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早晨重新从北屯出发,汽车向正北方向直驰过一阵后,乌伦古湖是乌伦古河的终结湖中国的十大淡水湖之一。位于卜了勒泰草原,兵团人又叫它布伦托海。湖水在前些年曾经趋于干涸,兵团人引来额尔齐斯河的水倒灌入湖,才便湖水继续碧波荡漾,鸥歌鱼跃遇到额尔齐斯河。汽车便沿着大河,直往西走。
河水蓝汪汪的,十分地清澈,缓慢地向西流去。两岸是原始森林。树木高大、敦厚。在河流的转弯处,我们见到一艘采金船,像一座三层高的白色楼房,静静地停在河心。
戈壁滩依然十分地苍凉。一会儿眼前是红戈壁,一会儿眼前是黑戈壁,一会儿眼前是白戈壁。
半轮残月高悬在西边天空,一轮太阳则高悬在东边天空。
苍鹰,草原忠实的居民,仍然在我们的头顶飞翔。它平稳地在天空舒展着翅膀,有时候会突然凄厉地鸣啾上两声。它为什么无缘无故的鸣啾呢?快要拐上216国道的时候,左手的远处有一溜黑乌乌的大山。大山十分险恶的样子,像天边地平线上停驻和堆积的一团乌云。老杜说那叫黑山头。
“黑山头”这个地名我知道。当年接新兵的卡车前往哈巴河时,一路上,接兵的念叨着的就是这个“黑山头”。接兵的说,如果风雪太大,黑山头过不去,那么就折回来,晚上住在和什吐鲁盖。后来过黑山头时,风雪果然很大,但是我们的车队还是哼哼唧唧地撕鸣着,终于过来了。黑山头一过,记得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黑山头这个地名叫我感到亲切。此刻,几天以来一直恍恍惚惚的我,才确定自己是真的在走向白房子。
我们的汽车从沙土路往上一拐,进人216国道。这正是我当年走向白房子的道路。在此之前,我们走的是东线,现在终于又回到西线上来了。
老杜说,216国道的那一头在上海。
踏上国道不久,很快地就进人了布尔津。这座小城美极了,街道十分宽阔,白色的楼房分列街道两边。道旁树高大而碧绿,阳光在树叶上闪闪烁烁。
额尔齐斯河与布尔津河在这里交汇。
布尔津在中苏友好年间曾经是个通商口岸。苏联的船只,顺额尔齐斯河上溯到布尔津河,再到这里卸货。现今的哈萨克语言中,20世纪出产的许多日用品的名字都用的是俄文译音,可见这个口岸当时的吞吐量还是很大的。在我的稍后的行程中,边防四团的团长告诉我,哈萨克斯坦曾经提出,想重新开放布尔津口岸,中国政府考虑到布尔津已经进人纵深,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现在还没有答应。
当年,通商的船只正是从我驻守的白房子那处额尔齐斯河河口,进人中国境内的。我当兵那阵子,边防站有一个巡逻艇。这个汽艇,当年就是为过境船只引航的。后来口岸废弃后,这个汽艇便留下来做了边防站的巡逻艇。我在那阵子,汽艇曾经溯河而上,到布尔津来大修过。那时候这条河上还可以通航。
我们在布尔津办了边防人境手续。手续费是每人两块钱。据说在哈巴河也可以办,不过那里是每人十块钱。
从布尔津到哈巴河县城是70公里。
26日中午,我们在哈巴河县城吃饭。
从这里到白房子只有90公里的路程了。但是,按照老杜的安排,我们的下一站是到哈纳斯湖去。连同路途,得在哈纳斯湖呆两天,也就是说,两天之后,我们的汽车将重返哈巴河,然后从这里赶到白房子。
哈巴河这座县城里,有许多我所知道的故事。在饭后的一段时间中,我到县城就近街道转了转。我打问供销社在什么地方,邮局在什么地方,185团转运站在什么地方。它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建筑了。我问了一街两行许多的人,他们中居住时间最长的人,也是在我走之后来的。我问不出所以然来,这叫我很失望。
不过我终于在哈巴河县城找到了我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棵老杨树。在县城的翻天覆地的改造工程中,它有幸得到保留。
嗣后我们又从哈巴河笔直向北,走人重重叠叠的阿尔泰山的怀抱中,去造访哈纳斯湖。
哈纳斯湖其实就是我们的一个边防站驻守的地方。这个边防站叫白哈巴边防站。从这里往东北方向三十里,就是中俄、中蒙交界处的白哈巴边防站的哈巴河,河对面的山是哈萨克斯坦友谊峰。
我们在白哈巴边防站做了短暂的停留。我登上了望台,举目向西望去。了望台下面是哈巴河湍急的河水,河水对面那险峻的大山,即是哈萨克斯坦的领土了。
在我的印象中,白哈巴边防站曾经是一个凶险的地方。在那个年代里,这里也发生过许多故事。
白哈巴往下的边防站叫扎木拉斯边防站。扎木拉斯再往下,就是阿赫吐拜克,克孜乌营科,北湾了。按照新的建制,白哈巴叫一连,扎木拉斯叫二连,阿赫吐拜克叫三连,克孜乌营科叫四连,北湾,也就是我的白房子,被叫成五连了。它们都隶属于边防四团。
白哈巴往上的边防站叫红山嘴。红山嘴在中蒙边境,它隶属于边防三团。我后来将要讲述的“华侨老梁”的故事,就发生在红山嘴。当年我们那一火车皮的新兵,就有一部分到了这红山嘴。“华侨老梁”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白哈巴和红山嘴,相距遥远的路程,一座人迹罕至、终年积雪的、海拔4374米的友谊峰,将它们隔开。
两个边防站每年在友谊峰顶会一次哨。那时,红山嘴边防站将选身体最健壮的士兵,组成一个分队,骑上马,带上帐篷,晓行夜宿,走上一个月的路程,才能到达友谊峰顶。
所谓的闻名中外的旅游胜地哈纳斯湖,就在友谊峰的下面。顺着狭长的山谷,一连串六个湖,像一串珍珠一样铺排开来。水流最后从山谷流出,形成美丽的布尔津河。
高大的西伯利亚白松、西伯利亚红西伯利亚冷杉,将这一块地面装点得宛如仙境。
在哈纳斯湖,当随行的朋友们登上一座叫望云亭的大山,去眺望风景,或坐着汽艇,泛舟湖上的时候,疲惫的我,在兵团作家小钱的陪同下,到森林里漫步。
在森林空地里,我们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蒙古族小女孩,正在采野草莓。草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花,红色的花,和紫色的花。哈纳斯的水雾像梦一样在草地上飘游,阳光则闪闪烁烁在花朵上跳跃。
你好呀,成吉思汗的后裔们!
小姑娘叫金巧英,我和老钱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和这正在忙碌着采草莓的小姑娘攀谈了很久。
“亲爱的小姑娘,我要把你写进书里的!有一天,你走进书店,随意地打开一本书,于是,你在书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临离开时,我留恋地对这位小姑娘说。
林中空地上满是红艳艳的野草莓。走在路上我才发现,我的白裤子的两个屁股蛋子,星星点点,被野草莓染成了红色。
抵达
我在哈纳斯湖住了两夜。第一夜住的是一个木头做的房子,第二夜住的是一个很大的蒙古帐篷。
嗣后我们便离开哈纳斯湖,重新穿过层层叠叠的红松林、白松林、冷杉林,顺原路折回哈巴河。这是28日。
我是在28日的傍晚,抵达白房子的。
从哈纳斯湖回来,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哈巴河县城吃饭。
是边防四团接待的。热情的四团团长李文德,已经接到军分区的电话,知道我们的到来,他一直在这里等着。
北湾边防站正属四团管辖。因此,这也是我向老部队报到。
李文德团长身高194米,一副威武雄壮的样子。他是我离开那一年来的新兵,当时“新老不见面”,我是1977年4月14日离开哈巴河的,他是1977年4月20日在盐池草原接受完新兵训练,来到哈巴河的。
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觉得很面熟。细细想来,才想起在1998年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见过他。主持人向大家提问说:“这是西北第一团的团长,你们猜猜他有多高?”
身高194米的李文德站在那里,宛如西天一柱。
吃过饭以后,我们便径直地奔向白房子。
李团长将他的指挥车让给我坐。他说从现在起,接待老班长的任务就交给部队了。
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边境驶去。
据说,这90公里的路程,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记得我们当年骑马到哈巴河,得整整一天。坐边防站的那辆嘎斯六九,也得大半天的时间。
当车过比利斯河桥的时候,我心跳得多快呀!
我的心在跳,全世界都听得到!
我已经看见了远处有着雷达的黄土山,看到了灰蒙蒙的戈壁滩上,那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看到了我的那苍凉的青春。那岁月,那凶险,那无尽的记忆,正蜷缩在宁静的天宇下,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突然迟疑起来,骇怕起来。
我甚至在此一刻有这样一个想法。我希望我乘坐的汽车在此一刻出事,我的生命就此完结,那我就不必经历那巨大的震荡,和可怕的面对了。
我多么的懦弱呀!
但是汽车继续往前走着,它丝毫不顾忌我此刻的感觉。
我是在那一天傍晚到达白房子的。
当车行进到185团团部的时候,兵团的朋友们挡住了我。他们执意要留我吃一顿饭。而在兵团,吃饭也就是喝酒的同义词。这样,我喝了一肚子的酒。
当一个兵团的女孩子对你说,当年,你骑着马从她家门口经过时,她那一年七岁,正怯生生地站在土坯房的门口,向你招手时,你无法拒绝她的吃饭,也无法拒绝她的敬酒。
这样,在那个中亚细亚凄凉的黄昏,我的迟缓的脚步才终于抵达白房子。而直等到第一只白房子的蚊子落在我的脸上,并狠狠地叮了我一口之后,我才确信自己是真的回到了白房子。
在清醒的白日,我曾经为自己设计过一千次的走入白房子的形式。而在沉沉的梦中,我曾经一千次地以不同的方式走入白房子。但这种以醉酒的方式走入,却是不曾料过的事情。
我蒙昽着醉眼,摇晃着身子,腆着屁股,迈动罗圈腿,走入白房子。
“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好吗9--白房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热泪涟涟。
25年前,我骑马巡逻经过一个兵团村庄,一位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向我招手问好,这次,我专程到这座土枳房前轻轻叩门。这个被称为“小陈”的女孩,如今已经32岁了,而她的孩子也已经7岁了。
八胡杨树下的狂欢九一张牛皮的故事十与稂共舞十一野苹果十二女巫十三重返白房子十四复仇的火焰十五血祭雪原十六有报应吗?
男人的故事
一只饿鹰在荒原上空盘旋,它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猎物。
它看见的是一块死海:黑色的沼泽地,白色的盐碱滩,疲惫地站着的沙枣树,灼热的沙丘,还有,那座默默僵卧在大地上的寂寞孤独的阿尔泰山。
太阳像只大火球一样,紧贴着荒原,无情地炙烤着它。阳光照在大地上,又被沙子反射回来,于是,天空出现了无数条明显的亮闪闪的曲状辐射线。
饿鹰失望了,它耐不住地长唳了两声,饥饿是一回事,它更多地感到一种寂寞。没有敌人,没有朋友,世界好像把它,和这一块地方正在饿鹰企图走开时,突然精神一振:它看见了地面上有一个活动的黑点。饿鹰自高空直直地俯冲下来。
就在接近猎物的一刻,一声枪响。一股白烟腾起,鹰掉了下来。
鹰没有掉在猎物的身边,它挣扎着向上飞了一下,便开始滑翔,结果,终因受伤过重,落在了一条小河的另一边。
小河已经干涸。
随着枪声,沼泽地旁边的白柳丛中,走出一个剽悍的男人。一枝枪担在马背上。他站在小河边,停住了。
白柳丛中,栉次走出一个个骑兵,在这男人左右站定。
要迈过小河来是件容易的事,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唤狗去叼那倒毙在地的倒霉的饿鹰。
那饿鹰看见的猎物,原来是一条狗。说是狗,其实也不准确,它的模样更像一条狼。大耳朵,黄瓜嘴,麻秆腰,拖在地上的长尾巴,再加那一身焦黄色的毛。前年春天,它的母亲,一只从内地引回来的良种狗,由于在这方圆几百里的荒原上,找不着一只配偶,只好痛苦地嚎叫着,加入了一支从这里路过的狼群之列。几个月以后,它带着大肚子回来了。生产后不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这支西伯利亚狼群又从这里经过。几百条公狼将边防站团团围定,用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语言,一会儿柔情脉脉地说着情话,一会儿又咆哮着大声威胁,一会儿又用最无耻的语言进行挑逗,一会儿又痛哭流涕地叙述思念之苦。这畜生如何能经得起如此诱惑,便丢下未曾满月的崽儿,加人到狼群中去,从此一去不回,重归原始。那畜生留下五个崽儿,因为缺奶,四个先后死去,独有这个,如今已经长大,健壮无比,孔武有力,集狗的忠诚与狼的凶悍于一身,成了老站长的心爱之物。
老站长姓马。在中国,一提到“马”姓,读者一定会疑心这是一位回族同胞。亲爱的读者确实猜对了。这老站长不单是回回,而且在许多年前,以马回回为尊姓大名,在草原上闯荡。那时他还是一位俊俏后生,随父亲,一个半是商贾半是强人的老回回,在这一带做着偷越边境的走私生意。辽阔的中俄边境上,没有什么人能挡住这些走私犯嗒嗒的马蹄声。他们将中国内地的各种工艺品,山货、皮毛,甚至阿尔泰山的黄金,装上驮子,运到斋桑泊后边的阿拉木图,甚至翻越茫茫草原,叠叠野岭,直抵莫斯科城下。接着又贩回各种新兴的日用品,卖给居住在这荒原地带的哈萨克。至今,在哈萨克的词汇中,许多日用品,例如热水瓶之类的,就沿用着俄语名称,枪支也是这样。
在这风一样往来无定的奔波中,小回回渐渐长大。世上辅助男人成长的东西有两个,一是酒,一是女人。在中亚细亚辽阔的原野和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有的是酒馆和女人。年轻俊俏的后生慢慢地胡茬密布,慢慢地变得骨骼坚硬孔武有力,而终于有一天,在经历了无数个女人之后,他终于拜倒在一条石榴裙下,不能自拔,从而毁了自己。
她叫耶利亚。她属于最后的匈奴,一个业已泯灭了的民族。在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上,散落着许多的种族,他们在那里生息和繁衍,世世代代。他们大约是在那遥远的年代里,匈奴民族横跨欧亚,向黑海和里海以至多瑙河畔迁徙时,撒落在这路途中的他们的后裔。我的炊事班长被处决的地方的那一大片木质的黑森森的坟墓,相信就是属于他们的,那是迁徙年代留下来的。
她有男人。像那些代代相传的优伤情歌唱的那样,在一个漆黑的草原之夜,嗒嗒的马蹄打破了他们的温柔梦。愤怒的丈夫领了一群愤怒的牧人将他们团团围定。不贞的女人半裸着身子,被横胨马背,带走了。她的被奶茶和抓羊肉养大的白皙的身子,那刚才还处在亢奋状态的身子,现在缩成一团,在暗夜里泛着白光。两个硕大无比的奶子,令人想起花奶牛的奶头,随着身体哆嗦而颤动。
偷情的男人被马刀背砍,皮靴尖踢,鞭稍子抽,最后昏死在草牧人们放着喊声,用一把一米多长的大镰刀,像钉钉子一样,让刀尖穿过他的肚子,把小回回钉在了草原上,他们刚才偷情的地方。
黎明时分,草原上空荡荡的,牧人们已经把帐篷放到马背上,又向那隐约可见的阿尔泰山深处进发。他们从此忘掉这个故事,就像忘掉曾经歇息过的这片草地一样。假如许多年后,他们会偶尔游牧路经此地,那时草儿已经几绿几黄,往事已成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