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活生生钉在草原上的过路客,将要被天空那寻食的苍鹰发现。苍鹰每天早上都要在草原上巡视一遍,看有没有因春乏而在夜间倒毙的羊子。它将为见到这个食物而欣喜,然后唤来它的左邻右舍们,饱餐一顿。当然,在没有回去报信以前,它应当先吃掉两只眼睛,眼睛的味道太诱人了。
但是,当阿尔泰山那积雪的山巅刚刚露出一抹红,小回回醒来了。他艰难地、一厘米一厘米地拔掉了戳在肚子上的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捂着肚子和后腰,慢吞吞地走了。
不久,草原上就出现了一群强盗。他们的头儿是一相貌英俊受过教育的青年。原来,强盗的头儿死了,大伙约好,在草原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的头儿,如果他不答应,就把他杀了,然后再碰下一个人。这样,他们碰见了小回回。小回回思索了一阵,答应了。
正像人们所预料的一样,强盗多方查找,找到了那对新婚夫妇。
强盗头儿没有杀那牧人。他望着那被捆住了的他,似乎面有愧色,临走时候,从马背上卸下一袋在阿尔泰山矿区抢来的金矿砂,扔到了牧人的脚下。对着龇牙咧嘴怒目相视的牧人,他宽容地拍了拍他的脖颈。
倒是他抽出鞭子,狠狠地打了他的情人几下,他闷闷不乐地说:“你毁了我的一生,母狗一样的女人,迷人的奶子!还有……”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心疾首地喊,“……要命的情欲!”随后,把她驮到马背上,带走了。
他正式易名马镰刀。那位老商人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远道而来,找到他,郑重其事地宣告和他脱离父子关系。并且不准他启用自己为他取的那个名子。小回回咆哮着,用马刀撩起衣襟,指着肚子上那个镰刀戳下的伤疤:“马镰刀!”
众强盗一声喝彩:“好!马镰刀!多响亮的名字!”
老商人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打着马,朝来路走了,从此,再没有在这片草原出现过。
几年过去了,过去的马回回不见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位面色铁青,体形剽焊,目光阴沉,寡言少语的马镰刀。过往的走私犯为他提供了枪支,破产了的淘金工人为他扩充了队伍,他成了这一带的草原王。
这时候,左宗棠已经离开新疆,一八八三条约线已经签订。大家知道一八八三条约线的签订,使中国失去了15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这些,公正的列宁在他的不朽的著作里,已经做了倾向性鲜明的论述,这里就不罗嗦了。加之,小说所要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这些事件以后,和事件本身没有多大的牵连。
条约线签订以后,中俄边界时有事端。马镰刀日益势大,清政府见奈其不得,便用了招安的办法,给他封了个职务,又在荒凉的边界地带盖了一座白色的房子,令其驻守。
马镰刀长叹了一声,用一部流传在中亚细亚的奇书--《福乐智慧》里的两句话,为他的侠盗生涯做了总结:
我放走了行云般的青春,我结束了疾风般的生活。
然后,带着他的糊里糊涂的漂亮妻子,到边防站就职。他还三十岁不到,却显得异常衰老,头上甚至已绎有了白发。看得出,在从事强盗这个职业的岁月中,他的内心一定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他现在阴郁的脸上开始露出微笑了。
他把几年来积攒的一点钱财,从妻子那里要来,平均分给了所有强盗,让他们各寻生路。这些强盗大都是些破产了的农民、牧民和淘金工人,各民族都有。有些拿到钱财之后,便返回故乡去了,有些穿着士兵的衣服,跟他来到了边防站。
边防站坐落在一片草地与沙漠相杂的空旷原野上。阿尔泰山隐约可见,一条大河在边防站围墙外边喧嚣。这条大河叫额尔齐斯河,它发源于阿尔泰山,穿过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流入沙俄境内,与鄂毕河汇合,注人北冰洋。根据一条未经证实的传闻,大诗人李白,就是溯这条河而上,从碎叶城进入祖国内地的。
在马镰刀的时代过去很久以后,本文作者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边防军士兵,曾来到白房子边防站服役。他惊叹于这里夏天气候的酷热,根据气象预报,气温会高达摄氏46度以上。他惊叹于这里冬天气候的寒冷,气象预报显然是压缩了的报法,低达摄氏零下46度以下。这里有半年时间,人们的大头鞋是踩在冰雪之上的。那么,夏天好一点吧?不,夏天更令人生畏。相信这里在许多年前是一片黑色的沼泽,现在沼泽已退去,但发芨草、芦苇茂盛地生长起来,成团的蚊子就附着在这些绿色植被上。你试图向草丛中伸下一脚,立即,“轰”的一声,周身密密麻麻落满了蚊子,绿军装变成了黄军衣。至于住宿的房间,那简直令人说来不寒而栗:房间的四个角上,蚊子如同蜜蜂朝王一样结成一个拳头大的疙瘩,终日不散。为了防蚊,人们穿上厚厚的衣服,擦上防蚊油,戴上防蚊帽。但是,拉屎时候怎么办呢?人们只好点燃一张报纸,趁火燃起时,就得提上裤子,要不屁股上就会落上一层。每当这时,大家就咒骂着这第一个建站的人。曾经有几任领导,向上级建议,将边防站改建在地势高一些的沙漠地带,但都遭到了拒绝。因为上级一直履守着“维持边界现状”这个国际准则。
马镰刀领着他的队伍来到边防站后,便开始了苦役般的生活。白日巡逻,晚上站岗,所经所历,不必细述。
营房是一座相当结实的土坯房。用黑色碱土打成土块,然后垒起。外墙用白灰刷过,远远眺去,在昏蒙蒙的荒原上分外醒目,所以人称“白房子边防站”。一溜黑色的土墙,将白房子围在中间。院子里有一口井,井很浅,因为临近大河。吊水用的是一种杠杆原理,正如我们今天从地理教科书上所看到的波斯人的汲水方法一样。每天早晨,马镰刀的妻子来这里打一次水。马镰刀的妻子住在边防站边紧靠围墙的地方。那是一座用白柳条子编成的房子。双层柳条中间夹着牛粪,里层又钉着毡,很暖和。
茫茫的天宇下,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胸部丰满的女人和一群野性未泯的男人,这里边本该有许多故事发生。可是,最初,一切都相安无事。士兵们一方面慑于马镰刀的威力;另一方面,也被马镰刀的义气所感动,在大家眼中,她的性别消失了,她同他们一样,是一个在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怀着朦胧的报效祖国的信念而从事单调工作的人。
她并没有吃闲饭,她放牧着边防站的近二百只羊。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她的美丽不知得力于哪一次母亲的不贞。她十分多情,恨不得张开她那丰满的胸膛,将所有的男人都搂在怀里,给他们以温存和爱抚。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又显得那样单纯、天真和可爱,好像不谙人事。许多年以后,当我在草原上偶尔与这位女巫式的人物相遇时--她那时已经很老很老了。亲爱的读者知道,这里新近被列为世界的长寿区之一。迟到的我除了为那不以岁月变更而变更的美丽容貌所惊讶外,便是惊叹那双清澈如春水的纯真无邪的眼睛了。你看见那双眼睛,你只能为她那往日的不轨行为叹一口气了事,你绝对动不起怒来。
“我叫耶利亚!你叫什么名字?”马镰刀的女人这样问讯那些新近从军的新兵。
新兵红着脸,为站长夫人打起一挑子水,跑开了。
耶利亚不忘抓住一切机会诱惑这帮大兵。通常,星期六的时候,她遵照马镰刀的指示,将大兵们的床单收拢起来,拿到河边洗净。大家知道,大兵的床单上常常有些他们在睡梦中不经意而流出来的东西,从而斑斑点点,很难洗净。每次,耶利亚都要带着诡秘的神情,向大兵们道歉,道歉的原因是她没能洗净床单。她把大家弄得神魂颠倒,又爱又恨,终于有一次,发生了这么一回事。
边防站从很远的萨尔布核克运来了一批鸡。就要过春节了,连里有一名汉族士兵。他的父亲可能是江南的一位商门大贾,19世纪末叶,为了扼制新生资产阶级在沿海地区的发展,清政府将一批一批这样的人物遣送到了北方,这位汉族士兵就是其中的一个。耶利亚就看中这位白皮嫩肉的汉族巴郎子(1)了,经常有时故意地在他面前撩撩裙子,叩叩靴子,或者挺挺鼓鼓的奶头。
这天合该有事。夏天的黎明,白夜刚刚过去,东方又泛白了。汉族巴郎子站晚间最后一班岗。他正在院子里转悠,耶利亚已经担了一担水桶,扭动着腰肢来了。
一瞅见巴郎子,她的眼睛里露出百般抚爱,羞得他低下了头。
一群鸡在院子里无优无虑地觅食。
耶利亚娇滴滴地问:“你看,那是什么?”
汉族巴郎子抬头一看,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翅膀扇着,尾巴摇着,正在干着它们传宗接代的工作。
他惶惑地低下头。
耶利亚步步紧逼:“告诉我,这件事,用汉语怎么讲?”
边防站静悄悄的,整个荒原静悄悄的,耶利亚清脆的嗓音好像卷来一阵暖风。
巴郎子忍耐不住了,向她走来。
耶利亚扔掉了水桶,牵着巴郎子,快步来到干草堆后边,仰面朝天躺下来,撩起裙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事后,巴郎子哭着跪倒在马镰刀面前,请求他的饶恕。
马镰刀既没有处罚巴郎子,也没有收拾女人,他夹起一条毡,一块被子,离开了毡房,住进了站长办公室。
这以后不久,耶利亚的帐篷就为这一群男人所共有了。
只有马镰刀再也没迈进毡房半步。他的脸色又像先前那样忧郁。有人说,他常常在空闲的时候,怀念他那水肥土美的故乡和礼仪之邦的臣民。
耶利亚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已经晚了。她老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那么专横,总是把女人据为己有。“想想你,也是从别人手中夺到我的呀!”她常常远远地望着马镰刀,一个人遐想,可是到底也没想通这个道理。不过,她知道自己是做错了,她总想弥补这个错误。
她用上等的羊奶做成了酸奶子,想给巡逻队送去,可是,每次,在马镰刀那威严的目光下,她都像被钉住了的人一样,一步也不敢向前挪动。
今天,她鼓足了勇气,背着一牛皮褡裢酸奶子,看着巡逻队出发了,便迎着马镰刀走去。
“下贱的女人!”马镰刀看也没看,便扬手一鞭,随后一叩马刺,扬长而去。
马鞭恰好给她的脖子上烙了一道红颈圈。她腰身一软,哽咽着坐下来。
那个巴郎子纵马赶来,眼里充满着爱怜之色,他想下马来扶她一把,又不敢,只好怏怏地走了。
待到马蹄扬起的风尘渐渐平息,耶利亚站了起来,摸着脖颈的红印子,她不知为什么反而笑了起来。她从毡房外边的拴马粧上,解下一匹母马,驮上酸奶子,尾随而去。
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一场变故,而一切皆因酸奶子而起。
巡逻
马镰刀矜持地微笑着,看着他心爱的狼狗蹿过小河,去叼猎物。
早晨,那个女人引起的一点点不愉快,已经因这一声枪响而消失。说实在的,他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位迷人的女性。因为他们之间接受的教育迥然不同,而民族习性又相去甚远。那一天,对着哭倒在地的巴郎子,他的攥着刀把的手,捏出了汗,却没有动。或者,他可以找一个堂而皇之的机会,让这位巴郎子体面地去死,但那样做就不是马镰刀了。望着窗户外弟兄们一个个憔悴的蓬头垢面的样子,他突然一阵心酸。他觉得这一切的责任仿佛在自己方面似的,他可怜这些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远离人类,在这荒原地带与他相依为命、出生人死的人们。他原谅了巴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