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的时侯醒来,登上白房子外边的土围子,阳光很灿烂令人根本想不到这里当年曾是一块死亡之地。“和平真好!和平万岁!”作者流着眼泪说那座奇异的黄土山还在。它在额尔齐斯河的河口上,威赫赫地耸立着。黄土山向着中国的一面,并排摆着八个雷达。雷达还在旋转着,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原地360度转着圈子。这些雷达据说可以监测到中国纵深兰州军用机场的飞机起落。
黄土山下面濒临界河的地方,是哈萨克斯坦的边防站。它叫阿拉克别克边防站,是和我们的白房子边防站对应的一座哈站。
它也是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然后用黑色碱土围墙圈起。
较之这边边防站的巨大变化,哈站是一点变化也没有的。它那么破败、孤寂、静悄悄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在我以手握望远镜的仔细搜索中,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在我的白房子传奇中,自1883条约线签订以后,阿拉克别克边防站的第一任站长叫道伯雷尼亚。而白房子边防站的第一任站长叫马镰刀“阿拉克别克”是哈萨克语“一串白色的珍珠”的意思。
这同时也是这条界河的名字。
也就是说,1883年以前这条界河叫阿拉克别克河。那时它还是中国的内陆河。那时中国的国界,当在更为辽远的西方。正是沙俄向中亚细亚的领土扩张,才令中国丧失了大片国土的。而正是由于左宗棠的入主新疆,才令沙俄的领土扩张势头有所遏制,从而收回伊犁,签订1883条约线,停止沙俄的扩张脚步的。
在我的白房子传奇中,我曾将这条界河称做头巾河。
从了望台的望远镜上望去,当年陈兵百万的前苏联边境,如今已空空如也。在我短暂的搜索中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我说,一个哈萨克洋缸子(1)在河边洗头,湍急的河水冲走了洋缸子头上顶的头巾,于是这条小小的河流有了名字。
头巾河只是民间的叫法,它的正式的叫法还应当称做阿拉克别克河。
额尔齐斯河仪态万方地奔流着。除了一河蓝汪汪的水流之外,春潮泛滥之外,它还孕育了两岸宽阔的原始森林带和茂盛的草块、草场、草甸子。哈萨克人世世代代在河流两岸居住。在干燥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中,这里是为数不多的适宜于人类居住牲畜放牧的地方。因此它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阿拉克别克河则是一条可怜的小河。它的全部的流程只有50公里。它发源于阿尔泰山,自北而南,在白房子边防站和阿拉克别克边防站的面前,成九十度直角注人额尔齐斯河。
两河交汇的那个地方,过去我们叫它“一号口”,现在人们叫它“河口”。记得,在此之前,我曾经谈过我当年从那里越界的故事。
我的这次重返,河口是一个重要的内容。我计划将在晚些时候到那里。
后来我将目光收了回来,面向正北,专注地注视着我的555平方公里的白房子争议地区。
阿拉克别克河在从阿尔泰山流淌下来以后,分出一支支流。这条支流叫喀拉苏自然沟,或者叫喀拉苏干沟。
瞎拉苏自然沟绕了一个不大的圈子,然后几乎就是从界河注入大河的那个地方,同时注人额尔齐斯河。
因此河口那一块地面,应当叫三河交汇处。
嘻拉苏自然沟与阿拉克别克河之间的555平方公里的地面,就是争议地区,争议的原因是在苏联的地图和今日哈萨克斯坦的地图中,他们是以喀拉苏自然沟为界,而在中国的地图上,则是以阿拉克别克河为界。
前面我说过,在这块555平方公里的争议地区上,排列着边防军的三个边防站,和兵团185团场,以及沿边界线一字儿摆开的一批兵团村庄。
了望台近旁的白房子地区,是荒凉的戈壁滩。
较我在的那些年月,戈壁滩上的草稍微的多了一点,高了一点。这大约是士兵们在野外活动过少的缘故。这些草都颜色发焦发黄,这是久不下雨的缘故。
稍远一些的地方是沙包子。
每一个沙包子的顶上都盘着一簇红柳。这红柳发黑、发干,像枯树枝,红柳就是这样子的,如果没有雨雪,就这样干呆着,但是只要有几星雨飘来,它会在一夜间生出翠绿色的叶针,吐出紫红色的花穗。
望远镜再往前看,就是兵团的大面积的条田了。
这条田里一年一在永远种植的植物是向日葵。这种向日葵是专门榨油用的,所以兵团人又叫它“油葵”。
你永远无法想像,当几千公顷的一大片葵花地向你涌来时,你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满世界是一片金黄。这是凡高式的金黄,莫奈式的金黄,一种令人热泪涟涟的金黄。
圆圏状绕白房子边防站一圏。战壕是1970年修建的。作者当年当兵时,这里的地面还十分潮湿,额尔齐斯河的春朝甚至可以倒灌到边防站院内。现在这里已经成为干草原了你会在这铺天盖地的金黄面前惊骇万状。
我的望远镜长久地停驻在这铺天盖地的金黄中,我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什么呢?
所有的单个的向日葵也都在束手而立,面向东方,静静地等待着。它们又在等待什么呢?
突然,一轮又红又大的太阳,跃了两跃,从东地平线上,从祖国首都的那个方向,升出地面。
于是乎,在同一刻的时间,所有的葵花,都向着东方扬起面孔微笑。它们的笑容多么灿烂呀!
此一刻,让我想起俄罗斯诗人普希金那诗一样的语言:“早晨,一列列的云彩在等待太阳,好像群臣在朝拜君王!”
阳光在每一片花蕊上跳跃着。
阳光在这金黄色的海洋上跳跃着。
阳光仿佛在挥舞着一根魔杖。虽然仍是金黄色的基调,但是,在魔杖的点化中,这金黄色闪闪烁烁,千变万化。
555平方公里在此一刻多么的美呀!
炊事班长的故事
站在了望台上,正当我举着望远镜,漫无边际地搜索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此一刻,我想起了一个悲惨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我的一个同乡身上。
故事发牛的时候他是炊事班班长。
那天我正在了望台上哨。是哪一年,又是哪一天,我记不太清楚了。虽然我在前面说过,自从白房子的蚊子叮我的第一口时,我的所有的记忆便在同一时复活。但是,要我记住每一件事情的细枝末节,那却是困难的事。
她坐在界河的旁边,正在洗脚。
长年累月地裹在靴子里的脚,很白。她先褪下靴子,然后一层一层地褪下包脚布,女人最美的地方是在脚踝部分,这是瑞典人斯特林堡说的。这女人读过斯特林堡没有,不知道,不过她显然懂得这个道理。她将一双雪白的脚,时而沉人水底,时而露出水面,时而又像一个顽童一样用脚板轻轻拍水。
她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诱惑正在界河对面的了望台上站哨的我。
也许,阿拉克别克边防站的士兵们的大献殷勤,已经令她厌倦和麻木,她想在这剑拔弩张的边防线上,制造一次桃色事件,给界河对面来一次国际性诱惑。
她是在博我,这个女妖精!
但是我无动于衷。我的了望台的望远镜,已经无数次地看到过这场面。
我知道这是阿拉克别克边防站站长的家属。她吃饱饭了没事,常常坐在界河边,玩这种女人的小伎俩。
苏联允许和鼓励边防站站长的家属随军。通常,在站长的工资之外,另给家属发一份工资。
须知,我那时麻木的神经,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了,以此类推,也就不再把界河对面的这个女人当做女人。
我记起来了,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她的丈夫我知道。他像牛一样结实,肩膀很宽,一颗大脑袋剃得发青。他个头不太高,好像也有点罗圈腿。他的光光的大脑袋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我甚至还和他面对面打过照面。
这就是那次从三号口送越界羊只的事。
他指挥士兵倒上汽油,将越界羊只当场烧了。羊只那焦糊的气味长久地弥漫在空中。自此以后的许多年中,每当我吃起烤羊肉串时,我的嘴里便会咀嚼到那味道。
尽管这个白房子士兵无动于衷,但是界河边上的女人不肯罢休。
女人现在停止了嬉水,她抬起头来,以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了望台,看着我。
距离是五百米。因此她看不清我的表情,但是她能判断出,这个白房子士兵此刻正趴在五十倍望远镜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开始脱衣服,这是以前所没有过的。
她穿的是连衣裙。碎花布连衣裙。女人们的裙子是从上往下脱的,还是从下往上脱的,我现在知道了。脱完裙子,只剩下胸前的白色乳罩,和底下的一个渔网质地的三角裤衩。
然后,她抬起头来,一边往她的大腿上撩着水,一边往我的了望台上望。
女人脱衣的平均速度是三十秒,这是一个国际女性问题专家最近告诉我的。他还顺便告诉我,比这个平均速度短的叫“急不可待,心急火燎”,比这长的则叫挑逗,因为女人脱衣的这个过程最具诱惑性质。
中亚细亚荒原的一切节奏都是缓慢的。太阳像一只火球一样,一动不动地挂在天的中央。所有的生物都呈现出一种麻木。三十秒对这块亘古荒原,简直等于没有时间。因此,这个从容不迫的女人,这个无所事事的女人,这个慵懒的女人,这个存心要在她的生活中创造一次桃色经历的女人,她那一次脱衣的速度,要长过这三十秒许多倍。
五十倍望远镜甚至可以令我看清这个女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望远镜搭在我的眼前,我看着那渔网质地的东西;而当女人腾出双手,揉搓自己胸罩裹着的奶头时,我感到自己的下身正在发胀,沉寂了多年的下身现在出现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幸亏军装的设计者们为士兵设计的裤子裆部很大!”我当时这样想。
我的眼睛因为注视太久而有些酸痛,我的脑袋则有些迷糊,有些发晕。这正是出事的先兆。
但是,在这紧急时刻,命运之手又一次把我拉了回来,因为它找到了一个替代者,从而放过了我。
木质的了望台突然出现一阵颤动,并且传来一阵“咚咚咚咚”的登楼梯的声音。继而,我听到了炊事班长的嘟嘟嚷嚷的声音。
炊事班不上哨,但是,炊事班长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突然心血来潮,来到了了望台上。他对我说,马上就要复员了,当了一回兵,都没看见过一回老毛子,回去以后,怎么给乡亲们交代?因此,睡午觉的时候,他睡不着,就来了。
他要替我上哨。
尔务斯河河口地带詞尔齐斯河源于蒙古境内,流经个幼泰萆摩尔后笔直向西,哈萨克斯坦当它流俄罗斯境内后,巧一条叫鄂毕河的大河汇合统杯毕河,最后:主入北冰洋诗人白桦曾在诗中说这是中国境内惟一条敢于不向东流的河流他说你回去吧,饭在锅里温着。说罢,他凑到望远镜跟前。
三角架上的望远镜,焦距正对着那女人。对着望远镜,炊事班长那被烟火蒸气熏得发红的眼睛,立即瞪得滚圆,脸颊也像贴在望远镜上一样,再也不离开了。
我不知道那女人现在又在玩什么花样了,我有些脸红。炊事班长又一次地督促我,要我离开。我迟疑地看了看壁上悬挂的马蹄表,说还有半个小时,我才应该下哨的。炊事班长挥了挥手,他说,他是老兵了。于是,我只好背起我的枪,离开。
这样,这个傻瓜成了我的替代品。
我当年在新疆那阵子,新疆人把傻瓜叫“白克”。这一次我回新疆,发现他们又创造了一个新的名词,叫“苕子”。新疆人的语言真是丰富和富有感染力。
炊事班长在我离开不久,就下了了望台,然后向界河边的那个目标冲去。
我的可怜的炊事班长哪!
戈壁滩上无遮无拦,因此界河里洗澡的女人立即就发现了她。
女人惊愕地叫了一声,然后迅速地统起连衣裙,提着靴子,赤着脚,急急上岸,向阿拉克别克边防站方向奔去。
炊事班长毫不犹豫地越过了界河。
界河对面是铁丝网,铁丝网里面是松土地带,炊事班长跨过铁丝网,然后在松土地带,追逐着这个奔跑的女人。
他像一只发情的公骆驼,一边跑一边解裤带,嘴里则“哧儿哧儿”地发出阵阵怪叫,嘴角挂满唾沫。一剪一剪、一颠一颠地向女人奔去。
女人也尖叫着,提着裙子,赤着脚奔跑。
当距离越来越近时,女人绊了一跤,躺了下来。
大约是裙裾绊倒了她。但是我一直疑心,是这女人自觉自愿绊倒的。我总觉得,这个试图打破国境线那可怕的寂寞的女人,这个卖弄风情开国际玩笑的女人,是想有始有终,将那最后的一幕演完。
当炊事班长红着眼睛,俯身扑向这个脸上挂着恶作剧的微笑,眼神中三分之一是冷漠,三分之一是恐怖,三分之一是期待的俄罗斯女人时,边界线上突然警报器声大作。
警报器是就近的那个苏军了望台发出的。
苏军在漫长的中苏边界上,每隔五公里有一个了望台。
了望哨发现了这一边界异常。
炊事班长被遣送了回来。这是活着的被遣送回来的最后一个人了。自炊事班长之后的所有的越境者,苏方都不再遣送,而是将眼睛蒙住,运往莫斯科近郊的一个克格勃营地,训练成特务。
军事法庭在经过简单的审理以后,按照惯例,将炊事班长就地处决。
处决的地点在比利斯河边。
处决的那一天,全边防站的人都站在那里,接受教育。
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一股黑血涌出,白色的碱滩上霎时血迹斑斑。
“你得手了没有?”在交接他的那一刻,我曾经低声这样问他。
炊事班长遗憾地摇摇头,哂着嘴巴,两眼迷茫。