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力克每一次到边防站来,都会喝得酩酊大醉才走。边防站叫上几个气力最大的战士,将他扶在马上,马儿于是开始向比利斯河方向走了。塞力克骑在马上,东倒西歪,不省人事。有几次我望着他这样离开,有些担心。副指导员说,没有事的,马儿会载着塞力克一直回到家里,然后在毡房门口停住。
塞力克这匹聪明的小黄马,后来在南湾争议地区的斗争中,悲惨地死去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们说:“这块南湾草场是我们的,我们的牧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放牧。草原上还有我们哈萨克牧民祖先的坟墓!”
苏联人则说,这块草场是他们的。“不过”,他们说,“考虑到你们是第三世界国家,贫穷的缘故,允许你们在我们的领土上放牧!”
我们则说,既然允许我们在这里放牧,就证明这块土地是我们的。
于是,便组织了军民联防指挥部,驻扎在422高地的下面,每年冬天组织哈萨克的牛群、马群、羊群进去放牧。
放牧的途中,苏军会用直升机来赶起畜群。
这一阵子的牲畜,大都怀着胎。在飞机的轰鸣声和飞沙走石中,畜群拼命地奔跑着,很多母畜在奔跑中流产了,白雪草原上因此血迹斑斑。
有一次飞机把目标对准了放牧人塞力克,随着飞机响雷一般地在头顶上盘旋,小黄马受惊了。
受惊的小黄马载着塞力克拼命地飞奔。
飞机则继续在他的头顶上玩着这恶作剧的游戏。
塞力克使劲地勒马钗子,想将马停住。但是,马非但没有停住,反而在塞力克的猛烈一拉中,将钗子拉断了。
失去钗子管束的小黄马更加疯狂。它没命地奔跑着,飞机在头顶的轰鸣更令它加快了速度。
阿依同拜以曾经对我说,马的性子就是这样,直到累死,它才会停下来。
前面就是额尔齐斯河高高的悬崖。眼看,小黄马就要载着人,向悬崖下掉去了。
就在这一刻,塞力克大吼一声,两脚蹬住马镫,两条腿使劲地一夹,只听“咔叭咔叭”一阵响声,小黄马两边的肋骨全被夹断了。
断了肋骨的小黄马倒毙在了悬崖边上。
塞力克从地上爬起来,抱起他的马头。他试图让小黄马站起来,可是,小黄马已经永远站不起来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塞力克的故事,那时候我们都叫他“世界冠军”。
2000年8月29日的黄昏,告别了白房子以后,在驱车回程的路上,我来到比利斯河边,来到一片哈萨克的墓葬群边,吊唁这位故人。
比利斯河从阿尔泰山流来,穿过戈壁,从这里下面不远的地方,注入额尔齐斯河。像阿拉克别克河、喀拉苏自然沟一样,它也是一条小小的河流,阿尔泰消融的雪水冲出的一条水沟。
河边那个哈萨克村落,想来就是反修大队了。据说,它现在叫牧业十队,而前哨公社,则叫成萨尔布拉克乡了。
那片哈萨克墓地,就在村落的旁边。
“我找塞力克的墓地,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对路旁玩耍的一个小孩说。
小孩领着我来到墓地中一座建筑最高的地方,“塞力克”他叫了一声,说完就又去玩去了。
一座高高的白色纪念碑立在前面。纪念碑的后面,有一个半人高的底座,底座上,是一口用水泥做成圆状的棺木。我虽然不懂哈萨克葬俗,但我明白,我的朋友、草原之鹰塞力克,此刻就躺在那棺木里。整个葬埋的建筑都是白色的,连围绕这些建筑物的雕花栏杆,也是白色的那纪念碑上写着“运动健将塞力克之墓”,旁边落款是“自治区体委、阿勒泰行政公署、哈巴河县人民政府”。
我不喜欢“运动健将”这个称呼,我觉得这几个字并不能概括塞力克,还觉得这几个字有些俗,应当称他“阿山雄鹰塞力克”或者“哈萨克勇士塞力克”才对。
纪念碑的背面是哈文。我不懂得哈文,我辨认了很久,从里面找出“1991”、“1934”这几个阿拉伯字母。我推测,这几个字母说的正是塞力克的生卒年日,意即他生于1934年,卒于1991年。我掐着指头计算了一下,他活到57岁。
在薄暮中,我默默地点上一支香烟,将它插在雕花栏杆的空隙中,看着香烟袅袅升起,我的耳畔响起塞力克第一次见我时的问话声:“加克斯吗,内地来的巴郎子?”
“加克斯!”我回答这位故人。
一个老兵口中的铁列克提事件
老兵张连枢专门在哈巴河边防四团驻地等我。他大约在这里,主持了一个阿勒泰驻军的什么会议,境内的驻军首长,都到了。会议结束后,他多留了一个晚上,在这里等我,给我谈铁列克提事件,谈华侨老梁的故事。
三十一年的风霜已经将他炼成了一个标准的职业军人。
对军官,我始终有一种敬畏感。要知道我在部队的时候,最高的军衔相当于上士。
但是在这位老军人面前,我却感到很亲切。我们有许多话题可谈,一谈到当年边防上的事情,我便忘记了他的身份,我们像两个真正的老兵一样,谈起那些凄楚的往事。
边防四团招待所的夜晚,我们像最亲的兄弟那样促膝长谈,直至夜半更深。我们首先谈到的是铁列克提事件。
铁列克提事件我以前知道一些。“有失军威,有失国威,是军事史上的一次奇耻大辱”,这个周恩来总理的批示,我在白房子时期也学习过。但是,听一个几乎是参加过铁列克提事件的当事人谈铁列克提,在我还是第一次。
当然已经没有当事人了。那二十九个巡逻兵,两个新华社记者,已经在铁列克提事件中死去。
铁列克提事件是1969年8月13日发生的,张主任是那一年的冬天硝烟还没有散尽的时候,走入铁列克提的。
不过还有一些间接的亲历者。
张主任告诉我,要知道铁列克提那次巡逻的详细情况,现在还有一个人能说清。这个人叫梁德海,当时是站上的留守人员,后来担任铁列克提边防站的指导员,又担任边防五团的政委,1990年转业,现在在自治区畜牧局工作。
珍宝岛事件之后,苏方在东线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且有一辆参战坦克,被中方缴获。中方将缴获的这辆苏制62型陆军主战坦克,运到北京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示众,这更激怒了苏方。
苏方于是筹划在西线的报复事宜。而苏方选中的地方,就是铁列克提。
中方是知道这一情况的。因为种种迹象表明,苏方将要在这块争议地区制造一次事端。自进人八月以后,边界一线,苏军步兵集结,坦克集结,飞机不断地越过双方实际控制线,深人中方纵深侦察,同时,地面上亦派遣大批特务。这些特务大部分是伊塔事件中逃往苏境的边民,经过克格勃训练以后成为特务。
鉴于此,中方将新疆境内为数不多的部队中最精锐的一支,调往铁列克提附近,潜伏在戈壁滩上,然后命令铁列克提边防站继续强行进人争议的地区巡逻。
中方想仿效珍宝岛战役中的情况,一旦苏军挑衅,就再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新疆比不得东北,部队的调防情况,都在克格勃特务掌握之中。
边防站巡逻一个礼拜之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时,潜伏在戈壁滩上的八师,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再加上蚊虫叮咬,实在呆不住了,只好撤离。
八师撤离的第二天,即公元1968年8月13日,是个星期天。这天,铁列克提边防站又向上级请示,看这天巡逻不巡逻。电话打到北疆军区,北疆军区一位姓赵的副司令员建议取消巡逻。边防站又把电话打到新疆军区。军区接电话的是一个值班参谋。
参谋问:“你们要去巡逻的那地方,是咱们中国的领土吗?”
边防站这边回答:“是咱们中国的领土。咱们的哈萨克牧民世世代代都在那里放牧,那里还有我们祖先的坟墓!”
翁某火了:“既然是咱们中国的领土,那么,咱们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有去那里巡逻的权利和义务。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不懂。你们请示干什么,巡逻去得了。”
这样,铁列克提边防站的二十九名官兵,加上两个新华社记者,便在那个早晨,踏上了死亡的征途。
我想,铁列克提如果能有一个像我们白房子那样老谋深算的指导员,那么这一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铁列克提争议地区在巴尔鲁克山西部。它的争议形成的原因大约和额尔齐斯河南湾,以及别尔克乌争议地区的情形差不多。
铁列克提边防站对这场悲剧其实是有所预感的。为了应付意外,他们将边防站为数不多的兵力,分成三个梯队。第一梯队即正式的巡逻队,共三十一人,由范进忠副站长带队,走在前面。
第二梯队是一个排,作为掩护部队,尾随其后。由肖发刚副连长带队。
第三梯队就是铁站的留守人员了。
当巡逻队行走到距铁站十公里的地方,与苏军相遇。
敌人先开枪。四周是无遮无拦的戈壁滩,巡逻队只好退守在一处沙包子上,开枪还击。这个沙包子被后世称为无名高地。
巡逻兵表现了中国人的英勇无畏。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巡逻兵依托没有任何工事的无名高地,与苏军对峙。敌人先后组织了两次冲锋,都被我打退。敌兵死亡五六人。
见状,敌人撤回步兵,组织二十六辆坦克装甲车,将无名高地从四面围住,然后猛轰。
轰击一共用了三十多分钟,无名高地几乎被夷为平地。
肖发刚副连长带领的掩护部队,在苏军进攻无名高地时,曾经发起过几次冲锋,想掩护巡逻队撤退,但是都没能奏效。肖的脚后跟上还中了一枪。迫于无奈,这支小部队只好撤回铁站。
这支小部队据守的地方,距离无名高地实际距离是2000米,轻武器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而在北疆军区、新疆军区的作战地图上,这一处距离被误标为200米。
在此之前的作战方案,即是以这个错误的地图而确定的。
铁列克提事件过后的三十个小时,我方一支野战团才从沙湾赶到托里,离铁站还有120公里。这时无名高地上已经硝烟云散。苏军坦克装甲车已经撤出,无名高地上中国巡逻兵的尸体,也被苏军装在卡车上运回。
中国官方的消息说,三十一名据守在无名高地上的中国巡逻兵,无一生还。
但是,我在白房子的那个年代,私下里常听人说,死亡的其实是二十九人,其中有一个新兵,有一个机要参谋,在大炮的轰击中被震昏了过去。后来,苏兵将尸体往卡车上扔的时候,这两个人醒了过来。关于这个新兵的传言,看来是真的。
张主任对我说,这个新兵叫袁国孝,河南柘城人。他人伍才三个月,就跟上了这场边境事件。他后来被放回来,现在在家乡当农民。
关于机要参谋的事,张主任没有回答我的话。这位老军人说:
“说不清了!”
不过这事也可能是真的。因为张主任说,现在那铁列克提那二十九烈士的墓,就在塔城。每一次他回塔城,都要去看一看他们。他有一份这二十九烈士的名单,有一天他有时间了,要拿起笔来,为他们写一本书。
二十九个烈士加上一个新兵袁国孝,是三十人,那么,确实还有一个人不知去向,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个机要参谋。
不过这是我的推测,张主任并没有这样说。
这个老兵对他的那些死去的战友们的那种感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许只有我,这个在白房子争议地区趴过的人,才能体会出其中那种惺惺相借的感情,兔死狐悲的感情,物伤其类的感情。
这种感情是外人体会不出的,包括现在的军人。
对于铁列克提事件的评价,这位老兵仍然用开头的那几句话,作为他结束时候的话,这话就是:
“我们打了一个大败仗!这个败仗不是我们基层人员组织无能,贪生怕死,而是官僚主义严重!”
华侨老梁的悲惨故事
华侨老梁是和我一个火车皮的兵。我当年在路上的那些经历,华侨老梁都经过。记得我在前面说过,当火车停下以后,男左女右,大家下来解手,这时有个老实的男兵,跑错了方向,到了女兵那一边去了,于是,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赶快提起裤子,从火车底下钻过来。我说的这个新兵,说不定就是华侨老梁。
华侨老梁是陕西省合阳县人,家里是农民。当兵要走的前一天,父母匆匆地为他娶了一个媳妇。新婚之夜,睡到半夜,老梁伸出手来,将媳妇的头发偷偷地摸了摸,动也没敢动,这一夜就过去了。天明时公鸡一声啼叫,老梁穿上军装,先到乡上坐上汽车,再到西安坐上火车,就这样走了。
老梁和我们,是在黑山头前面分的手。汽车载着他们,到阿勒泰城,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中蒙边界,部队番号叫302。我们的部队番号叫301,前面谈的铁列克提那地方,部队番号叫305。
在阿勒泰接受三个月新兵训练以后,老梁被分到了红山嘴边防站。
红山嘴,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位于友谊峰东侧的边防站。它与白哈巴边防站接壤,不过,中间隔着一个终年积雪的友谊峰。
每年,红山嘴边防站要组织一个小分队,骑上马,走上一个月时间,到达友谊峰峰顶,和白哈巴边防站会一次哨。
红山嘴我没有到过那里,不过可以想见,它在高高的山顶上,位于阿尔泰山深处,人迹罕至。
边防四团李团长感慨地对我说,那地方真是一块雄性的土地,因为只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才能在那里生存,女人,包括雌性的动物,甚至体质差的男人都无法在此生存。
李团长向我讲了一件事。
他说某一年的五六月间,红站的羊群、马群和家养的狗,突然都骚动不安起来。羊“咩咩”地叫着,马“咴咴”地叫着,狗“汪汪”地叫着,把边防站吵得翻了天。大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要闹地震了。突然,从远处的山口上,转过来了哈萨克牧民转场的畜群,于是,边防站的羊群、马群、狗像决了堤的水一样,一齐向山下冲去。
它们冲下去是干什么呢?团长没有细说,后来我自己揣摸了半天,才明白了团长这个故事的结尾:这些雄性的牲畜是赶下去交配。
红山嘴有半年时间封山,和外界不通。
我的战友华侨老梁,就在这个地方当兵。
1975年的秋天,那一年老梁给边防站放牛。有一次,牛越界了,老梁瞅了瞅四下没人,就涉过界河去赶牛,结果,被三个潜伏在河边的蒙古士兵抓去。
我从额尔齐斯河口越界去赶牛,也是1975年秋天的事情,所幸的是我没有被那五个苏军士兵抓住。
我们这边,没有专门放牛的,牛一般是由放马的兼管。有一段时间,牛曾经由猪倌兼管。但是,放猪的一般都不骑马,这样,赶牛不方便,于是后来又由马倌兼管的。
我不知道红山嘴是不是这样的。很可能,老梁是猪倌,兼管放牛的。因为出事时老梁没有骑马。
老梁被抓过去以后,送到蒙古首都乌兰巴托,关了三年监狱。
红山嘴这边,发觉老梁失踪了,寻找了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判定老梁已经死亡,于是向上级打了减员报告,并向老梁的家乡发了烈士通知书。
自从炊事班长那次事件以后,凡是跑过去的军人,都不再送回来了,被抓去的军人,更是不会送回来的。
出狱以后的老梁,开始在乌兰巴托街头流浪。
他做过许多的事情,大约做过小偷,当过小工,拣过破烂要过饭。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不会说蒙语的中国人是从哪里来的,纷纷欺侮他。据说,蒙古的黑社会很厉害,老梁挣来的一点小钱,也都被这些黑社会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