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梁遇见了一个在乌兰巴托定居的中国人。他是湖北人,也是一个老兵,不知道是在过去的年代里,怎么过去的。这老兵可怜老梁于是出面庇护他,帮他要回来一部分给人敲诈走的钱,帮他定居下来,还帮他找了一个蒙古女人成家。
张主任告诉我,华侨老梁和这蒙古媳妇一共生了三个娃,两女一男。
后来随着中苏关系的缓和,中蒙关系也趋于缓和,这时有好心人对老梁说,你试着给中国驻蒙古大使馆写个信,谈谈你的身世,说不定,大使馆会帮助你回去的。
这样,老梁便给中国驻蒙大使馆写了封信。
后来的有一天,夜色苍茫中,老梁一家正准备吃饭,突然门外响起了汽车声。接着,一辆小车停在了他家门口,车上走下来三个彪形大汉。这三个大汉只说了一句“跟我们走一趟”,便将老梁拉到车上,蒙上眼睛,开着车走了。
车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当老梁脸上的黑布被揭开以后,他到了中蒙边界的一个会晤站里。
阳光很刺眼,老梁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眼睛,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直到蒙古兵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又指了一下眼前的这座会晤桥,老梁才懵懵懂懂地踏上木桥,接着,跨过木桥中间那条白线。
烈士老梁就这样死而复生。
老梁就这样回到了家乡,陕西省合阳县那偏僻贫穷的小山村里。
更悲惨的事情还在后边。
老梁来到他当兵走时,父母送他的那个村口,发现村口树着一块小小的烈士纪念碑,那碑子上写着老梁的名字。
老梁来到自己家的门口,发现破旧的大门上,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子。
老梁回到家里。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他的那新婚一夜的妻子自然也不知去向,现在的家里,只有他的哥哥嫂嫂。
他的哥哥嫂嫂不承认眼前的这个不会说汉话的陌生人是他们的弟弟。他们拿出了烈士通知书。告诉老梁说,他们的弟弟已经在许多年前死去,白纸黑字,这是烈士通知书。
面对这一切,连老梁自己也给弄糊涂了,他真怀疑自己的那些经历,只是一场梦而已。
事后,我们几个战友分析,那户人家所以不认老梁,是担心公家人会收回去当年的那抚恤金。
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呀!
老梁站在挂着“光荣烈属”招牌的那个门楣下,大哭了一场,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的家乡。
这个无名无姓,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现在开始在中国大地上流浪。
较之乌兰巴托的流浪,这一次的流浪更悲惨。那一次,毕竟还有一个寄托,知道远方那一片丽日蓝天下,是他的桑梓之地,是他的根之所系。现在,他则真正地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老梁究竟流浪了多长时间,流浪到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
不过在西安这地方他一定来过。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在街头,我们说不定会与一个蓬头垢面,呆头呆脑的人相遇,说不定那人就是老梁,可惜,我们那时不认识他。
老梁流浪到了新疆,流浪到了阿勒泰,流浪到了红山嘴边防站。
他来到他当年越境时的那个小河边,号啕大哭。为自己悲惨的遭遇而哭,为命运落在自己身上的这巨大的苦难而哭。
他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老梁没有死!我就是老梁!”
后来,一辆前往红山嘴的小车在老梁身边停下。这是阿勒泰军分区一位首长,他是来红山嘴检查工作的。
老梁离奇的遭遇叫人感动。这位首长将老梁带回了阿勒泰。这是1992年的事。
张主任对我说,他第一次见到老梁的时候,老梁不会说汉话,别人问他话,他得愣上半天,才反应过来。不过现在,他已经能结结巴巴地说汉语了。
军分区将老梁收了回来,按志愿兵对待,现在在军分区营房科工作。
大家帮忙,又给老梁找了一个汉族媳妇。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
张主任说,老梁现在生活得很好,一个月一千多块工资。营房科的事也不忙,他是修锅炉的,锅炉也不会常坏。平日,他就在营房里转悠,遇到谁有个什么事,他立即赶去帮忙。举例说吧,来了一车西瓜,你给老梁说:“华侨老梁,你去把那一车西瓜卸下来!”说完你就不用管了,老梁会饭也不吃,午觉也不睡,将这车西瓜卸下来,码得好好的,然后找到你,打个立正,报告你任务已经完成。
老梁能有今天这样一个不错的结局,也算否极泰来,生活对他的一种补偿吧!月工资一千块钱真还不是一个小数目,要知道,我当兵五年,五年的津贴费加起来,还不足一千块哩!
这次我的行程太紧了,不能重返阿勒泰去看华侨老梁。我对张主任说,等我今年冬天,如果有空,一定专门回一趟阿勒泰,和老梁谈一谈他在蒙古的故事。
张主任说,那要他陪着,老梁才肯谈。平日,老梁的口封得死死的,那些小兵们逗他,要他谈谈他的蒙古媳妇,老梁嘿嘿地一笑说:
“你们年轻,懂什么,我跟你们没话!”
这就是我的战友华侨老梁的故事。
张主任向我讲了铁列克提的故事、华侨老梁的故事以后,才像如释重负一样,向我告别。这时是哈巴河的凌晨了。
李团长
李团长也是陕西人,身高1米94的他,往那里一站,活脱脱的一座铁塔。
勇士必发于卒伍,这是古人的话,是说勇士是从当兵的一步一步培养起来的。我对现在那种从军校培养出来的干部表示怀疑,你没当过大头兵,你很难理解部队,很难理解战士,你永远都会缺点什么。
这个上校正是这样一个从大头兵成长起来的军人。
他告诉我一件事。
那一年他当排长,到新兵连来训练新兵。手榴弹实弹演习的时候,一个新兵由于紧张,将手榴弹拉响后,没有扔出去,而是掉在了自己的掩体里。李文德见状,一个猛扑,将这个战士压在他身子底下。
手榴弹爆炸后,李团长说他当时并没有感觉到痛。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还踢了那新兵一脚,叫他起来。后来实弹演习结束,他还带着部队,急行军跑了两公里,回到营房。
他说,回到营房以后,往台阶上一坐,屁股有点疼,伸手一摸,一屁股的血,他这才有点慌了。跑到卫生所一检查,屁股上一共中了十三个弹片。其中有一个弹片,光有进去的窟窿,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后来医院在光底下透视,才发现这弹片在他奔跑的时候,顺着大腿根跑了一圈。
这就是这个团长许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
用自己的身体掩护战士这件事,也许并不算什么,每个当干部的在那个时候,几乎都会这样做。叫我感动的是他屁股上带着十三个弹片,急行军两公里,竟然一无所知这件事。陕西人将这叫“皮实”。
“勇士必发于卒伍”,我将这句话送给我的这位现在的团首长。
四团的团部所在地,十分漂亮。满地都开满了鲜花。鲜花在中亚细亚灼热的阳光下,黄颜色的黄得热烈,红颜色的红得奔放,白颜色的白得亮眼,就连那绿叶,也是墨绿色的,遒劲、敦厚、深沉。
营房里有许多高大的白杨树。它们横看成列,竖看成队,那树干,是银白色的,像白桦的颜色,那叶子,是墨绿色的,在微风中哗哗地拍着巴掌。
这一切都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我呆了三天:30号,31号,1号。第一天,我一个人悄悄地溜出营房,到哈巴河县城转了一天;第二天,我和年轻的战士们联欢,和他们拉话,讲那遥远的内房子故事;第=天,我去了一趟吉木乃边防站。尔后,在第四天的时候,我离开哈巴河,)顿西线返回乌鲁木齐。
在哈巴河
哈巴河县城较之我在的那个年月,已经扩大了有十倍的规模了。
我在的那个年月,只有一条街道,这街道大约有二百米长。街道上只有低矮的房子。好一点的房子,上面是由铁皮盖顶,次一点的房子,上面是用油毡盖顶,再次一点的房子,上面只盖些牛粪,如此而已。
在这二百米长的街道上,最东头是一家供销社,中间位置是一家邮局,西头则是一家电影院。这街道窄极了,街道上长着一些几搂粗的、疙疙瘩磨的老柳树。
我的回忆是正确的。
当年的老柳树,如今已一棵也没有了。当年窄窄的街道,如今加宽了大约三四倍。街道整洁、干净,阳光灿烂,完全是中亚小城的感觉。
我一眼就瞅见了那个供销社。正是因为瞅见了供销社,我才确定这就是当年那条街道的。
它的大模样还没有变,只是一层变成了两层,它的外形,也被俗气地贴了一层白色瓷砖。
在这供销社门口我站了很久,我这时候想起了一件事情。这家供销社能给我留下如此强烈的印象,其实是与我们新兵连连长的一件事有关。他曾经在这家供销社里,抓过一个克格勃特务。
他姓孟,1966年的河南兵。本来他已经复员了。复员命令宣布以后,会完餐,一群醉醺醺的老兵,走上街头。一般人见到他们,都得从白哈巴边防站通往哈纳斯湖的白色小路躲着点,知道这些人眼下正想滋事。后来,他们来到了供销社,正像当年的我一样,趴在柜台上,看着“羊缸子”卖货。
这时从大门外走进来一个顾客。
看见这些老兵们占着柜台,这顾客叫让一让。老兵们就是不让,不但不让,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河南人骂人的口头禅叫“我操,真日毛!”相信老孟和他的同乡们,当时就是这样骂那个顾客的。
骂完了还要打。一群醉醺醺的大兵,将那人拳打脚踢,打了一顿。第一个动手的是老盂。
“洋缸子”见状,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
后来,公安局来了。别的老兵见公安局来了,都吓得跑了。老孟大约醉得最厉害,所以不但没跑,还搂着那个人的腰,死不放手。
后来公安局将老孟和那个顾客一起抓进局里,一审问,这个顾客竟是个越境过来的克格勃特务。
那年头,用新疆人的话说:“新疆的特务多如牛毛!”因此,这件事并不是一件太意外的事。
老孟因此立功受奖,并被撤销命令,留下来提干。我们那一茬兵,就是他接的,他还担任新兵连的连长。
事后,老孟说,他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特务。
孟连长如今已经转业了,听说,在河南洛阳的一工厂工作。
这个小小的地方到处都有着传奇,这些传奇就埋藏在过来人的心中。现在那些进进出出供销社的人们,他们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们仅仅只把它当做一个购物的场所,和别的商场丝毫没有例外。只有我,才把它和过去联系在一起,和一些人、一些事联系在一起。
简单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呀!遗憾的是我不能做到简单。
邮电局还在原来的地方。
它的门面装饰得有些豪华,已经不是原来那朴素的模样了。门口的大柳树也已经荡然无存,代替那柳树的,现在栽了一些胳膊粗的白杨。
邮局不开门,这更增加了我的一种隔膜感。
我在邮局旁边的一个小店里,给西安的家里打了一个长途,问了问生病的母亲和上学的儿子的情况,我对妻子说,我在哈巴河,请你在地图上找一找这地方,我当年当兵就在这一块。
下来我要去的地方是电影院。
电影院没有丝毫的变化,它还在原来的地方,苍老而疲惫,和这崭新的街道,和街道两旁别的建筑,明显地不协调。
我走进电影院,电影院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找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坐下。我的耳畔响起了自己过去的声音。我想回忆一下我的那些优雅的诗句,但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了。
我想起有一次整理书稿的时候,曾经见到过它。那底稿从一堆发黄的纸张中跳出来。“这是什么呢?”我拣起它。随后,我将它整在一堆过去的旧物中。坐在电影院的时候,我想,我回到西安以后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它。到时候把它寄给部队,交给团史馆里。
出了电影院,我一直向街的西头走去。我记得,那里是哈巴河古河道,河道的岸边,有一座砖瓦窑,砖瓦窑的旁边,是185团转运站。当年我到哈巴河来开阑尾的时候,就住在185团转运站里,而每天的黄昏,我都会坐在砖瓦上,看着落日从古河道那边沉下去。
古河道还在,但是它那齐腰深的牧草已经没有了,眼前是一片枯黄色。一条公路,箭一样地穿过古河道,向西指去。那道路,正是新修的通往白房子的道路。我去白房子,走的就是这条道路。
当年,我坐在这个废弃的砖瓦窑顶上,用手捂着刚刚开过刀的肚子,忧伤地望着远方。
那是一个秋天,落正在草原的尽头辉煌地落下,齐腰深的牧草在风中柔软地一起一伏,刺棵子在风中摇着铃铛,一群云雀,在天与地相接的远处,高高地飞翔。
有一匹马进人了我的视野。马在草原的尽头吃草,它的全身散发着一种缎子般的光泽。当牧草随风卧倒时,马那细长的腰身便显露了出来,而透过裆部,我能瞅见那缓缓坠落的血红的落日。当牧草站立时,天苍苍、野茫茫,我的眼前,便惟有马那黑色的脊梁,宛如一条鱼一样在草尖浮动。
我为这眼前的良辰美景所吸引,于是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向马走去。
令我奇怪的是,看见了陌生人,那匹马并不跑,只仰着头看了看,又埋下头去吃草,直到后来,当发现这个陌生人进一步靠近它,并有抓住它的意图时,马才一剪一剪地跑起来,它奔跑的姿势像个妈蚱。
我毫不费力地追上了这匹马,并且抓住了它的笼头。这时,我往马的蹄子上一看,才发现了它之所以“剪”的原因。
有四条皮绳,将马的四只蹄子捆着。四条皮绳拧在一起。拧在一起的那个地方,有一根擀饺子皮用的小擀面杖一样的木棒。木棒的作用是将这条绳子连接起来,并且绞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