捕鱼的高手,因此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令人怀念的夏天,然后拔营继续西行。
这地方遂被后人称为锡伯渡。
这地方遂成为前往阿勒泰城时必经的一个渡口。
直到北屯公路大桥修筑以前,它一直是这样。后来大桥修成后,它完成了摆渡车辆的使命,主要用于摆渡前往阿尔泰山夏牧场游牧的畜群。
兵团农十师新闻中心主任小于,拿出了一沓他在锡伯渡拍摄的照片,并且为我讲述了上面所谈的锡伯渡的来由。
照片上的锡伯渡的艄公,剽悍、雄壮,年纪六十岁上下,手拄着路旁的“阔乡牧道”字样的石头路标,眼望大河,一副沉思的样子。艄公叫莫合买提。
指着照片上的艄公,我对小于说,锡伯渡我知道一点,这个艄公的父亲是山东人或者河南人,是在那遥远的年代里,步行走了三年,才从内地走到新疆,然后走到额尔齐斯河边,走进一家哈萨克帐篷,被招赘为婿的。
我的话令小于大大吃了一惊,他说艄公的父亲确实是山东人,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的。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二十多年前就知道这个家族秘密。
小于在锡伯渡长大。他是兵团的第三代了。
我在白房子当兵的时候,我们班有个民族战士叫阿依同拜以的人,他就是这锡伯渡的人,按年龄推算,他应当是那个从山东过来人赘哈萨克帐房的老艄公的孙子,是眼前这个老艄公的儿子。
我正是从阿依同拜以的口中,知道这个家族秘密的。
阿依同拜以是哈语“三个巴依”的意思,他说他出生的时候,恰好有三个巴依从他家门口走过。
阿依同拜以的姐姐,曾经给在福海县担任县委书记的贾那布尔当过秘书。照片上的姑娘,漂亮极了,像当年来中国访问的尼泊尔国国王的王后。
在边防站,我是火箭筒射手,阿依同拜以是班用机枪射手。我们曾同在一个班。
阿依同拜以骑马的姿势漂亮极了。歪着身子骑在马上,马儿一路大走,踏踏作响。他还为边防站赶过大车。赶的是那种平板车厢的马车,一匹辕马三匹稍马拉着。装得山一样满的一车草,晃悠悠地从戈壁滩上驶过,他盘腿坐在高高的草堆顶上,挥着鞭子,唱着歌。如果是空车,他则手扶着车前面的那个形的木架,站在车上挥着鞭子呐喊,马儿扬起四蹄,车子在戈壁滩上狂奔。
阿依同拜以早我一年复员。他如今不知道在哪里?按照常规推算,他也应当在这一带工作才对。
当年与战友们的合影,后排左数第三个是本书作者,前排右数第一个是与作者同年入伍的一位哈萨克战士,他在作者的小说中曾经成为一个人物。
我没有对热情的小于说我为什么知道锡伯渡的这粧秘密。我的心里很惆怅。我只对小于说,能安排个机会,咱们去一趟锡伯渡,我想在那里,寻找一个昨日白房子人物的踪迹。
但是老杜将我在北屯的日程安排得很满,那近在咫尺的锡伯渡,看来此行我是无法去了。
我想,如果谁能将锡泊渡的历史写成一部小说,那会是一部史诗的。写一写锡伯族向大西北迁徙的历史,写一写那个勇敢的山东人跨过千山万水,最后入赘哈萨克帐房的故事,写一写渡口的今天和这个家族的今天,那真的会成为一部史诗的。
记得在乌鲁木齐,一位年轻的作家告诉我,根据我们现在知道的情况,在新疆这块土地上,曾经流行过十七种死文字。我告诉他说,这十七种泯灭了的文字本身就是一本大书,一本我们先民的风云流散的历史,一种来自遥远年代的声音,溯根求源,我们能从里面找到许多古老的信息,找到昨日的人类向今天的人类的遥远的问候。
举例说吧。
怯卢文公元2世纪时曾在阿富汗贵霜王朝风行,成为官方文字,后来贵霜王朝灭亡,怯卢文变成死文字。然而,它却又开始奇异地在新疆的罗布泊地区风行,成为与汉文同时使用的官方文字。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了楼兰人除了是从欧洲迁徙而来的古老高贵种族之外,2世纪时它曾有过一次大的人种融和,这块中亚地中海慷慨地接纳了阿富汗苍凉高原上的远方来客。
还记得,1991年的时候,在西安,张贤亮先生刚刚从贵州讲学回来,他对我说,在贵州讲学时,学员提问道,如何才能写出深刻的、大气的作品,他回答说,你们要去寻找历史的断裂带,比如说吧,贫穷得连盐巴也吃不上的苗族,为什么妇女们的头上要盘上十几斤重的银首饰呢?这说明,这个民族过去曾经是生活在温柔富贵中,一定是有过一次什么不测,或者天灾,或者战争,才使他们逃向荒野,沦为赤贫。一个作家,如果他能将那段历史挖掘出来,他就把这个民族写出来了。
锡伯渡的充满民族传奇和家族传奇的故事,它为什么如此地触动我,原因大约也在这里。
老排长
在北屯已经羁留得太久了。
我渴望风一样疾走的生活。白房子就近在咫尺,可是我还在这里慢条斯理地磨蹭,迟迟不能抵达。这真是一种精神折磨。
我的心在咚略地跳动着。那声音宛如马蹄声。我仿佛一匹急待要向前走的马一样,不停地用蹄子砍着地面,嗷嗷嘶鸣。
站在平顶山上,望着苍茫的天际,看一只苍鹰在平缓地飞翔。它曾经是我当年看见过的苍鹰吗?抑或是马镰刀在一百年前看过的那苍鹰的子孙吗?我呆呆地举目望天,无限感慨。
你看那苍鹰又在天边遨游,
它莫非生在战乱的时候?
你看那片片的流云在疾走,
它莫非在呼唤已去风暴的怒吼?
这不知道是谁的诗。明天就要离开北屯了,站在平顶山上,我低声吟哦着这诗。
在离开北屯之前,我还得见一个白房子人物,这就是当年的一排长李红记。我的手里有指导员在乌鲁木齐时写的电话。
我打通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她说李红记不在。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媳妇。我以为是老排长的夫人,于是我叫了一声“嫂子”,并且说,你的声音还这么年轻。电话那边笑起来,她说她是“儿媳妇”。
她说老排长知道我要来的,是指导员从乌鲁木齐打来的电话。还说老排长等不及了,自己先一个人跑到哈巴河老部队串去了。这姑娘答应马上和老排长联系,让他回来。
接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找我,提着甜瓜和香蕉。一看他的模样,我就知道是老排长的儿子,和当年的老排长一模一样。我感到亲切,我搂着他的肩膀,将他请进屋子。我滔滔不绝地讲着老排长的许多事情。我说,我当新兵第一次见到老排长,老排长先给我来了个见面礼,那见面礼叫“抠板油”。伸出一只大手,往你大腿根使劲一搓,搓得肌肉绷紧了,然后用五个指头,使劲一抠,于是,你痛得大叫起来,眼泪汪汪。这老兵于是松了手,站在旁边,两手叉腰,哈哈大笑。
我还说,这老排长你不要小看他,他当年是警卫团的理发员,专门给王恩茂、郭鹏、熊晃他们理发。后来指导员领上一排人去八钢支左,他也去了,支左结束,他领了个漂亮的上海支边女青年回来。这女青年就是老排长的前妻。后来,一个北方大汉,一个上海阿拉,过不到一块去,于是散伙了。散伙的原因听起来也可笑,这上海姑娘要老排长抽好烟,少抽烟,老排长则坚持要抽劣质的烟,多抽烟,于是这件小事成为离婚的导火索。
我唾星四溅地讲述着,旁若无人。
那小伙子则静静地听着,抿着嘴笑,并不插话。
我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小伙子回答说是“二十四岁”。这样我明白了,小伙子是老排长后来的妻子生的。可是激动中我又不知趣地问了下一句:
“小李,你知道老排长的前妻有孩子吗?”
小伙子愣了一下,他说他父亲只找过一个妻子,就是他现在的母亲。
听了这话,我明白我今天是失言了。我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小伙子又说,老一代的事情,我们不管!他们怎么做都是对的!这真是一个好孩子,我搂了搂他的肩膀。
后来,老排长也从哈巴河县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他没有大变,只是显得苍老了一些,性格还是那么豪爽,老是咧着嘴在笑,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抱着老排长宽阔的肩膀,我流下了眼泪。我的又一个白房子人物哪!
我对老排长说,你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那个“抠板油”的见面礼吗?那地方我直到现在还痛。
排长笑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花。
长说:“你嫂子已经把饭做好了,是地地道道的新疆拉条子!走上车!”
这样,在离开北屯的最后一夜,我在老排长的家里吃饭。
老排长也于今年的前些时候退休,退休前是北屯石油公司的经理。
嫂夫人是个十分贤惠的女人,她是乌鲁木齐附近五家渠的人。她脸色微黑,长得很俊巧。吃饭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当年我离开白房子以前,老排长已经和她结婚。我们这些复员老兵在哈巴河时,曾经在他家里吃过一顿饭,吃的正是嫂夫人做的拉条子。
老排长的孩子和媳妇也都十分可爱、懂事。这是一个和谐的家庭。
第二天我们从北屯出发,老杜带了农十师各团的宣传干事,乘一辆面包车,开始浩浩荡荡地在阿勒泰草原游荡。
先去了布伦托海,那个产生过一首美丽歌摇的地方。
据说乌伦古河有60公里长,是全国十大淡水湖之一。在干旱荒凉的戈壁滩上,冷不丁地出现这么一汪蓝水,确实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乌伦古湖距北屯好像有70公里。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驱车去膜拜那个有名的顶山,即农十师182团的驻地。
那里纯粹是一个死角,只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团场,人们才将道路修到了这里。如果不是这个团场,这里现在还是个荒凉的戈壁。
站在顶山上面,望着眼前零零散散的破旧低矮的兵团村庄,我感到兵团人在这荒凉戈壁滩上的定居,活像是将一条鱼扔到了戈壁滩上。有点水,但是水不多,勉强可以活下去。你要自己活,而且想让后代们生活得比你好一点,你就得拼命改变环境。
“鱼”这个比喻令我想起罗布泊干涸的事。以前在罗布泊的时候,我曾报怨过兵团农十师塔里木河大西海子水库的建设。正是大西海子一库、二库、三库的修建,令塔里木河断流,令罗布泊干涸的。现在我不抱怨了,将他们扔到塔克拉玛干边缘,他们也要活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