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出发了。我写了以上的文字。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了,我得将这些文字写完。因为我的思绪像流水一样,一旦流过去了,也许就再也拾不回来了。
窗外是乌鲁木齐散淡高远的夜空。
经过一天的暴晒以后,这块绿洲此刻正在深沉地呼吸。熏风吹来,夹杂着烤羊肉串的香味。林阴树则在隐隐绰绰的光线下仅存一个剪影,这剪影静谱而美丽。这座中亚城市的夏天几乎没有夜晚,天黑得很晚,天明得很早。
明天就要去北屯了,听说现在到北屯只用一天的时间就够了。
当年我们从乌鲁木齐到哈巴河,用了五天的时间。
第一天歇在石河子。第二天歇在奎屯。第三天歇在克拉玛依。第四天歇在布尔津。第五天到达哈巴河县城。
我们是在兰州穿上皮大衣,在乌鲁木齐穿上毡筒的。
穿着毡筒的我们,笨头笨脑,一摇二晃地走在乌鲁木齐结冰的大街上,像一群哈熊。走几步以后,袜子就溜到了脚心。
那一火车皮的兵们,女兵们留在了乌市,现在只剩下一些男兵了。
男兵们被用几十辆大卡车装了,冒着漫天风雪开往中苏中蒙边界。
一辆大卡车上坐着三十六个人。三十六个人坐成四排,屁股底下坐的是自己的背包。大家成两排面对面坐着,穿着毡筒的腿像锲子一样互相交错在一起。
开始时车上装不下。接兵的站在雪地上喊:使劲挤,怎么能装不下呢?况且,靠在一起暖和。在训斥中,终于最后一个兵也爬上了卡车。
雪原上有着像蝴蝶一般上下翻飞的雪片。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景物。偶尔,风雪中,有一个哈萨克牧人,骑着马,穿着黑色的灯心绒上衣,腰扎皮带,头顶三耳皮帽,像一座黑塔一样在风雪中静静地站着。
路途中我感冒了。
加上晕车,于是我翻肠倒肚地大吐起来。
当第一口秽物从胸膛里奔涌而出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把它吐往哪里。情急之中,我把皮手套从手上褪下来,将秽物吐在手套里。
腿被死死地钳住,根本无法挪动,而我又不能将秽物吐到对面人的脸上去,因此,我选择了手套。
我真能吐。开始吐出的是没有消化的饭食,饭食吐完后,接着吐出的是黄水。这水又酸又苦,好像是苦胆破了一样。我一边吐一边痛苦地呻吟着,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
没有多久,我的两只皮手套就被秽物全部填满了。
尔后又冻成两个冰挖。
在奎屯兵站的时候,我艰难地爬上凳子,将这两个冰坨放在火墙的顶上。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冰坨消了。我捡起手套,将秽物倒掉。秽物臭气熏天。
手套我继续拎在手中,踏上路途。
这一天又继续往手套里吐。
车在行走着。坐在车上我们懵懂不知。不知道车轮要载着我们到哪里去。我们问接兵的,接兵的说,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现在,你们应当做的,是得先有个迎接危险迎接艰苦的心理准备。
在布尔津兵站,那个有着美丽白桦林的地方,我在白色墙上看到了一张地图。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布尔津,用指头点着这个小小地名,我吓了一跳,大声地喊起来。因为这里离边界线,只有牙长一点距离了。
但是接兵的说,还得走,前面有个地名叫哈巴河,新兵将在那里集训三个月,然后还得往前走,直到边防站。
就在我大声惊呼的时候,有一个一块坐车来的新兵没有喊,而是悄悄离开兵站,越过布尔津河冰封的河面,穿过白桦林,然后顶着漫天风雪,顺着我们来时的道路往回跑。
那时候珍宝岛和铁列克提硝烟还没有散尽,边界一线还笼罩在一片恐怖中。这个新兵虽然是农村出身,但是也知道这一点。
吃晚饭点名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新兵。这时有人报告说,看见一个新兵顺原路跑回去了。于是,接兵的开上大车去撵,在距布尔津十公里的地方,追上了这个新兵。也就是说,这老几已经跑了十公里路程了。
这新兵后来在阿勒泰军分区做饭,他后来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四处讲演,讲演的故事就是他这次愚蠢的逃跑。
这一次沿准噶尔盆地东沿行进
2000年7月19日早晨北京时间10点,乌鲁木齐时间8点,我们从乌市出发,坐一辆桑塔纳,8个小时以后,到达农十师的师部所在地北屯市。
同去的除记者小陈以外,还有兵团的作家钱明辉。路途中,老钱说了一句重要的话,这话叫我震惊和耽于沉思。面对我重返白房子时那说不清是痛苦、说不清是悲壮、说不清是怀恋的复杂心情,老钱说,法国人加缪说过:文学是回忆和仇恨!
我在这句话面前惊骇万状。我感觉到了这句话,但是我不能理解这句话。他说得对吗?这个可怕的加缪。
来接我们的是老杜的漂亮女儿王君3她在乌市上大学,学的是主持人专业,暑假时专门呆在乌市,等着接我们。她漂亮极了,简单极了,像一匹蹦蹦跳跳的小牝马。当我喊她“老杜家的疯丫头”时,她会不高兴地撅起小嘴,当我喊她“老杜家的白雪公主”时,她会高兴得一下扑进你的怀里,伸开双臂抱住你的脖子,然后在你的肩膀上狠狠咬一口,记者小陈的肩膀就是这样被咬破的。我比他幸运,肩膀上只被疯丫头咬出两印。
简单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过去年代的阴霾已经在这一代人身上一点都没有了。她们像一缕阳光,一道白色幻影。记得在见到老杜的时候,我说:“让我们祈誓,叫我们的下一代人要有个好日子过!”说这句话时我热泪涟涟。
我们是从吐乌大高速公路一直向北的。
“吐乌大”是新疆人的骄傲。记得1998年年底到北京,当谈到大西北的交通时,新疆作家周涛面露得意之色,他“啧啧”两下舌头,说道:“我们那个吐乌大呀!那个棒呀!啧啧,我嘛亲自走过一趟!”
见我笑,周涛问为什么笑。我说是“亲自”这两个字把我逗笑了。
“我真这样说过吗?”周涛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我也亲自走这吐乌大。
“吐乌大”是指这条高速公路东起吐鲁番,中枢站是乌鲁木齐,尔后北至大黄山。
公路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笔直地指向北方。乌鲁木齐绿洲越来越远,公路两边又变成了荒凉、寥落、旷远的景色。这里依然是天山山脉,与我们平行的那山脉是北天山。
到大黄山时高速公路完结。不过前面的路面依然是不错的:笔直、平坦、视野辽阔。
这路笔直得叫人感动。在这笔直的行走中,我想起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的一句诗一样的话:人类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笔直的道路而斗争!
不过在想起普里什文这句话的同时,我又不无遗憾地想起另一句话。这句话是德国作家黑塞说的。黑塞说:每一条道路都是弯路!
后,地貌又恢复成平坦的戈壁。戈壁滩上的植被较前面所见要多一点和高一点。一束束红柳勻称地散布在戈壁滩上。
保护区也没有见到一只黄羊,只是见到几峰骆驼,在远远的山脚下吃草。这是家驼。牧人们将它们放在戈壁上,什么时候需要使役,才骑上马来寻它们。有时一放就是半年。
在整个的路途中,也仅仅见过不到十个人。有一个人是牧羊人,有三个人是修路工,另外几个人是东区油田的人。这一切告诉我们,这块偌大地面仍然处下荒原状态。
越往北走,天空和大地越来越变得安详和宁静。
中亚细亚的阳光,热烈、洁净、灿烂、梦一般照耀着这广阔平坦的原野。地貌也显得十分的平和和安谧。较之河西走廊的干燥和穷山恶水,较之东疆地区反复无常的酷热和张牙舞爪的大山,这块地面明显地得益于北冰洋湿润气流的呵护。
保护区走完以后,接下来看到的是一片奇异的红山。袖珍状的山一丛丛地排列,从我们的眼前铺向远方。山的颜色潮湿而鲜红,像玫瑰花的颜色,更像古代仕女们脸上的红晕。
后来右手方向出现了巍峨的阿尔泰山。接着,我们看到遥远的天际有碧绿的白杨林出现。这白杨林是额尔齐斯河两岸的林带。
汽车在一个分岔路口,从这里直向正北,奔阿尔泰山,奔额尔齐斯河而去。
行进中,我当年曾经歇息过的那些城市,诸如石河子、乌苏、奎屯、克拉玛依等等,一直没有出现,这叫我纳闷。我的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外,等待与它们重逢,但是没有。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走向我要去的那地方。
我问司机。司机说,这叫东线,我当年走的那一条路叫西线,西线的路正在修,回来时大约就可以走了。他说两条路的距离一样远。
直到我最后在哈巴河查看地图之后,才弄清这东线和西线是怎么回事。
原来,新疆的北疆地区有一块偌大的盆地,叫准噶尔盆地。盆地的核心部分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所谓东线,是沿着盆地和沙漠的东沿向北走,所谓西线,则是沿着盆地和沙漠的西沿往北走。
这情形,正如新疆的南疆地区有一块塔里木盆地,盆地的核心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样。
据说,这两块盆地曾是连在一起的,后来由于地壳运动,天山山脉高高耸起,才将它一分为二,并因此将天山以北称北疆,天山以南称南疆,天山以东的吐鲁番、哈密地区则称东疆。
又据说,在更早的时候,这一块地面统统为一块大洋所覆盖,地质学将那大洋叫准噶尔大洋。
我期望回来的时候,能走西线。
终于看到额尔齐斯河了。河流与阿尔泰山成平行线行走,原始白杨林顺着河流蜿蜒穿过戈壁,它那墨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此处的河床和河流较之我驻守过的额尔齐斯河入境处,则要小得多了。
哈萨克人在河流与公路的交汇处,盖起十多家简陋的餐馆。我们在这里一人吃了一碗拉条子拌面。
汽车又风驰电掣般行走了一阵后,北屯到了。
就这么说到了就到了,这叫我感到困惑,感到不能接受。我努力地要自己相信:北屯到了,阿勒泰城到了。
一进入北屯,我便开始变得迷迷糊糊了。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块奇异的地域,和接触着一群热烈的、奔放的、有些自负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人们。
应当诚实地讲,在北屯,我才真正地了解了兵团人。了解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了解到他们在过去年代所承受的艰苦和做出的牺牲,透彻地感受到了他们那种孤傲的藐视天下的骑士性格。以前我只是从远处看,得其一鳞半爪而已。
在北屯我接触的第一个人是老杜。这大约是阿勒泰这一块地面最大的作家了。他有着许多的故事。他有一个充满自由气氛的家庭,夫人十分贤惠,疯丫头除了我们前面见到的君,还有个小的,叫杜瑞,聪明透顶。他每天要喝一斤酒,少喝一口便熬不过这一天。他是河南罗山县人,1965年兵团招人,自愿报名来的。
老杜身上充满了一种“兵团情结”。
老杜说兵团人是“伟大的公民”。他说这话是一个叫何康的农业部长,1984年到185团视察时说的。面对铺天盖地的蚊子,这位部长一边拍打着,一边无限感慨地说,不要说干什么事,光能在这里呆上二十年,他就真了不起,他就堪称共和国伟大的公民。
老杜还说兵团人是边境上永不移动的界碑。
老杜的第三句评价更有意思。他先说兵团人是最无私的奉献者,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说到这里,他拖着河南腔,调侃地说:学什么孔繁森呀,每一个兵团人都是一个孔繁森。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老杜挂在嘴边的这三句话,其实每一个兵团人都在说着。农十师的聂副师长说过,185团的那个小陈姑娘也给我说过。
也许只有我,这个在那个时期和兵团人并肩爬在凄凉的国境线上的昨日白房子的士兵,才能理解这三句话所包含的那种崇高感和崇高感背后那一腔的酸楚。
在过去,正是靠这种崇高感支撑他们熬过岁月的。而在今天,支撑起兵团人那高贵头颅的,依然是这种崇高感。
兵团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批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群现代的唐·吉诃德。
新疆的兵团人有240万。哈,240万还生活在理想主义之梦中的现代的唐·吉诃德。
也许所有说这三句话的人都明白,在说这些话时,有一种自我欺骗自我安慰的味道。
但是面对自己的老境渐来,面对目前外面的物质社会,面对自己的贫困,这是可供躲藏、可供保护自己高贵心灵不受打击的最后的堡垒。
年轻人大约已经不这样自我欺骗和自我陶醉了。在酒桌上,当老杜在激情四射地大发宏论的时候,旁边坐着的《北屯日报》的一个姓杨的女编辑,却始终一声不吭,她超然地坐着,以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上一代人。席间她曾经要说话,但是话说到半截,又停止了。我鼓励她说下去,她冲我摇了摇头。
这女孩子有修养,她不愿意打破酒桌上这梦一般美丽的气息。
在顶山182团,那个小伙子声嘶力竭似的声音也叫我惊心。我们的车要走了,青年跑到车上和每个人握手,迟迟不愿下来。最后,车走了,望着尘土扬起的车,他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我们的世界很无奈!
“我们老了,让孩子们有个好的未来吧!要让孩子们感觉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受苦受难之外,他还有享受生活的权利!”
在北屯的街道上,我两手分别拖着老杜的两个丫头,边走边对老杜说。
写到这里时我眼睛有些潮湿。
185团是如何进驻和屯守白房子争议地区的
北屯是在地球上无中生有而产生出的一个城市。
1958年秋天,兵团副政委张仲翰将军开着一辆破旧的嘎斯车,来到这里。登到平顶山上,摊开地图比划了一阵,张将军站起来,手指眼前这一片空旷的原野说,这里是阿勒泰六县一市通往乌鲁木齐的交通咽喉,农十师的师部就设在这里吧!
北屯的建立,农十师的驻防,宣告新疆全境的剿匪工作结束,宣告新疆这块民族区域自治地区进人全面建设。剿匪的最后的枪声正是在这块荒原平息的,许多农十师的老兵都参加过剿匪。
张仲翰将军指着地图说:在这里建个城市,叫北屯。咱们是屯垦部队,也在中国的最北边就叫它“北也”吧!就这样,不久以后,中国的地图上出现了一座城市,地球这空旷的一陶出现了一座城市是这阿勒泰人。
不独北屯,大约新疆的许多城市,许多的地名,都是这样在张仲翰将军一辆嘎斯车的驱使下产生的。
不久以后我们去过的182团的那个顶山,亦是如此。
张将军驱车来到了这里。他指着眼前这个矮山说,将它叫“顶山”吧,于是戈壁滩上这个突出的小山从此有了名字,并于不久后出现在中国地图上。
那座荒凉的干燥的戈壁滩上驻扎的是182团。
在我的匆匆的行旅中,我感到这干渴中的182团活像一条被甩在戈壁滩上的鱼一样。将军决策完,走了,留下来这一团人得活命呀,于是他们从远处引来乌伦古河的水。将戈壁滩和沙丘开辟成条田,挣扎着使自己活下去,并且在这土坯房中做爱,生出这荒原的第二代,第三代,一直到现在有了第四代。
不管是在北屯,还是在顶山,人类在这里麇集,人类在这里居住,完全与这里是否适宜人类居住这个先决条件无关,它纯粹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
那块白房子争议地区185团的设置,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