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就原谅了,以后么,也就无所谓了。
他的声誉和威望反而比原来更高了。这里是荒原地带,不能用人口稠密地的行事准则来衡量他们。士兵们从站长那发青的面孔、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明白站长为他们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不过对于从小接受过正统教育的马镰刀来说,这不能不是一块心病。他不让耶利亚靠近他的身边,这不纯粹是恨,还有一条是因为,每见到她,他就浑身发抖,怒发冲冠,他怕自己不能自制,拔出刀来。
刚才他打了她一鞭子,现在回想起来,似有几分悔意。他想起那令他情窦初开的帐篷之夜,那是他们各自人生的转折点,而溯根求源主要责任还应当由他来负,没有他,她现在也许还是草原上一个飘忽不定的牧人的妻子。从那件事一开始,他就知道她的水性杨花了,可是没有办法,连像他这样自信心十足的男人,也无法理智地掌握自己。
“考虑这些干什么呢?”马镰刀想。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突然感到口渴。天真他妈的热,他有些后悔没有带酸奶子来。
抚摸着尚有余热的枪筒,马镰刀心中腾出一股英雄气来。阿尔泰山比在边防站看时近了许多。它青色的岩石闪闪发光,翠绿的雪松将山根和山腰围定,而山巅,那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巅,像一位带着白色头盔的巨人,屹立在阿勒泰草原上。
就在这时候,从他们来的那个方向,出现了一点什么动静。马镰刀皱皱眉头,遗憾地唤回了他的狼狗。那狼狗已经闻到血腥味了,实有几分不舍。它向马镰刀龇了龇白牙,马镰刀向它挥了挥鞭子。看来,男人的威严似乎更厉害一些。狼狗屈从了,摇着尾巴跑了回来。
这是1901年夏天的某一天,这一天平常而又平常。这是一次例行的巡逻,与先前的无数巡逻没有任何两样。然而,这一次巡逻,却改变了这块五十多平方公里土地的归属,至今,相信在两个毗邻国家的历史档案里,还能找到有关这一天的某些记录。
他们现在是沿着一八八三条约线前进。
这条干涸的小河就是界河,在春天春潮泛滥,在冬天也会冰封雪裹,但现在完全干涸了。阿尔泰山消融的雪水,无法度过这漫漫荒原,到达额尔齐斯河。雪水在路途中,一半被沙漠吞食了,一半被空气蒸发了。
相传在许多年前,这条小河还是中国的一条内河的时候,一位赶着羊群的女子路经这里,用光滑的春水洗她的乌黑发丝,不慎,她的头巾掉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于是,这条无名小溪有了名字--头巾河。现在,既然已成界河,罗曼谛克随之消失,头巾河的称谓也被人们遗忘了。
大地热得能烤熟鸡蛋。狼狗突然感到爪子发烫,一耸身,跃上马背。马已经习惯了这种剥削,它翻了翻白眼,垂下头,慢吞吞地走着,蹄子自然而然地踩着上一次留下的蹄窝,这样可以省力气些。
荒原重归于可怕的寂寞。辽阔的天宇,将它的一天寂寞都压向这几个默默行走的人。刚才因为打鹰而激起的那一段情绪,现在已经没有了。马镰刀骑着马,在前面默默带路,一行人拉开五十米距离,依次相跟。
狼狗用两只爪子搭在马镰刀的肩上,渴望爱抚。
马镰刀懒得动它。
就在这时候,一个士兵自后边打马而至,报告说,界河对面一队沙俄的巡逻兵,颠着马匆匆而来。
马镰刀其实早就看见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褒奖了士兵两句。
道伯雷尼亚
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今天早晨接到妻子的来信。妻子在信中告诉他,他惟一的儿子,最近在参加一次进步组织的游行示威中,被警察的乱枪打死了。道伯雷尼亚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他无意识地在边防站的围墙外边转来转去,嘴里嘟嚷不停。后来,当意识清醒以后,他明白他是在唱一首儿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儿子时,为摇篮里的儿子哼的,而儿歌是他从母亲那儿学会的。
他感到日月无光,他第一次对他所服务的祖国产生了一种憎恶之情。多年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调防,他一直在漫长的中俄边境驻守。他在小时候就听过母亲讲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的故事。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不能不说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名守卫边界的勇士。他照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做了,可是,他如今感到了惶惑和委屈。
平时挺得笔直的腰,今天不知为什么佝偻起来。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衰老了。他用语法不通的单词写完退职报告后,感到一阵空虚。他努力回忆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最后是如何结局的,可是回忆不起来。母亲的故事只讲到道伯雷尼亚老来的三件事。
道伯雷尼亚老了,他已经感到皇帝嫌弃他了,便默默地穿上铠甲,戴上头盔,拿上长枪和盾牌,骑上那匹伴随了他一生的老马,离开军营,在草原上游荡。
一天,他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看见面前的三条路上,路口各竖立着一块石头。第一块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将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第二块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将得到一个漂亮的妻子;第三块石头上刻着:谁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谁将得到死亡。
道伯雷尼亚笑了笑,沿着第一条路走去。走不多远,看见路旁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明白全世界最富有的宝库在这石头下面了。他下得马来,弯下腰,用两手抠住石头,使劲地摇动起来。由于用力过大,他的两只脚深深地陷进了地里,成了两口井,他的头上流的不是汗,而是血。轰隆一声,石头搬掉了,金灿灿的宝库出现在他面前。道伯雷尼亚唤来草原上所有的穷人,将宝库的金子一个不剩地分给了他们。他顺着原路回到三岔路口,抹去了第一块石头上的字,用矛尖刻下下列字样:我从这条路上走过了,可我并没有成为富翁。
道伯雷尼亚叹了口气,又沿第二条路走去。“我将得到一个怎么样的妻子呢?”他默默地想。果然,前面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宝殿,美丽的侍女将他引进去晋见公主。美妙绝伦的公主从天鹅绒座椅上飘然而下。她说:我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然后,拉着他的手走进一间令人头晕目眩的新房。道伯雷尼亚冷静下来,他想:我身上有哪一点能引起公主的兴趣呢?一个穷光蛋,一个糟老头子!公主说,你先上床吧,我换一下衣服就来。当公主重新出现的时候,道伯雷尼亚卡住她蛇般的腰肢,轻提起来,扔到了合欢床上。只听“咔”的一声,床翻了个过,公主掉了下去。“原来是这么回事!”道伯雷尼亚发怒了,宫殿摇晃了起来,侍女吓得跪在他的脚下,不知如何是好。“拿地下室的钥匙来!”道伯雷尼亚怒吼着。打开地下室,他看见了四十个国家的王子被关在这里,新近掉下来的公主也在这里。四十个贪恋女色的王子满面羞惭地从他胯下溜走了,妖女被他撕为两段。疲惫的老马带着他又来到第二个路口,他抹去石头上的字,用矛尖刻上:我从这条路上走过了,可是,我没有得到爱情。
“现在,该让我尝尝死亡的滋味了!”道伯雷尼亚向第三条道路上走去。他在这条道路上遇到了四十个手拿利刀的强盗。他笑着走下马来,取下希腊式的帽子,向前一挥,二十个强盗倒下了,向后一挥,世界上已经失去了四十个强盗。他重新回到路口,像前两次一样,抹掉石头上的字,重新刻上:我从这条路上走过了,我并没有死亡。
他重新骑上马,像个夜游神一样,在荒原上漫无边际地走着:苍老,疲惫,痛苦,孤独,空虚……不知何处是归宿。
这就是道伯雷尼亚最后的传说。老兵道伯雷尼亚不知自己为什么在此一刻想起了这个传说。他总觉得这个貌似平淡的传说包含着很深刻的哲学内容,而这个哲学内容不是他这个头脑简单的大兵所能悟觉的。
一位新近从莫斯科来服役的士官生,跑来请示说,巡逻时间已经过了,是不是今天不去了。他摇了摇头。半个小时以后,这个忧伤的老兵,领着他的队伍踏上了边界。
路遇
我相信由于我以上的叙述,读者对边防军的寂寞的生活已经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了。事情确实是这样的。我服役的那几年,常常见到边防站的一位副连长,站在菜窖的顶上,呆呆地眺望家乡。单调的生活将他折磨成了一个滑稽的人物。他放屁放得又大又响,从他的办公室到饭堂约有二十米,每次开饭时,他端着个碗,一步一响,一直走完这二十米长途。医生跟在后面,模仿他的动作,并且说,放屁是胃功能良好的表现。我们这群当兵的正在排队唱歌,大家都笑了,那笑声里却有一股辛酸的味道在里面。人是离不开人的,如果将一个人放逐到渺无人烟的地方,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个人便会发疯的。记得有这样一首诗:
街上走着一个盲人,
不停地用竹竿点地,
他既看不见前面的人们,
也看不见街心花园的长椅。
人们匆匆地赶路,
把他挤来挤去,
这时有一个人发了急,
提醒大家注意:
走路要当心,
也不要拥挤。
但是在嘈杂中我听见了盲人的话语,
尽管他声音很低:
“碰就碰吧……没关系……
至少我可以知道,
人们和我在一起!”
这首诗的作者对人所具有的孤独感,有一种多么深刻的认识!相信他一定有过在荒原独身生活的经历,即便没有,他也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长久地处在孤独中,即使他一落地便在繁华的城里,而且从未出过远门,那么,一定是茫茫人海难觅知己,他的一颗心仍然浸泡在孤独的毒汁里的。
事后,人们在分析这一次边界事件的起因时,将罪责怪到酸奶子头上,认为它那清凉酸甜的味道,无疑给了干渴难挨的沙俄兵以致命的诱惑,他们忘记了一切,踏过了那似乎和别的河流一样,又似乎神圣得令人异样的界河。我却以为原因并非如此简单,如此表面化。
还是继续开始我的故事吧!那些人物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焦躁不安,宛如奔驰中而不能急停的马匹,他们急于要走完他们悲剧式的历程。
老兵道伯雷尼亚策马向前。从表面上看,他还和往日一样,严肃而沉默,但是,马儿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主人比往日重了许多,他的屁股已经不能随着马的跳跃而在鞍上颠簸了,而是实实在在搭在鞍桥上。
老兵重重地叩了两个马刺,马由小走变成了大走。老兵不明白,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按照惯例,看见对方的巡逻队后,应该设法避免直接照面,如果确实避不开,就应付地打个招呼,一走了事。可今天,当眺见远远的那一队土黄色地平线上的人们时,他反而加快了步伐。
大走马四个蹄子风一般地替换着,没用了多久,两支巡逻队伍就平行前进了。
道伯雷尼亚现在看见了中国头目的眼睛、眉毛和刮得铁青的嘴巴。多少年来,他没有这样近地和中国士兵相遇过。尽管两个边防站在以往的相处还算是融洽的,甲方的牛越境了,乙方并不向上级报告,以便避免举行那些冗长的移交手续,而是顺原路如数赶回。乙方也就投桃报李,遇见这一类问题,同样解决。但是,道伯雷尼亚现在却有几分怯意,他曾经在阿穆尔河一带与中国士兵打过交道,他们的悍勇和忠·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关于河对面的那大名鼎鼎的马镰刀,他的罗曼史,他的强盗生涯,也经过那些走私犯,那些越过边境互相通婚的牧人,间或送人他的耳中。他一直庆幸这几年的边防执勤中,没有与他正面冲突。这位忧伤的老者,有些后悔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