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怜的足迹从来没有抵达这里。在我白房子的五年中,我像一个检在检马桩上的马一样,一寸不离地守在那里。我没有因什么公干到过军分区,也没有因为生一病住一次十六医院。但是,阿勒泰这座要塞几乎每一天都要被我们这些大头兵提起。
我是一个昨日的士兵,我像一匹老马一样恋着旧枥。我对老杜说,我得到阿勒泰军分区去报一次到。
在军分区的大门口,老杜给值班室打了好长时间的电话,值班室这情景激怒了我。我抢过电话,对电话的另一头说:“我叫高建群,我是一个退伍的老兵,我现在回老部队来看一看。扯鸡巴蛋,你是谁?你现在给老子开门!”
为了加重语气,在说完上面的话后,我又重复了一句“扯鸡巴蛋”。
门就这样开了。
开门的原因大约正是因为“扯鸡巴蛋”这句话。这是一个老兵油子才能说出来的话。这句话让值班室确信这真的是一个老兵。
我步履蹒跚地走了进去。确实是步履蹒跚。五年骑马生涯曾使我变成了罗圈腿。这罗圈腿又在城市的街道上走了十年之后,才重新变直。现在,不知为什么,走在平坦的路面上,我的膝盖弯曲、臀部后坠,脖子向前勾,又变成了罗圈腿。
政委是1971年的兵,河南兵。政治部主任是1969年的兵,陕西兵。参谋长是1972年的兵,山西兵。
我当兵那阵子,1969年兵是我的排长,1971年兵是我的班长,而1972年冬天这一茬兵,是和我一起人伍的战友。因此,见到他们时,我感到亲切。我说多穿一双解放鞋就是老兵,在你们面前我是新兵蛋子。
政委看过我的书,并且能背诵其中的段落。能有这样一个读者我感到高兴。创作的全部和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读者,能叫读者说你的书不错,还可以读,这就是对你的劳动的最高的褒奖。
政治部主任叫张连枢,1993年从塔城边防那边过来的,是老边防了。听说他是1969年的兵,又在塔城,我说那时候铁列克提事件刚刚发生,铁列克提就在塔城境内,因此他当兵的那地方更紧张更危险。
张主任同意我的话。我的话引起他的共鸣和自豪感,也触发他许多的感触。他说那一在兵很难接,眼看就要打仗了,但是陕西的汉中地区还是一次就给这里送出了三千子弟兵。
那一拨的三千汉中兵中,如今风云流散,就剩张主任一个人了。他说他也年过五十,该回家了。回家也不准备再参加工作,离休算了,当了一辈子职业军人,地方上他也不适应。
我问起我们那一巷兵的情况。
在问的时候,我想起当年那一列长长的铁闷子火车,想起“男左女右”的哨子声,想起几十辆大卡车顶着风雪,向阿勒泰奔驰的情景,想起我的皮手套。
我们那一茬兵中,现在好像留下的也没有了。
最后一个人干到边防四团的副团长,又转到吉木乃县武装部当部长,然后在半年前转业回内地,在家乡的那个县里当一名副局长。
这人叫张向前,我认识的,他的小名叫“凯儿”。高高的个子,红脸膛,留着个寸头。他当兵那阵子在克孜乌营科边防站。
张主任说,好像还有几个老乡,是搞技术的,现在还在。他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我摇摇头,表示不认识,因此就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我们的那一茬兵。
张主任执意要我在阿勒泰住几天。我说我现在是身不由己,我是兵团文联请来的,我现在得听杜主席的安排。
老杜说,行程已经安排好了,给农十师各团的宣传科长们讲两天课,尔后去布伦托海一天,去哈纳斯湖两天,然后去185团,在团部呆一天,在北湾边防站呆一天,最后去186团呆两天。
张主任掐着指头算了一算说,忙完这些以后,恰好到“八一”了。到时,他们从186团接我到阿勒泰来,在这里过个节,尔后部队把我送到乌鲁木齐,送上飞机。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我说到时候再说吧。
张主任真是一个好人,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后来我的“八一”是在哈巴河四团团部过的,张主任则专程赶到了这里。
那一夜这位老军人给我拉了许多的事情,他无意中告诉我了我的战友“华侨老梁”的故事,那个凄楚的故事我将在最后谈,“华侨老梁”大约是那一火车皮新兵中经历最坎坷和命运最悲惨的人物。这位老军人还向我详细地叙述了当年铁列克提事件的整个经过,我后面专门要辟出一节来谈铁列克提事件。
如果没有张主任与我那一夜谈话,这本书将是不完整的,将会逊色许多的。我因此而感谢张主任,并有些后怕--他如果不来哈巴河的话?
我此生注定将遇到一些重要人物,张连枢就是其中一个。
肖飞将军与422高地
这就是那著名的阿山要塞吗?走在阿勒泰的大街上,我反复地问自己。
在我的想像中,我一直把它与普希金《上尉的女儿》中的白山要塞联系在一起。那里应当有着险峻凄凉的高山,有高高的了望塔,有骑马荷枪的夜哨兵,有威严的城堡,有要塞司令美丽的苍白女儿,有快马斥候不断送来的战斗警报。
但是我们的阿勒泰城多么的安宁啊!像一个傭懒的贵妇人那样斜斜地卧在那里。只有“将军山”这个地名有时还能让人悚然一惊。
阿勒泰军分区建国初期曾短暂地沿袭旧称,叫“阿山军分区”。军分区的第一任司令员叫肖飞,听老兵们讲,这个肖飞曾是王恩茂的老班长。
我没有见过这位有着许多传奇的江西老兵。我到白房子时候他已经告老还乡,在家乡的那个村子里当一名普通农民。记得在1975年的《解放军报》第一版右下角,我见到一篇《将军当农民》的报导,说的正是他。
肖飞司令离开部队是有原因的。他是犯错误回去的。他将苏方树立在422高地上的那根界桩,挥动斧子砍断,从而违抗了上级的命令,按当时的情况来说“违犯的边防政策”。
422高地正属我服役的北湾边防站管辖。它在额尔齐斯河南湾,跨大河大约20公里。
过了大河,穿过白杨和白桦相杂的一大片林子,穿过一段约十公里的开阔地,便进人拥拥挤挤的沙丘地带。最高的一座沙丘,军事地图上叫它422高地。从这里再往前走20公里,便与吉木乃边防站的管辖区接壤。
我第一次巡逻时候掉马,就是在422高地。我的掉马的故事曾传到遥远的内地,传到渭河边我那小小的村子,传到我的心惊胆战的母亲耳朵里。
那个被肖飞司令员砍掉的界粧,斜斜地躺在这个制高点上。它是西伯利亚红松做的,一搂粗,两米多长,已经有些斑驳。半截被沙子掩盖着,半截露出地面。
1962年伊塔事件之前的这一段中苏边界,由于地形地貌的变化,已经模糊不清。那时候的中苏两国忙着举杯交盏,互诉兄弟情谊,也没有对这一点予以足够的注意。
这条国境线叫1883条约线,是左宗棠主持签订的。
左宗棠带着他的三千湘军子弟兵,抬着棺材进人新疆,先平定南疆准噶尔部叛乱,接着收回北疆伊犁,继而与沙俄签订1883条约线。
左宗棠是有功于这个国家的。1883条约线的签订,遏制了沙俄向中亚的领土扩张。前不久我写罗布泊一书时,查阅资料,发现那时的沙俄间谍已经深人到敦煌以西的广大地区,沙俄总参谋部也已经绘制好军事地图,地图将这块偌大地面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山岗、每一处小小的村落都绘制进去了。(甚至乎1876年进人罗布泊探险,从而成为近代罗布泊探险第一人的沙俄退役军官普尔热瓦尔斯基,他的罗布泊之行正是应邀为沙俄总参谋部绘制地图。)看到这里我捏了一把汗,这时怀着敬意想起左宗棠。
422高地这一块地面,原来是以一条季节河为界的。河水从西面的沙山方向流来,注入额尔齐斯河。后来这条季节河完全干涸,接着河道为流沙填满,变成戈壁滩地貌。因此,这一段的国界线究竟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其实,国界线在422高地苏方一侧约十公里的地方。因为在后来哈巴河县武装部组成军民联防指挥部,强行进入这一块地方冬牧时,我曾扮成哈萨克牧民,蒙古式皮大衣口袋里揣着两颗手榴弹,到这一带保护牧民们放牧。我们在距422高地正北十公里处发现了一根1883条约线界碑。
伊塔事件以后,苏方一夜之间,迅速地在边界上犁出松土带,拉上铁丝网,并在422高地上树起一根松木界桩。
肖飞司令员在一天夜里坐着吉普车赶到了这里。面对这一边界异常情况,他十分愤怒。他认为这是他的失职。边民们哭诉道,他们祖祖辈辈都在那一带放牧,那块地面还有着他们祖先的坟墓。战士们则告诉他,他们巡逻的路线也是在那远处的地方。
司令员用报话机请示了上级。上级告诉他边境无小事,事事有政策,这事须请示了总参再说。
但是愤怒的肖飞已经不能忍耐。是夜,422高地上灯火通明,灯笼火把照耀着这一块地面如同白昼,肖飞司令员借来哈萨克人的斧子,要砍掉这根界桩。斧子借来了,无人敢砍,于是他亲自挥动斧子,向界桩砍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与你们没有关系!”他对随从人员说。
此后不久,他即卸职回乡。
这就是阿勒泰军分区第一位司令员肖飞将军在422高地上的故事。
我们每一次巡逻路经这里,都要勒住马嚼子,在高地上停立良久,说一说这位昨日英雄。落日西沉,黄羊飘飘忽忽地从眼前的旷野上一剪而过,远处的大杨树下,有苏联集体农庄的庄员在一挥一挥地打着马草。我们面无表情地目睹这一幕,然后顺原路返回。
肖飞司令员当年砍那根木桩时,那个沙丘的高度是海拔422米,
所以称422高地。后来由于沙土的流失,在我离开白房子的前夕,高度已经降下5米,因此军事地图上曾一度将它叫成“417高地”。大约是出于对历史事件的纪念和对故人的尊重吧,现在的阿勒泰军分区的-参谋长告诉我,这块高地重新被叫成422高地。
作为这个故事的尾事,参谋长还告诉我,那一块边界现在已经重新划定,哈萨克斯坦主动地从422高地向后退让了100米。现在双方在那里树立了新的界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