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阿勒泰又回到北屯,然后在北屯呆了三天。
我讲了半天课,其余的时间,便是接待方方面面的人。我的接待完全是被动的。农十师文联每年的办公经费是五千元,今年给拨了一万五千,所以老杜拿出这多出的一万元,以办会的名义邀请我来一趟。一万元根本经不住花,所以每逢吃饭,老杜总是抱起个电话四处打,请人来安排饭局。好在他交游甚广,因此饭局总是安排得满满的。
这就给我办了一件好事,令我坐着不动,就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人,用一句老话说:许多事情门里窗里,一齐向我涌来。
大家聚在一起,于是喝酒。每天不喝到个昏天黑地,不算喝好。新疆人的喝酒,名堂很多。“头三尾四”这是最基本的了,除此之外,为你夹一块鱼嘴唇,说这叫“唇齿相依”,你得喝一杯,为你夹一块鱼背,说这叫“备感亲切”,又是一杯,鱼肚子呢,那叫“推心置腹”,还得一杯。最叫绝的是将一颗鱼眼睛放进你的酒杯里,那叫“高看一眼”,满席间就高看一眼你,你能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吗?在一次的酒桌上,我遇到一个兵团人老周。他是农十师医院的工会主席,也是被老杜抓来请饭局的好多人中的一个。
在喝到半高之际,当我在重复老杜的关于兵团人的三句话时,眼睛喝得红勾勾的老周,将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重要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世界是由我们这些小人物创造的!”
“是的,世界是由我们这些卑微的、可怜的、无香无臭、如草芥如蝼蚁的小人物创造的我站起来举杯,为这句话而举杯,为一群小人物而举杯。”我将这句话又高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大家碰杯。
这句由这个老兵团人的喷着酒气的嘴里混淆不清地说出的话,当时曾引起我巨大的感慨。我因此而那天喝得过量了,满脸通红,全身火一样燃烧。
老周是一个到过白房子的人,这事叫我吃惊。而更加叫我吃惊的是,我的记忆中的许多白房子故事,到老周这里都找到了最后的结局。或者用我当时在酒场上的话来说吧,就是“线头在这里挽上了一个疙瘩”。
举例说吧,前面我谈到的储医生原先的那个女友,即十六医院那个姓聂的护士,老周竟然知道她的下落。
话题是这样引起的。
酒桌上,老杜说我们去了趟阿勒泰,还说我情绪激动,执意要去十六医院去看一看。这一说,老周立即接过了话茬,他说他明白我去看的意思,那里有个姓聂的女护士,二十多年前曾经和北湾边防站的一个人谈过对象,这对象一定是我,我这次去十六医院是去怀旧,是去睹物思人。
我听了赶快否认。可是我哪能否认得了,满桌的嘴都冲着我喊,我只好不言语了。
老周继续说,那个姓聂的女护士,后来找了个兵团的人,现在定居在乌鲁木齐。那男的好像是个文艺团体的人,以前也在农十师呆过,因为老周说起那人的名字,在座的人都知道。
老周甚至要抓起手机,给乌鲁木齐那边打电话。这事让我制止了。
再举个例子吧。我在《我的兵团兄弟》一文中,曾经提到农十师演出队到白房子慰问演出的事,里面特别提到一个唱《布伦托海打鱼归来》的小姑娘。老周听了,又说他知道这事。他说,当年去白房子慰问演出,他也是演出队的一员,好像还是个带队的,他说那个小姑娘他知道,小姑娘现在是农十师的工会主席。
允许我在这里将饿的兵团鱗中那獅在这里重复一遍。
“记忆中,农十师宣传队来边防站慰问演出过一次。那是一群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姑娘。她们很可爱,那《布伦托海打鱼归来》的歌声充满柔情。记忆中,这些姑娘们特别能吃。边防站的家底很厚,餐桌上的东西很丰盛。但是这些姑娘们风卷残云,餐桌上的碟儿碗儿很快就见底了。”
“边防站的副连长特意用一个大洋瓷碗,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端给那个唱《布伦托海打鱼归来》的姑娘。米饭一层一层,用铲子拍实,上面又堆成一个宝塔状。副连长是想让这姑娘出丑。谁知,那姑娘,端起碗来,一口气将这碗米饭吃得一粒不剩。直看得副连长在旁边目瞪口呆。”
“姑娘们见副连长很有趣,于是晚饭后邀请副连长到她们的住处去打扑克。那时流行的扑克游戏叫五十,谁输了给谁的脸上贴纸条。脸上贴的纸条最多的当然是副连长了。打的途中,有些热,副连长就将帽子甩在了铺上。”
打到半夜,散场的时候,副连长站起来,寻找他的单军帽。铺上没有,那两个姑娘站起来,摸摸屁股底下,也没有。只有一个姑娘没有站起来,就是唱《布伦托海打鱼归来》的那姑娘。副连长猜想,帽子肯定是在那姑娘的屁股底下了。他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那姑娘尖叫起来,而在叫的同时,另外两个姑娘赶紧把副连长往门外推,嘴里还喊道:首长你快走吧!她来了!副连长莫名其妙:她来什么了?姑娘们尖叫道:你白克一个,她来例假了!副连长是有家室的人,例假这个字眼儿当然懂得,他一听,吓坏了,赶快就往外跑。随着门嗵的一声关了,屋里传来三位姑娘的畅怀大笑。
这就是兵团农十师宣传队那一次留给人的温馨而美丽的记忆。印象中,那也是我在白房子服役五年中,边防站惟一住过女人的一夜。那一夜,姑娘们的房间门前都加了双岗,界河边也派了几组潜伏分队,为了腾房子,战士们还挤在一起过夜。但是所有的人都很快乐,她们的那歌声和笑声,够我们在此之后咀嚼很久很久。
相形之下,新疆军区文工团来的那一次,留给人的印象就不怎么样了。她们仿佛像一群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一样。那个领队的男干部,喝了边防站的第一口水,就咂咂舌头说:大家不要喝这北湾的水,提防拉肚子,这水是咸的!我第一口就喝出来了!
几个女演员去上厕所,蹲在茅坑里,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瞧,这地方还常有女人来,你看那坑里!”此一刻,我正在厕所的另一边,听了这话,我大声说:“这地方哪有女人来呀!你们蹲的那是干部厕所!白房子没有男女厕所,只有干部厕所和战士厕所,你们来以后,干部厕所临时改成了女厕所!”我说话的嗓门大约很大,将女演员们吓了一跳。那边悄没声息了。只有嗖嗖的小解声。
“那一夜演出期间,苏方边界那边,信号弹、照明弹、曳光弹、穿甲弹打得天空五颜六色,不时地还有警报器刺耳地响起。本来,军区文工团准备在边防站歇息一夜,第二日返回的,我们已经为她们腾好了床铺。但是,边界上苏方的这些恫吓举动吓坏了她们。演出进行中,大卡车已经发动,演员演完一个,脸也顾不得洗,就钻进了车里,演出一结束,她们就连夜离开这凶险之地了!
“爹妈也给了我们两条腿,但是我们不能走。全边防站列队,眼睁睁地看着汽车的大灯消失在夜幕的深处,副连长喊了一句,要这天晚上加强警戒。完了,他还嘟囔了一句:妈的,她们命贵!”
这就是我记录下的当年的故事。
算起来,农十师演出队来白房子,应当是1975年秋天的事情,也就是说,距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
在老杜的安排下,我见到了农十师的工会主席何勤。
“你就是那个头上扎着两根羊角小辫,唱《布伦托海打鱼归来》的小姑娘吗?”望着眼前这个一身干部装束的中年妇女,我问。
我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我努力地把眼前和过去联系起来。为了刺激她的记忆,我还向自己的头顶上指一指。
“帽子!帽子!一顶单军帽!”我喊。
何勤主席终于说话了。
她说那一次慰问演出她确实去过,是坐船从额尔齐斯河顺流而下,到达185团渔场之后,185团用马车来接的。这样,她们去北湾是坐的马车。但是关于用大洋瓷碗吃饭,关于副连长的单军帽,她说自己没有任何记忆。
515么,《布伦托海打鱼归来》这支歌,是你唱的吗?”我抓住最后一点线索回她。
何勤纠正说歌名叫《布伦托海渔歌》。
她说那歌确实是她唱的。不过唱歌的不是她一个人,那是一首女声小合唱,唱歌的一共有八个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何勤主席突然一拍巴掌说:“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个姑娘是谁了,她叫张润香,头上扎两根羊角小辫,能歌善舞,是演出队的台柱子!”
何勤接着说:张润香1986年在车祸中已经死了,她是从山东来的支边青年。
我打了一个冷颤。这样,我从这里知道了又一个记忆中的白房子人物的最后的结局。
“这么说,这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也到十三连报到去了!”我喃喃自语道。
聂副师长一席话
农十师有个副师长叫聂玉成,陕西人。他原先曾经是185团的团长,去年调回来当副师长。那一夜,也是酒酣之际,在我下榻的房间,我们曾经有过一次长谈。这是一个头脑清楚的战略家,关于兵团存在的重要性,关于如何加强兵团,他说了很多重要的话。尽管我是在努力地将我的白房子故事写成一部纪实体小说,而他的话明显地有些与体例不符。但是权衡再三,我还是无法舍弃聂副师长这些重要的话,于是乎将它简略地抄录于下。
他说,西部大开发,新疆兵团应当发挥集团军作用,干大事。只有兵团才有这种特殊性和优势:一声号令,240万人一齐出动。
他说,应当将兵团现在的军事力量、民兵组织坚持和扩大。
他说,现在真正搞分裂的是民族的上层分子。
他说,认识兵团,加强兵团。
他说,屯垦戍边是新疆地区反分裂、反西化的重要一环。
他说,有兵团在这里,老毛子不敢动,新疆分裂主义分子不敢动。
他说,1962年伊塔事件之后中央发布的1019号文件,没有过时。
他说,王乐泉的父亲、哥哥就埋在185团一营。
他说,从政治上,稳住兵团,发展兵团,壮大兵团。
他说,从经济上,加大对兵团的投入,改善兵团的工作环境,生产条件,社会环境,调整利益关系。增加兵团的凝聚力、吸引力、号召力,才能增加它的战斗力,才能发展它的生产力。守住国土,建设好边疆。
他说,如果出了事,才想起要加强兵团,那就迟了。
他说,农十师每年为阿勒泰地区提供1700万元税收。
他说,要给儿女留一个安定的环境,要不,我们死不瞑目。
他说,两千年来新疆境内历朝历代曾有过许多次屯垦,过去的屯垦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他希望这一次能成功。
在北屯的万籁倶寂的夜晚,在这中国大陆的偏远一角,我用笔粗疏地记录下他的谈话。这是一个老兵团人深思熟虑过的话,是在经历过许多事件之后的过来人的思考。我希望这些话能够借助我的卑微的笔,传到更远的地方。
在倾听聂副师长谈话的时候,我想起中亚探险的先行者,瑞典人斯文·赫定在第三次罗布泊之行之后,受到蒋介石接见时,向当时的中国政府发出的那个警告。
赫定氏说,必须赶快修一条从西安抵达迪化的铁路,如果现在还没有力量修铁路,那么就先修两条简易公路,一条从西安穿过河西走廊抵迪化,一条从北京张家口过内蒙额济纳旗抵迪化。
赫定氏说,修建铁路或公路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加强边疆与内地的联系,或者说白了,加强中央政府对新疆的控制,二是改变大西北的经济拮据民不聊生局面。
赫定氏最后警告说,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新疆这片广袤的国土,就有脱离中国版图的危险。
我们知道,赫定氏的关于修筑铁路和公路的建议,在当时得到了部分的实现,在新中国建立之后则得到了全部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