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一群老乡,就地起土,将他葬埋起来,并且堆起一个小小的沙包,树起一块木质的墓碑。
我们希望这墓碑速朽,希望这土包尽快地被一年一度的季风吹平。
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
我原先以为,炊事班长是我们当年那一火车皮兵中,命运最悲惨的一个。但是后来在哈巴河县城,在从军分区张主任口中知道了“华侨老梁”的故事以后,我才知道,还有比他命运更悲惨的,这就是“华侨老梁”。
炊事班长说一声走,就浑然不觉地走了。而另一个越境者华侨老梁,虽然还活着,却早已在二十五年前便被写进了死亡花名册,被追认为烈士。他虽然还活着,但是他的家乡和他的亲属至今还不承认他活着。
了望台上,正当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突然被马儿的一阵尖叫声惊醒。
这是伊犁马的叫声。一匹马先一叫,另的马应声附和,于是马儿愉快的尖叫声,像多声部的花腔女高音一样,打破了这荒原早晨的宁静。
这是边防站的马。
那个年轻的蒙古族小战士,正把马从马号里赶出,往比利斯河方向去放牧。
马号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现在的马号,在土围子外边的东北方向,紧依着喀拉苏自然沟。那地方原来是牧工的毡房。
或者说在我的白房子传奇中,它是耶利亚居住的地方。
我记得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来到白房子的第一件事情,是想看一看我那匹额上有一点白的坐骑还在不在,而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看一看我当年背过的那个六九四?火箭筒,现在是由谁在背着。
马一旦放出去,得晚上才能赶回来。于是我赶紧下了了望台,赶往马号。
我对那位面色黝黑的蒙古族小战士说:“给我抓一匹马来骑!”
“你要骑马到哪儿去呢,老班长?”小战士说。
我说信马由缰,骑到哪儿算哪儿。
小战士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马群重新赶到马号。
一群剽悍的伊犁马站在我的面前。马的屁股浑圆,脖子修长,匹匹都是好马。
我寻找着哪一匹马的额上有一片白色。后来我失望了,因为所有的马的额头都和它的皮色一样,并没有一匹白额马。
我不甘心。我比比划划地对这位小战士说,有一匹马,鼠灰色,额上有一片白,那曾经是我的坐骑,它大约不在了吧?退役了吧?
小战士问我离开白房子多长时间了。
“二十三年多一点!”我回答说。
小战士笑起来,他说这马,不知道都换过多少茬子了,你比比人吧,一茬一茬的兵,走马灯一般,都换过多少茬了。
我也笑起来。我同意他的话。
小战士抬起眼睛,望着空荡荡的远处,这样说:“都这么多年了。那匹马我接手时候就没有见过它。它该早就退伍了吧。如果它还没有死,要是在城市里的话,它现在该在拉粪车,要是在乡里的话,它现在该在某一块田里拉犁。”
他说的是实话。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是,这位可爱的小战士不知道,他的这番话对这个老兵罗曼谛克的想像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马号里的谈话结束了。小战士为我挑了一匹黑色的大走马。
我坚持不要跑不快的驽马,我说骑上它是对我昨日的一种不尊重,我也不敢要那些暴躁地砍着蹄子,扬鬃乍尾的烈马,我的身子已经十分臃肿了,我担心被它甩下来。
这样,小战士为我挑了一匹聪明、利索、没有任何怪毛病,走得又快的黑走马。
我坚持要自己为马披上鞍子。
我走过去,马看见穿非军装的人,惊恐地一趔身子。我没有退缩,我像遇见了一个老朋友一样,将它的脊背先拍了几下,尔后,又拍了几下它的脑袋。在拍脑袋的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在马的耳根轻轻地搔了一阵。在搔的过程中,马的身子不再颤抖了,它舒服地放了一个响屁。最后,我伸开双肩,紧紧地将马头抱进我的怀里,将脸颊贴在马额上。
这样很久很久以后,我的情绪才平复过来。
我提起鞍子,一使劲,将它披在马的背上。尔后,按照当年副指导员所教给我的那样,伸出一个脚去,从肚子的另一面勾住马肚带,用手捉住,系紧。系完前肚带,又系后肚带。
在系马肚带的时候,我想起副指导员在这一刻常说的话:骑兵的命在马肚带上系着这样,小战士给这匹黑走马安抚性吃了一瓢豌豆草料以后,我便骑着它上路了。
而在它之后,栏杆打开,剩下的马儿像决堤的水一样,冲了出去。它们早就饿了。
一只母羊和一只羊盖的故事
哈萨克格言说:“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可是我千挑万挑,最后还是挑了一匹走马。
走出马号的时候,我这样想。
站在马号外面,茫然四顾,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去大河边看一看吗?或者去比利斯河,去看那一片白色的盐碱滩?或者溯喀拉苏自然沟直上,去看当年边防站的那一块菜地?或者去界河边?或者纵马走人远处兵团那一块铺天盖地的葵花地。
我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黑走马在我的胯下焦躁不安,不停地用蹄子砍着地,等待着我的指令。
突然我看见了戈壁滩那拱起的地面上,矗立的老了望台。
它多么的苍老呀!它多么的疲惫呀!它多么的孤独呀!它静静地矗立在荒原上,像一个被飞速发展的世纪遗忘的死物。
“哦,了望台!”我轻轻叫了一声。
我想也没想,就策马向了望台奔去。
从白房子到了望台,应当有一条小路。当年我当兵时,好像还为这个通向了望台的小路写过一首诗。记得,小路的某一处曾经有一座小桥,因为那里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
也许是这条小路已经为荒草所掩,也许是我根本不屑于去寻找它,我拍一拍我的马,瞄准方向,径直奔去。
那片沼泽地已经干涸,坚硬如铁。沼泽地里长着些不高的芦苇。我穿过沼泽地的时候,芦苇刚好埋住马的半个身子。
出了芦苇丛,再前行几步之后,就到了了望台下边了。
“没有了重负之后,你为什么显得愈加痛苦了呢?”
我把马拴在了望台的一个腿上,尔后,将我的斑驳面容贴在了望台的斑驳的树杆上,热泪盈眶。
我试图登上了望台去,但是,当上到第三层的时候,我放弃了。
我是过于臃肿了,了望台在我的攀登下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音。
我当年的体重是102市斤,我如今的体重是165市斤,而且,在这次重访白房子的行程中,新疆的拉条子和炒烤肉肯定会令我的体重多增加几斤。
我腰里勒着的这根马镫革,是从白房子带回去的,是我当年临走时,从白额马的马鞍子上卸下的。在这些年中,裤带一共向外放大了十个孔,孔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一寸,十个孔就是一尺,也就是说,我的肚围这些年增加了一尺。
难怪老杜的那两个疯丫头,将我叫“大肚皮叔叔”哩。
当上到第三层的时候,有一个踏板掉了,那地方空荡荡的,如果还要继续往上走,得跨一大步,越过这个空荡荡的位置。
了望台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上了。
我往底下一看,离地面已经相当的高了。我有些头晕。我明白该在这里停止了。
这样,我倚着扶手喘息了一阵,然后背转身子,缓慢的,笨重的,几乎是用双臂架着扶手,滑落到地面。
“当年我上了望台时,像个猴子一样灵巧!”我对地面上束立在侧、目无表情的马说。
然后我重新骑上马,笔直地向界河走去。
从这里到达界河的最近的地方是二号口。当年,炊事班长就是从这里越界的。按照国际法“从原路遣回”的原则,他亦是从这里被遣送回来的。
“你得手了吗?”我记起了我当时愚蠢的问话。
“没得!”炊事班长摇了摇头,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巴。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空洞得没有任何内容。
这声音还在我的耳边响着,恍惚如在昨日。
站在阿拉克别克河边,望着眼前这细细的、平凡的水流,我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这时候想起一首俄罗斯古歌。
我用嘶哑的、苍老的声音吟唱起来。
“我的地方,
小小的地方,
并不是我要来,
也不是马儿载了我来,
是那命运,
--可诅咒的命运,
它带着我来的!”
是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命运,都有着自己的定数。我有我的命运,炊事班长有炊事班长的命运,华侨老梁有华侨老梁的命运。
二号口这名字是老兵们给起的。
所谓的二号口,只是界河低矮的林带中,稍微茂密一些的地方而已。界河在这里稍稍地拐了一个小弯,所以这地方的林带厚一些,簇成一个疙瘩。
界河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们叫它一号口。这地方叫二号口,溯河而上,下一个小树林簇成一个疙瘩的地方叫三号口。下来是四号口,五号口。
五号口那地方有几棵高大的胡杨树。
那地方似乎就是我的白房子传奇中,二十个中国巡逻兵和二十个俄罗斯巡逻兵,在胡杨树的树阴下狂欢的地方。
二号口这地方,树木遮掩下,有一条被踩出的越境小路。
这大约是野猪、黄羊、野兔们踩的。尽管两岸都有铁丝网,但是,铁丝网丝毫不能妨碍它们的自由来往。
勒马伫立中,我想起一件事情。在我帮助哈萨克牧工赫尼亚提放羊的那一年春天,曾经从这里跑过去一个羊羔。
羊产春羔的季节,牧工往往会向边防站要一个公差充当助手。
羊只在草原上游牧时,往往会产下春羔。有的母羊,会守候在羊羔的身边,用舌头舔它,直到它站起来跟上大队行走。有些母羊恋群,产下羊羔,卸下负担,它看也不看一眼,就撵大部队去了我的工作就是跟在羊群后面拾羊羔。
每当有母羊产下羊羔,我便策马过去,用马鞭挽成一个活套,一伸,套住它的脖子,再一提,羊羔就跑进我的怀里了。剩下来的事情,是将母羊重新赶回大队伍里,然后抱着羊羔送回哈萨克毡房。
羊羔越境的时间应当已是暮春了。因为我记得那时羊羔已经和羊群合群,牧工不在,是我赶着庞大的羊群在放牧。
那只越境的羊羔通体是黑色的,乌黑发亮,只在嘴巴上,耳朵上,蹄子里有些鲜亮的白色,仿佛在那些部位开放着几朵白色小花。
羊群顺着界河缓慢地走着,突然,大队伍过后,我看见一只母羊,站在二号口的那个地方,咩咩地叫着。一边叫一边望着我。
原来是一只小羊,跳到河的对岸去了。
这条不宽的小河,河心的地方浅一点,原来坐住了一块冰。这只羊羔跳到冰上去玩,一使劲,冰流走了,羊羔就势跳到了对岸。
这阿尔泰山的消雪水刺骨地凉。羊羔试探了几下,没有勇气过来。
母羊则站在河的这边,一边叫着一边流泪。她年长一些,在她的阅历中,在她的混沌的思绪中,她明白这道河是不能过的。
这是一只美丽的母羊,她皮毛的颜色和河对面那个越境者一模一样。
后来,我终于决定赶着这只母羊归队了。
母羊在河这边跑着,羊羔在河那边跑着。跑了大约有50米的距离,直到最后,我再也看不到羊羔,听不到羊羔的叫声为止。
那一年一共为边防站接了48只羊羔,除去这个消耗,共是47只。
往后的几天中,我还赶着羊从二号口经过几次。那只羊羔是有记号的。我已经为每个羊羔,用烧红的铁丝在耳朵上烙出了个记号。这是白房子边防站的羊只的记号。我渴望有一只上帝之手,能将那只小羊羔送回来。
羊羔从此再没有回来,它是被狼吃了,还是被苏军士兵发现了,我不得而知。
在二号口,当大队伍已经走远,树丛中只剩下这只母羊的时候,我们互望了一眼,明白那只羊羔已经不可能生还了。
漂亮的母羊热泪滚滚。
热泪滚滚的她轻轻地用身子蹭着我的腿。蹭得有些异样。在蹭了一阵以后,她突然在我面前卧了下来,然后一个打滚,四蹄朝天。
她躺在一片雪白的芨芨草滩上。她阴户的那个部位,发红、发胀,水汪汪的。
这个小兵不明白这是什么事情,他要明白这件事情,还得在脱下军装的几年以后。
后来,在我偶然看过的一本外国小说中,我看到一个倩节:一个女人的孩子失去了,她没有哭泣,而是身穿泳衣坐在海滩上,向第一个向她走来的男人伸出了双臂。
我在那一刻几乎要傻了。我的头脑“嗡”的一声。我感到全身焦躁不安。我几乎就要就范了。我已经脱去了自己身上的大衣,将它甩在芨芨草滩上,然后走向那位哀伤的母亲。
但是,那残酷的最后一幕并没有出现。
人性在此一刻复苏了。人的尊严在此一刻战胜了身上的兽欲。我掌握住了自己,我没有俯下身去。
是的,我没有俯下身去,而是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而后,迅速地穿上皮大衣,骑上马自顾自走了。
第二天我就辞去了羊倌的事情。好在这一年羊产春羔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
我上面所说的都是真的。到了我这个年龄,经历过的事情却来不及写,已经不需要去虚构些什么了。
哈方的一座了望台就在这二号口的附近。
我早就注意到那上面有一个哨兵了。哨兵懒洋洋地坐在外边,正在将他脚上的裹脚布取下来,在栏杆上晒着。他也许早就发现了我了,只是懒得理我。
这时候,他打断了我的沉沉思绪。
他用我听不懂的话含糊地吆喝了一声。在吆喝的同时,用帽子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
我也照此办理,虽然没有帽子,但我扬起手臂在空中划着圆圈。
见状,他就再也没有理我,而收回目光,又专心致志地晒他的裹脚布去了。
我则知趣地离开了二号口。
我溯阿拉克别克河而上,前往三号口,前往四号口,前往五号口。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正是白房子边防站第一任站长马镰刀那一次巡逻走过的道路。
我骑的是35号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