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乌鲁木齐的兵团司令部,得知我当年驻守过五年的白房子,我今天越过二十三年的时间和4000公里的空间就要去重新造访的白房子,竟是兵团185团的人修的,我在那一刻多么感动呀!
作为一名白房子的老兵,我更为关注185团进驻和屯垦那块惹是生非的争议地区的事情。在北屯的日子里,我走访了许多人,我得到的情况如下。
1%2年伊塔事件后,中苏两国交恶,苏联策动我大批边民外逃。伊犁、塔城、阿勒泰地区,逃往苏联境内的边民达六七万人之众。当时有两个边境县,全县跑得只剩下几百人。其时,兵团迅速在边境一线设立团场,阻挡边民外逃。事件平息后,仍就地驻扎,屯垦戍边。
较之别的边境团场,185团的境况则更为险恶一些,因为这里是争议地区。
从阿尔泰山大沙山方向同时流下来两条小河,一条叫阿拉克别克河,一边叫喀拉苏自然沟。在中国的地图上,阿拉克别克河是界河,在苏联的地图上,喀拉苏自然沟是界河。于是中间形成一块555平方公里的争议地区。这块争议地区没有名称,在我的小说中,它叫白房子争议地区。
争议地区是什么概念呢?
概念就是这块地面上不能升国旗、奏国歌。概念就是这块地面苏联认为是他们的领土,他们随时都有理由将这地面上的不论什么人消灭掉。
确实正如我在乌鲁木齐所知道的那样,农十师的三个连队,是在懵懂不知的情况下,被派往这一块地区的。
农十师从各团抽调了一批骨干,每人一枝枪,五十发子弹,四颗手榴弹,一条干粮袋,然后汽车拉了,星夜赶到哈巴河。在发干粮袋的时候,首长告诉他们,是去执行一个紧急任务,最多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回来和妻子儿女团聚。
他们到哈巴河县城的时候,县城里的人几乎都跑光了,据说连县公安局长都随边民们跑出去了,空当当的县政府,只剩下了一个县长。县长吓得晚上不敢睡觉,要他们留下一个连,守住县政府,重机枪晚上就架在大门口。
随后他们赶往白房子争议地区。
在白房子争议地区,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阻止边民外逃。这些亦兵亦民的大男人们手拉手,在边境线上站成一个散兵线,不准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头牛、一匹马、一只羊跑过去。即使棒子打在身上,也绝不退让。
第二件事情就是挖地窝子、盖土坯房,做长期居住的打算了。因为这时候上级来了指示,要在这里设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百八十五团,换一句话说,他们这一拨人就叫185团。
兵团人在来到这一块争议地区以后,在为自己挖地窝子、盖土坯房子的同时,奉命修建了两个边防站。这就是克孜乌营科边防站和额尔齐斯河北湾边防站。
这样,连同原来就有的大沙山下的阿赫吐拜克边防站,这块地面上共有边防军的三个边防站驻防。
我的那个边防站就是额尔齐斯河北湾边防站。因为站址设在额尔齐斯河北岸,故此得名。后来删繁就简,称北湾边防站。
哈萨克人则称北湾边防站为阿克边防站,意即白房子边防站。
在左宗棠的年代里,这里曾有过一个边防站,就叫阿克边防站。这边防站后来废弃。可是,游牧的哈萨克人依然用旧名称这样称它。
边防站建好以后,便交给了部队。
部队于1963年5月开始驻守。
妻子和儿女们循着男子汉的足迹找来了,于是这地面上有了女人,有了小孩的哭声。随后又有支边青年来,例如我看到的中亚细亚阳光下那面色黝黑的浇水女人,又有盲流人口来,充填这一块地面。185团的人数达到4200人。
185团人将自己的农工,编成六个连队,自阿尔泰山脚下到额尔齐斯河河口,顺着边界线一字儿摆开。他们从此成为这块地面的用血肉之躯筑成的长城。或如我们的老杜所言:成为国境上永不移动的界碑。
人们告诉我说,1979年,由于中越战争,这里曾一度十分紧张。上级动员家属们后撤。185团的女人们,抱着自己男人的腿说:“我们不撤,要死让我们死在一块吧!我们不能丢下男人,自己走!”
祖国是什么?责任是什么?现在先让我们把这些空洞的概念撇到一边吧!仅仅为了我们的女人的这几句普通的话,我们也有理由在这里坚守。
兵团的男人们抹了一把泪,躬身扶起自己的女人,然后,跨上光背马,向边界走去。男人那骑在马上的拘偻的背影,如此悲壮,令人想起西班牙苍凉高原上的唐·吉诃德。
“不要打破这些老一代的兵团人的那种崇高感和英雄梦吧,那太残忍了。就让他们在这种梦境中走到生命的终结,最后微笑地死去,化作戈壁滩上一座简陋的坟墓。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在这种感觉中死去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啊!”
据说,每一个兵团团场都有一个13连。这“13连”其实是戈壁滩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地。
在13连,在那凄凉的原野上,麇集着一群来自东西南北、操着一个团按正常建制,只有12个连的建制,所以兵团人把那些死去的人,叫“调到13连去了”。这是兵团185团的“13连”。
南腔北调的人们。他们永远地坚守在这块中亚细亚荒原上了。他们的游走的灵魂在早晨化作朝雾,在黄昏则化作晚霞。他们成为这一处地面一道永远的风景。每日每日,太阳和月亮轮番照耀着他们,向他们送去敬意和叩问。
上面引号里的那一段话,是我在酒桌上半醉时,随手记下的。我把这话先写在餐巾纸上,尔后又来到北屯电视台,用浓烈的陕西话将那字念一遍,尔后,再回到自己下榻的房间,将这字抄到本子上。
抄完后,其时已是凌晨两点,四周一片漆黑,北屯城在安静祥和中渐渐睡去。远处的阿尔泰山发出宝石般的光芒,近旁的额尔齐斯河,则喧嚣有声。
北屯--年轻的童话城
北屯这一块地面,古为游牧地。原名多尔布尔津,蒙语意为毡子一样的平地。
桀骜不驯的额尔齐斯河,在其北;一座奇异的平顶山,置其南。
在兵团人在北屯屯垦戍边之前,这一块空旷地面上没有一户人家定居。偶尔,游牧的哈萨克会在前往高山牧场转场期间,在河边搭起帐篷,但是,一旦额尔齐斯河河谷的蚊虫一起,牧人们便连夜拔起帐篷上路。
公元1199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曾在这里集结六十万铁骑,西征花刺子模,并继而拉开他的建立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的序幕。
成吉思汗的六十万大军,沿着额尔齐斯河河谷、阿尔泰山脚下,扎下遮天蔽日的营帐。他们在这里做了长时间的休整,为西征准备。而今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哈纳斯湖,当年就是成吉思汗隐蔽在友谊峰下的一个军马场。
当时此处通往西域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翻越高大险峻终年积雪的友谊峰。成吉思汗兵分两支,一支在友谊峰集结,作佯攻的姿态,另一支则去打通伊犁河谷通道。伊犁河谷那时还没有道路,河谷为原始森林所覆盖。
道路打通以后,两支队伍一支从伊犁河谷,一支从友谊峰,成钳形直扑西域,直扑欧非大陆,铁骑到处所向披靡,横扫千军如卷席。
嗣后我返程中在乌鲁木齐,曾经在一心书店见过八个台湾人,这些人组织了一个追寻成吉思汗西征足迹远征队,由一个蒙古人带领,徒步跋涉,他们已经在蒙古地面走了六个月,计划这次到阿尔泰山去,尔后从那里到哈萨克斯坦。他们计划用三年时间完成这个壮举。
北屯市有三万多城镇人口,有一条老街道,一条新街道。白色的楼房一幢挨着一幢,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两旁。我们走时,城里最高的一幢楼房,十一层的农行大楼正在封顶。
北屯人说,这座城市的房屋建设,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地窝子,第二阶段是土坯房,第三阶段是一砖到顶的红瓦房,第四阶段是现在的楼房。
推而广之,可以说,兵团人建在荒原上的所有的无中生有的城市,大约也都经历这么几个阶段。
漫步在平坦而宽阔的北屯大街上,想到这里四十二年前竟是一片戈壁和沼泽,这事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座城市的出现像一个美丽的童话。
她多么的年轻和美丽啊。
正午,中亚细亚的阳光热烈地照耀着这座童话城。四围金黄色的葵花地将小城簇拥在怀中。额尔齐斯河、克郎河、乌伦古河将小城缠绕。
小城的上方,天多么的高多么的远。高高的天空像海一样深蓝,几朵浮云安详地停驻在天边。道旁的林阴树是白杨。一株一株高大挺拔的白杨箭一般指向天空。白杨叶子墨绿,墨绿的叶子上洒满斑斑点点的阳光。这种阳光下的白杨只有在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笔下才能见到。
许多年后,不论世事怎么变迁,朝代怎么转换,当人们在追溯这座城市的来历的时候,追溯这一支人类之群因何原因在这里麇集的时候,他们会记得这块不知镰锄为何物的亘古荒原上,翻动第一锨泥土的人,打出第一块土坯的人。
抛弃所有的政治因素,仅此一点,就足以令这些光荣的创业者们流芳百世,足以令每一个路经此处的旅人,脱帽以礼。
在老杜的办公室里,我看到兵团的《农十师志》,这更坚定了我以上的看法。我曾经到过许多地方,接触过许多的县志、州志、府志,它们那悠久的历史曾引起我无限的遐想。
但是我要把我的最高的赞美,留给这座年轻的童话城!
在阿勒泰城
从北屯市往北,跨过额尔齐斯河,直走60公里,就是阿勒泰市。
阿勒泰与北屯的关系,很有趣,仿佛楼兰城与米兰市的关系一样。两千多年前汉文帝派刺客傅介子,刺杀投靠匈奴的楼兰王,扶楼兰王的弟弟耆即位。耆说,请汉室派一支部队,长驻伊遁城(今米兰),以为佑护,于是乎汉室派出一支三十六人的部队,屯垦伊遁。这应该说是新疆境内最早的屯垦之举了。
阿勒泰是地区公署所在地,亦是阿勒泰军分区所在地。
这是被阿尔泰山搁在臂腕上的一座美丽城池。一条清冽碧绿、一年四季丁当作响的克郎河,从城里穿肠而过,一座矮矮的叫“将军山”的小山,背倚其后。
阿勒泰是中国纬度最北的一座城市。
阿勒泰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